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中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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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草代木,梦出奇迹

举高债,弃仕途,当“草民”……人到中年如此“走火入魔”,换了谁家妻子都可能要跳起来,罗昭君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他“老夫聊发少年狂”。因为她知道,这是个眼里有农民、心里有大爱的人,卓尔不群,不然自己当年也不会嫁给他。

1943年12月,林占熺出生于闽西山区连城县林坊镇陂桥村一个世代务农的家庭,随着弟弟妹妹们相继到来,这个家就成了客家俗语中“镰刀挂上壁,眼泪如雨落”的形象代表。什么意思?刚挥镰割完水稻,还了地主的地租和所欠之粮,家里就又没了余粮,只能向人赊借,年年如是拆东墙补西壁,能不悲泣!童年时,林家和四五乡邻合养一头牛,他放牛之余,父亲林学盛还教他习武防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父亲对他说:“感谢共产党让我们翻身得解放,今后没人欺负你了,就不用再学武了,还是去习文吧。”从那以后,他便成了读书郎兼放牛娃。每日天蒙蒙亮就起床牵牛出门遛一趟,回来再带点地瓜芋头啥的,背起书包赶着上学。长年累月起早贪黑,上课时易打瞌睡,他就死掐大腿,提神醒脑,久而久之,大腿一片瘀青。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1964年考上了大学,那时的高考录取率不超过百分之五,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

大学毕业工作数年后,他和她,才因媒妁之言见了面。

比林占熺小四岁的罗昭君,此时在连城县军用机场旁专招军官子弟的江坊小学任代课老师。他们的认识,颇有戏剧性。眼看林占熺大学毕业多年,还无暇顾及终身大事,做父亲的急了,决定行使“父母之命”,就在当地为他张罗。一天,他来到林占熺一位早有家小的同学家,边“诉苦”边托媒。这位同学的妻子马上热心介绍小学同事罗老师,同学的弟弟也跟着说,他和罗昭君是昔日同窗。林父大喜过望,自己的堂侄女恰好嫁在了罗昭君所在的文亨公社班竹生产队,正可帮助双方了解彼此家庭情况。

如此姻缘一线牵,却险些还是无缘。一个原因是林占熺在插队时得了急性肝炎而面黄肌瘦、病态恹恹,与少女幻想中的“白马王子”相去甚远,身高也属“三等残废”。他倒也坦承自己先天不足,打小就饿出多种病来。天性爱美、正值花样年华的罗昭君一见之下,心都要跳出来了,还有了远虑:她和他,都是各自家庭的老大,底下弟弟妹妹一大群,她六他八,势均力敌,双方家庭可以比比苦。而且当老大的都得顾家,若这样结合,不啻是给未来的生活增加了一大重负!

没想到,他第一次上门,就让罗昭君的父亲很满意。那天,他讲了少儿时期在家放牛、种地、砍柴、挑煤的过往,以及对所经饥荒、疾病和贫困的认识;讲了中学时代因为没有经济来源,每周六下午就从县城挑一担谷壳步行五六公里回家,碾成粉过筛后再挑到城里售卖以赚取生活费的经历。大家都听得心酸,他好些话多年后仍深深烙在罗家的瓦屋里:“农民真是太苦了,所以父母省吃俭用、千辛万苦送我读书后,我立志要改变命运,改变农村贫苦落后的面貌,改善百姓的生活,让子孙后代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不再吃不饱穿不暖。怀着这个强烈的愿望,我高考填报志愿时,全都选择了农业院校。”

字字句句,都彰显着一个农家子弟发愤图强,渴望以农富农、科技兴农的初心与本色。

他还谈了插队的工作,说了不久前一个人在宁化县花五分钱过端午节的故事,听得罗爸爸直频频点头,在他告辞出门后给他打出了很高的印象分,说小林是个斯文又有追求的知识分子,有农民情结,节俭到骨子里了,难能可贵。这样的人靠得住,这样的婚姻必能长久。

罗昭君的叔叔也参加了这次会面,立场鲜明地站在罗昭君一边:小林这个人好是好,却是报纸电台上的“活雷锋”,不是所有的花都能花开富贵,也不是所有的理想抱负都能实现,我看跟着他只会受苦。即使哥哥嫂嫂你们满意,我也反对,哪能让昭君今后吃亏!

