儒脉:中国儒家学派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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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思孟学派:子思,强调中庸

思孟学派是子思和孟轲共同形成的一个较有影响力的儒家学派,对于该派的特点,《非十二子》中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荀子的这段话描述了思孟学派的特点:粗略地效法先王却不了解纲领实质,但又表现出一副自大而见识多广的样子,他们按照古代的传闻,编出一种叫五行的新学说,这种学说不合礼法,内容晦涩难以理解,但这些人却毕恭毕敬地说这才是先君子的言论。该学派由子思倡导,孟轲应和,世上的俗儒人云亦云,不知其错,反而接受了他们的学说,认为这是孔子和子弓的正传,于是很看重这些言论。荀子批评说,这正是子思和孟子的错误所在。

荀子没有说他批评的五行具体指哪五行,章太炎和侯外庐认为这五行指金、木、水、火、土,郭沫若认为是指仁、义、礼、智、诚,谭介甫认为五行就是后世的五伦,即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1973年,马王堆帛书《五行》出土,庞朴经过仔细研究,认为帛书《五行》就是久佚的思孟学派著作,由此证明了荀子所批的思孟五行乃是指仁、义、礼、智、圣。荀子为什么要批判思孟学派的五行说呢?庞朴的解释是:“荀子批评思孟将这些范畴从‘往旧’的道德、政治以至认识论的诸范畴中摘取出来,不顾‘类’之不同,并列而谓之‘五行’,赋予它们以‘幽隐’的内容,构筑它们成‘闭约’的体系”(庞朴《思孟五行新考》)。有人对此做了进一步的解读,比如廖名春在《思孟五行说新解》中称:“荀子所批判的思孟五行并不是单纯指仁义礼智圣本身,而是指仁义礼智圣这五种德行出于人性的性善说。”

因为思孟学派本持性善说,而荀子反对这种观点,所以对五行说提出了批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时儒家已分为八个大门派,相互之间都在标榜自己得孔子真传,以此诋毁对方不是真传。荀子的这段话也表达了这种倾向,他对该派批评如此严重,恰好说明了思孟学派在当时儒家各派中有着较大影响力。

当然荀子批判的不只是思孟学派,此篇名为《非十二子》,证明了他以其中十二子为非,但是《韩诗外传》卷四中所录“十二子”却没有子思和孟子。宋人王应麟在《困学纪闻》中提出:“荀卿《非十二子》,《韩诗外传》引之,止云十子,而无子思、孟子。愚谓荀卿非子思、孟子,盖其门人如韩非、李斯之流托其师说,以毁圣贤,当以《韩诗》为正。”

清儒谢墉在《荀子校释》、王先谦在《荀子集解》中引他人之说也持这种观点,认为子思、孟子乃后人附益,现代学者王蘧常在《诸子学派要诠》中反对王应麟等人的观点,当代学者则大多认为《非十二子》中的所载无误,因为《韩非子·显学》中载:“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可见当时已经有了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但是这里所说的子思和孟氏究竟为何人,后世也有不同见解。

首先是因为先秦人物中名叫“子思”的不止一位,孔子弟子原宪字子思,《论语》中多载有他的事迹。孔子弟子燕伋也字子思,孔子之孙孔伋同样字子思,荀子所说的子思究竟是指哪一位呢?

马宗霍在《中国经学史》中认为应当是原宪:“若子思,则《群辅录》谓其‘居环堵之室,荜门圭窦,瓮牖绳枢,并日而食,以道自居’,是盖指原宪也。宪亦字子思,司马迁以原宪、季次并称,谓‘死而已四百年,而弟子志之不倦’,则八儒之子思,其为原宪无疑。伋乃孔子之孙,行辈不相接。”马宗霍的依据是原宪十分贫穷,《群辅录》和《孔子家语》所载相类似,但问题是《盐铁论·贫富》中亦载:“原宪、孔伋,当世被饥寒之患,颜回屡空于穷巷。当此之时,迫于窟穴,拘于缊袍,虽欲假财信奸佞,亦不能也。”这里说原宪和孔伋都很贫穷,所以说以贫穷来判断荀子所说的子思就是原宪,不是必然性依据,故马宗霍的证据不足以否定“孔伋说”。为此,大多数学者仍然认为荀子所说的子思指的是孔伋。《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在儒家道统中有着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韩愈《原道》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也。”这段话中没有提到子思,按照韩愈的说法,似乎孟子直接孔子,但实际上两人之间隔着几代,孟轲不可能见过孔子。为此,韩愈在《送王秀才序》中补充说:“孟轲师子思,子思之学,盖出曾子。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

韩愈称孟轲是子思的弟子,子思是曾子的弟子,曾子是孔子的弟子,经过这样的递传,就说明孟子乃是得孔子正传。韩愈的弟子李翱也持这种说法,在《复性书》中称:“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

李翱继续梳理、增补儒家道统,他首先认为子思得其祖孔子正传,写出《中庸》四十七篇,而后将该书传给孟子,孟子又将《中庸》传给了他的门人公孙丑、万章等人。由此说明《中庸》一书在儒学道统中的重要传承地位。到了宋代,朱熹在《四书章句集解》中也强调了《中庸》的传承及该书的重要价值:“《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

孔子的儿子孔鲤在五十岁时先孔子而逝,那时子思尚年幼,于是有几年子思跟随祖父孔子生活学习,大概在子思十几岁时,孔子去世了,子思又问学于曾子,子思是否拜曾子为师,史料没有明确记载,但大多数人认为曾子是子思的老师。章太炎在《征信论》中对曾子与子思的师徒关系提出了质疑,钱穆后来在《先秦诸子系年》中也支持章太炎的观点。

但是孟子说过这样一句话:“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孟子·离娄下》)此语似乎说明了曾子与子思是师徒关系,故后世大多认可这种关系。

儒家经典《中庸》被视为子思的作品,东汉郑玄说:“《中庸》者,……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圣祖之德。”(唐孔颖达《礼记正义》引郑玄《礼记目录》)

关于《中庸》的篇目问题,司马迁和郑玄都未曾提及,此事最早见载于《孔丛子·居卫》:“子思既免,曰:‘文王厄于牖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然而《孔丛子》一书素来被视为伪书,故所载的史料不被学者所重,但蒙文通在《古学甄微》中却认为:“《孔丛子》述子思言行,每与他书征《子思子》者相合,明有所据。”

关于《孔丛子》一书的作者,《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题为孔鲋撰,孔鲋为孔子的八世孙。《孔丛子》记述了孔子、孔伋、六世孙孔穿、七世孙孔谦、八世孙孔鲋的嘉言懿行,其内容应当有所本,因此不能将书中的内容全部否定。

《中庸》原本是《礼记》中的第三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中庸说》二篇”,颜师古在注中说:“今《礼记》中有《中庸》一篇,亦非本礼经,盖此之流。”颜师古的意思是《中庸说》不是对礼经的发挥,而是对《中庸》的解说。可见《中庸说》乃是今日所知最早的解说《中庸》的著作。

在唐代之前,虽然有学者研究过《中庸》,但没有对它引起高度重视。到唐代,李翱对《中庸》推崇备至,由此引起了宋儒的重视。周敦颐在《通书》中对《中庸》中的“诚”多有发挥,后来朱熹把《中庸》从《礼记》中抽了出来,对《中庸》进行详细解说,成《中庸章句》,而后将其与《大学章句》《论语章句》《孟子章句》共同组成《四书章句》,从此使得《中庸》成为诸子之后几百年士子科考的必读书。

在宋代以前,学者们基本认为《中庸》的作者是子思,至宋代时,渐渐兴起疑古之风,首先是欧阳修,他在《问进士策》中认为《中庸》“其说有异乎圣人者”,而后引用了《论语·为政》中的所载:“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欧阳修说孔子从十五岁就有志于学,而后十年一个台阶来做知识积淀,孔子是圣人,依然需要通过学习才能有所成,但是《中庸》却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欧阳修对这句话的解读是:“自诚明,生而知之也;自明诚,学而知之也。若孔子者,可谓学而知之者,孔子必须学,则《中庸》所谓自诚而明、不学而知之者,谁可以当之欤?”

欧阳修认为孔子主张学而知之,《中庸》却主张不学而知之,子思是孔子的嫡孙,他怎么能表达与孔子完全相反的观点呢?所以欧阳修推论《中庸》的作者不是子思。此后宋人叶适、陈善以及清人袁枚、崔述均持这种观点,崔述《洙泗考信余录》还在语言风格上做了对比:“孔子、孟子之言,皆平实切于日用,无高深广远之言。《中庸》独探赜索隐,欲极微妙之致,与孔、孟之言皆不类。”崔述又接着比较了《论语》《孟子》《中庸》在行文上的差异:“《论语》之文简而明,《孟子》之文曲而尽。《论语》者,有子、曾子门人所记,正与子思同时,何以《中庸》之文,独繁而晦。上去《论语》绝远,下犹不逮《孟子》?”

尽管学界有着这样的怀疑,但有人认为《中庸》中至少有部分内容出自子思,宋人王柏在《古中庸跋》中提到他在《汉书·艺文志》里看到的《中庸说》两篇,他猛然觉得此书中著录的《中庸说》很可能就是《中庸》,认为后世所看到的《中庸》其实是古本《中庸》和《中庸说》的杂糅本,这是戴圣将两书混在了一起。王柏的意思是说,今日所见《中庸》至少有一部分出自子思之手。日本学者武内义雄也持类似观点,他在《子思子考》中说:“余推测《中庸》之首章与下半,乃韩非、始皇之倾,是子思学派之人所敷演之部分,非子思原始的部分。”

武内义雄甚至分析出了其中的哪一部分出自子思:“《中庸》此等部分,恐即由《中庸说》所搀入者。从而《中庸》之原始的部分,想是由第二章‘仲尼曰’起,至第十九章为止。”

子思的《中庸》基本秉持孔子的观点,比如,《中庸》第四章云:“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根据此观点,《中庸》总结出“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以及“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等观点,以此来说明何为中庸。中庸重在“用中”。《中庸》引孔子言:“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执其两端而用其中,这就是最恰当的状态。

子思的中庸也有与孔子观念不完全符合的地方,比如《中庸》载:“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这已经有了“遁世”倾向,与孔子的进取精神不相符。

《中庸》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诚”。《中庸》第二十章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此章内容在《孟子·离娄上》也有载,应是《孟子》本自《中庸》。《中庸》用“诚”把天道和人道联系了起来,同时也对两者做出了区分,“诚”又分为“天道之诚”和“人道之诚”,第一次将“诚”提高到了儒家道统体系的核心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