罗昭君一心想快刀斩乱麻,几天后父亲再度问起,她马上回绝,还说自己曾找算命先生给他们合八字,两人出生年月五行不合,属于“五鬼婚”,不理想。她似乎为抵触的心理找到了充足的理由,躺在床上养病的父亲“哼”一声后,不得其解:“你要这样说,才是见鬼了!人家一个大学生能看上你一个高中毕业的代课老师,光这点就足以说明他这人实在、可靠、人品好,还委屈你了吗?”

一旁的外婆也劝:“昭君啊,你爸可是说一不二的人,不能让你爸生气。”

这个其貌不扬、大学毕业仍未脱泥土气息的男人,初见之下就能征服自己的父亲,真是活见鬼!罗昭君逆反心理不消:“我还不是为了伺候爸、照顾好弟弟妹妹?结婚后就顾不上自己的家了……”

罗昭君很爱自己的父亲。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话不多,对七个子女从来舍不得打骂,而且一视同仁地供他们上学。生产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别人家连男孩子都舍不得花钱送去读书,你却连女儿都不愿留下当劳力,全家就靠你们夫妻干活,别说年年超支,饿死都有可能,只怕看不到子女成龙成凤那一天。做父亲的不为所动,只说耕读传家是客家人秉承不变的优良传统,咬紧牙关缴学费,鼓励他们向考上厦门大学会计系的亲叔叔学习。罗昭君记得清楚,为了供他们上学,父亲有次从朋口公社挑松香到城里,肩膀都磨出血来。正因为父亲的开明,她在自强不息中,才得以成为远乡近邻的第一个女高中生。父亲积劳成疾,哪次生病不是她带着到部队医院诊治?今后再嫁这样一个病恹恹需要她照顾的男人,一心挂两头,如何是好?

父亲一听原因就动气了:“我还在呢,这个家不靠你,更不需要你来扛,今后即使要饭都不会找你。你挑三拣四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可不要加重我的心病。”

她一听,难过极了,霎时热泪盈眶:“爸……”

父亲不容她置辩,继续苦口相劝:“你如果真有孝心,就听我的话,嫁这样的人错不了!”

“好好好,爸您要这样说,我就嫁,阿猫阿狗也嫁……”要强的罗昭君即使不愿高攀,父亲这话也让她开始赌气了。

就这样,她连家里不要男方礼金也都认了。如此定亲后,她对林占熺自我解嘲说:“是我爸看中了你,一个女婿半个儿,今后可得多孝顺你老丈人。”

“会会会!”未来的公公乐呵呵地替儿子打包票,“占熺性格好,善良,有孝心,又知书达礼,就是太老实。”未来的婆婆也说:“占熺前段时间生病,脸色蜡黄,是不太好看,不过看习惯了就好。他的脸再不好看,心肠总也是好,会让人,肯定不会欺负你。”林家奶奶早年守寡,缝得一手好衣服,远乡近邻有口皆碑,以此维持一个家,一生吃苦比一家人吃药还多,她对幸福有自己的见解:“两人一般心,黄土变成金;一人一般心,有钱难买针。”

后来才知,未来的公公婆婆光听说她就心满意足,家里的老大,当姐姐的会照顾家里人,今后肯定能照料好他们那个只会埋头做学问的儿子,并旺家。

林占熺身子骨有点弱,脾气却不是一般的犟,可能是五岁时就放三头牛所致。这个名副其实的放牛娃,能考上大学算是咸鱼翻身,却不喜欢自己独乐,“苟富贵,无相忘”,他总想带着贫苦百姓一起翻这个身。虽然林家过去因为在村里一直不发达,几代都是弱房,没少受欺负,他的父亲林学盛为此还从小习武防身,但也因此有了抑强扶弱、乐善好施的家风。

林学盛头脑活络,建了个榨油的作坊,加工食物,也卖些谷皮粉。开源节流、维持生计之余,还挨着两间祖房陆续盖起新房,到第九个孩子出生时,房子已计有22间,算是保证了今后每个孩子“居者有其屋”。他规定儿子们长大娶媳妇后,为了调动各自的生产积极性,可以按人丁分粮分家具,唯房子不能分,逢年过节还是要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林学盛的家教一向严格:孩子们上小学后就不能游手好闲,居家时都得找事做,天晴做天晴之事,下雨干下雨的活;可以下象棋,但不能打扑克,更不允许赌钱;人人都要背《增广贤文》,知晓做人的道理……

父亲林学盛如是,林占熺有样学样,更加做到敦亲睦邻。读大学和工作以来,他平日抠得紧,节衣缩食,可哪次回家都带回些吃的用的或好的种苗,分送邻里乡亲。在村里路遇老人干重活,他不避净秽乐于相助,有时还帮挑大粪。

从这样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积善之家走出的本色不变的大学生,正合罗昭君父亲之意!

罗昭君都不知道父亲有多喜欢未来的姑爷,他像是担心夜长梦多,一个劲地催女儿结婚。此时的罗昭君正为“正式工作”而努力,强调届时才考虑结婚。父亲说:“今年占熺32岁,你28岁,两个人合起来都60岁了,再不结婚就老了!”

这种“神算”,到底把罗昭君吓了一跳,生产队里这年龄的姐妹早就当几遍娘了呢!也幸好,她的努力没白费,终于通过招考进了闽西首府龙岩雁石镇的国营工厂,于是就在1974年1月春节前夕,她带上大妹,和林占熺父亲一起坐车到三明真菌研究所完婚。

临时借用真菌所药房做场地的婚礼,简朴得就像新郎新娘的素颜。买了三斤糖果、两包烟,摆上清茶,请来林占熺的十来个同事,高歌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欢声笑语中,人世间就多了一对合规夫妻。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明媒正娶来的新娘说:“林占熺,我家再苦,也没你家这样苦啊!”出嫁这天她再怎么设计场景,也没想过他家会穷到需要公公一根棍子挑箱子来三明。

新郎也有点难为情,却剥了粒糖递上,坚定地说:“你吃了我的苦,我就一定要让你今后甜上加甜!”

新娘听得感动,认定:“只要我们同甘共苦,就一定会苦尽甜来。”

他把新娘罗昭君的话戏称为“昭告”,“昭告”之“君”显然就是他了。不料,蜜月期先吃了苦头——两天后新娘子就生病了,思前想后,只能归因于在药房结婚沾了霉气。

罗昭君没想到,自己的苦像真菌所培植的食用菌那样,才刚冒个头呢。先是两地分居,翌年冬天大女儿冬梅出生后刚断奶,就只能吧嗒着泪送回老家班竹,请母亲帮忙抚养,因为夫家那边兄弟的小孩太多了,谁也顾不过来。三年后生下次女春梅,母亲陪护坐完月子,就得自己背着孩子上下班。工厂只配给一盒饭,她受累中奶水也少,二女儿瘦成皮包骨,有人关切中跟着忧心:昭君啊,你这孩子能养得大吗?

分居之家,相见不易,林占熺从三明去了龙岩,又要去连城,分头探望。分别时大女儿在班竹村的阵阵啼哭,不免让人想起远古时代另一个斑竹及传说。泪落竹上形成斑点,故有“斑竹”“泪竹”之谓,但此班竹非彼斑竹,一天到晚忙于食用菌研发的林占熺,也不希望班竹再有伤离别的悲情重演。让母女尽快收泪、破涕为笑的办法,就是一家人团聚。

1978年6月,林占熺担任福建农学院沙县洋坊教学实验农场党支部书记后,鸾漂凤泊的日子才结束。妻子从龙岩调来三明,两朵“梅”也在眼前了。一间平房安顿一家四口,条件虽简陋却总是个家。只是这个家之于他,像是旅店。他从农场风风火火回来时,有时单位的食堂都关门了,手忙脚乱中再跑去开水房,常常连凭票供应的开水都打不到,只好自己生火烧。早饭时,她一边照料小女儿一边叮嘱他,也听到了他对“昭告”的满口应承,及抬头再看,眼前起了一阵风,人已跑远。

她忍不住埋怨,却没料,农场上上下下就差没给她送锦旗,众口一词表扬和感恩她这个不顾家的丈夫。

林占熺算是临危受命。上任前,这个拥有256名工人的实验农场连年亏损,“大锅饭”吃得严重“虚脱”,年产值仅3万余元,工人月工资最高不过38元,最低才16.2元。农学院5名处长走马灯似的受派前来“加强领导”,均无功而返。直到发生“77事件”(农场亏损7.7万元)后,工人叫嚷不满,学校领导坐不住了,不改变这个现状,不把这个状况改变过来,别说无法服务教学科研工作,就连农场也要垮台。1976年,林占熺就这样被改组进了农场领导班子。

农场有这么多人,有上千亩地,有鱼塘,有木厂,有奶油厂,怎么还亏那么多?林占熺一番深入调查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他冒着可能被撤职、处分甚至开除党籍的风险,率先在农场推动改革,实行岗位经济责任制(当时全国还没实行生产责任制),并事事以身作则,发挥党员团员作用,男女结合,分成37组,先带出一批好工人,进而影响那些好吃懒做、等靠要之人。他带领大家开山种树、多种经营、拉板车,样样都比工人干得欢、干得多。农场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第一年扭亏为盈,第二年职工收入翻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学院领导对他大加赏识,鼓励他在行政方面继续发展。入党时就被培根铸魂的责任和奉献,连着读书人自古就有的“士为知己者死”情怀,他岂能辜负?!

罗昭君理解了,并不是他不珍惜这个年过三十才搭起的小家,而是他心里有大家和国家。相比于夫妻间的恩意和洽,相比于天伦间的畅叙乐事,农民的啼饥号寒,工人的入不敷出,更牵他的心。罗昭君明白了,丈夫为何要对自己“约法三章”:不干政;不对农场事务发表意见;不多拿一分一厘。传闻农场前领导惧内出了名,人家就都抓住此弱点,喜欢在其夫人在家时来递“条子”,有些“后门”他本不想开,但招架不住夫人的“里应外合”,只好胡批,造成公家亏损。林占熺深知其害,决不步其后尘。罗昭君算是明白了叔叔所说报纸电台上的“活雷锋”之意,低下头,继续顾家顾生活,协力营造这个家的精神气息。这不过是刚开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在农场他遵照自己的“约法三章”,担任书记兼场长多年,从没在工人家里吃过一餐饭、喝过一口茶、拿过一针一线。小女儿在农场简易的托儿所,有次拿了两个鸡蛋回来,还被他批哭,后来才得知,每个小朋友都一样,当天是一个节日。农场里自种的橘子等水果,他从来都是和工人同价买回。和大家一起下地收成时,花生从没吃过一粒,甘蔗也没啃过一口,倒是西瓜“白”吃过一片,那也因为要用瓜籽做种,切好了人皆有份,小组长都招呼要帮忙吃,他总不能不近人情吧。农场培植的乌龙茶质好量少,他规定每人限买一二两,谁打招呼都不好使,他手中有点小权却从不任性,脑袋里总刻着有福共享、共同富裕的思想。

诸如爱岗敬业、思想解放、敢于担当、以身作则、清廉正派等好评不约而至,一些风言风语也滚滚而来。有时被她问及后,他在强调既有的“约法三章”后,也是微微一笑很坦然:“灌多了好话,或听多了坏话,把我的心装满了,今后还怎么装下学校农场和工人农民?”他还说,一个人只要认准了人生的方向、事业的追求,今后对一切风言风语、话里话外,大可秉持旁言弗听、宿怨弗留的态度。他的心很小,装不下别人的忧伤;他的心很大,装得下全场群众。他的声音有时很高亢很响亮,上任之初为救活这个烂摊子,他天天都得和工人们说理,还免不了和那些爱占便宜、损公肥私之人争吵,哪个能省气力?他的声音有时很轻很沙哑,在外用力过度,回家只能“大音希声”,喉咙疼啊,慢性咽喉炎在那时落下后便相随一生。

农场是好了,却虚惊了一场。上头传话说:福建是前线,关系复杂,不能搞责任制。“犯下错误”的他主动找校领导承担责任,还说怎么处分都可以,只求不要开除党籍。事情倒没这么严重,他只是被调回了学校,从事生产管理。

他顾此失彼中,对小家和大家的区别对待而惹罗昭君生气时,也会开玩笑地称她为“昭君娘娘”,奉她的话是“昭告”。只是不管如何“昭告”,他却从不耽溺于独乐乐,心里总装着“大家”,想着“众乐乐”。

她无法改变他,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他,成全他。

这是个家国情怀炽热、“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知识分子,要不然,他就不会对诸如“菌林矛盾”这样司空见惯的现象念兹在兹,始终放不下他的“以草代木”梦想。

不知多少个晚上,不管是辗转难眠,还是偷得几许清闲,料理完锅碗瓢盆、哄孩子入梦后,罗昭君总要听他永远也做不完的菌草梦,不,是参与他志在必圆的菌草之梦。

罗昭君从小也有梦,为人妻母后梦还在,只是与夫君端出的梦想一比,天差地别。人因梦想而不同,也因此,她常自嘲相亲之初就有自知之明而不敢“高攀”“天之骄子”。比如,她也听老师结合课本讲过科学家米丘林如何把苹果树北移、带动农民增收获利的故事,但只是记住了这个好人;而林占熺却在脑海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播下了一生梦想的种子,暗下决心今后也成为米丘林这样的人,依靠科技的力量来为农民造福。再后来,从电影上看到发达国家的康拜因收割机在农田大显身手、快而省力时,她只是觉得大开眼界,而他却随之在心空编织梦想的繁星:今后也要多学一些知识,并用之来减轻农民繁重的体力劳动,改善他们的生活。

婚前婚后追逐梦想的旋律虽然不在同一频道和音共鸣,但罗昭君也不觉越来越佩服父亲的识人之明,从小饱受客家传统文化熏陶的夫君,确实是被赋予了善良的心灵和坚毅的性格,并因此插上了理想的翅膀。

“昭君啊,森林好比地球的肺,森林覆盖率是生态好坏的主要标志之一……”

在所谓的“痴人说梦”中,林占熺以他的见多识广,立足前沿思考未来,为这个世界,也为罗昭君徐徐描述了菌林矛盾日益突出的后果:用椴木、木屑发展食用菌,不断消耗森林资源,最终必然诱发生态灾难。

那时,他已经有了可靠的材料作比较,言之凿凿:中国的森林覆盖率在1949年前只有8.6%,新中国成立30年后虽上升到12%左右,但世界排名在第130位;而且,中国是世界上荒漠化面积较大、分布较广和沙漠化危害较严重的国家之一,半个世纪以来全国水土流失毁掉耕地四五千万亩,平均每年100万亩以上,造成土壤肥力的连年下降。可见,对生态问题和中国发展的关系绝不能短视,更不能无视,彼此受影响和破坏的距离像两只眼睛一样近。而发展食用菌的主要原料来自阔叶林,地球上的阔叶林资源有限,培植周期又长。不少发展食用菌的地区,群众的腰包眼下是鼓了,青山却将长期荒秃,水土流失日益严峻,生态安全已从让人掉以轻心的潜伏期到发病、传染期,等闲视之任其滑向危险期那就积重难返了,代价之惨必然难以承受!

这位身在一线的食用菌研发和推广者,耳清目明:近年来,一些地方为了缓解森林压力,开始改用木屑、麸皮和米糠为原料,以塑料薄膜筒为栽培容器。用木屑栽培法替下椴木栽培法,固然可以节省百分之三四十的木材用量,但仍离不开木头,而增用麸皮、米糠等辅助材料引发的“菌粮矛盾”不容小觑。拿他最为熟悉的三明市为例,全市采用木屑栽培法一年以10亿筒计算,如果依靠麸皮为辅料,共需4万公顷的耕地来种小麦。食用菌事业方兴未艾、如日中天,这些辅料的价格水涨船高,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光麸皮的价格就涨了十来倍。

他说得形象,条分缕析,通俗易懂。这说明,以林、粮为原料的食用菌栽培技术,已难以适应发展菌业与保护生态的要求。很多事一经分析和对比,身为门外汉的罗昭君也不难理解。只是,他所说的这些致命的问题,并不是他的责任啊,他又能如之奈何?

鱼和熊掌为何就不能兼得,又如何兼得呢?林占熺是个可爱天真的人,打小爱胡思乱想。比如,水稻下面能不能长地瓜,桃树上能不能结李子,人像牛一样吃草能挨多久?现在,他把探索、攻克以草代木和以草代粮栽培食用菌的课题摆在了眼前,也亮给了妻子:“昭君啊,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突发奇想,我总觉得有科学依据,科学有无穷的神奇,科学能出奇迹!”

她听出了“以草代木”的意味:自己的丈夫、昔年的放牛娃,如“吃草”的牛那般负重,正在这条从未有过的路上,寻找一条保护生态、解决食用矛盾的有效途径。一边自嘲“同床异梦”,一边却又决心押上一生,这个客家女子不断给丈夫助力。

“昭君啊,如果人生要真有意义的话,我这辈子就为此而来,天都让我姓林呢!”

丈夫一向不是夸夸其谈者,他心中谁最重已不言而喻,知识分子、科技人员以身许国的故事她也听了不少。于她来说,今生嫁给他,婚姻的意义在哪?她既没有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的浪漫,也无非他不嫁的诺言,但世上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如同前头父亲之“逼”造就了这桩姻缘,他婚后“移情”于以草代木发展菌业,质变的触动竟是那次在长汀县罗地村所见。罗地村显然是罗姓聚居地,如同他戏言无可选择地姓林,天意就是要他完成以草代木挽救林地的使命——天有情义地有灵性,总能赋予人与人、人与自然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现在也必须要有自己的方向和坚定。

一个情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个秉持夫唱妇随,只是两人起初谁都不知道眼前之路会那么艰难曲折,那么山重水复,那么意义非凡。

见证了“菌草之梦”曲折而神奇的,还有两个小女子——他们爱情之树上结下的两朵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