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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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永远在人心深处嚎叫(译者序)

今天的读者也许很难想象,1877年出生于德国小城卡尔夫,194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2年卒于瑞士蒙塔纽拉的文学家赫尔曼·黑塞,曾经是美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嬉皮士运动的一个重要精神偶像。这位以漂泊、孤独、感伤、自省、退隐为其人生轨迹与文学特征的现代作家,在大西洋彼岸却与激情澎湃、狂放嚎叫,用性解放、迷幻药和摇滚乐冲决着世俗权威堡垒的反文化运动潮流联系在了一起。诗人、乐手以至众多处于叛逆期的青年都为黑塞着迷,都效仿黑塞及其笔下人物去流浪,去寻找西方之外的精神乐土。“整个六十年代的人都背起了背包,几乎所有的嬉皮士都读黑塞!”[1]在这股崇拜黑塞的热潮中,最受人瞩目的便是小说《荒原狼》。黑色幽默作家库尔特·冯古内特就曾评论道,这是“对美国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一本黑塞的书”[2]。音乐人约翰·凯在1967年就将自己的重金属摇滚乐队命名为“荒原狼”。“荒原狼”也频频出现在这一时期许多歌的歌名或歌词中。当然,在这一类美国亚文化中被热捧的荒原狼,多少带有一定的跨文化误读,包含了美国读者内心渴求的理想形象的投射。但不容否认的是,小说《荒原狼》的确以其非凡的魅力激发起了这种误读和投射,黑塞缔造的人内心深处的“荒原狼”形象也的确代表了一种桀骜不驯、睥睨流俗、追求真我的反抗姿态,尤其能吸引青春荷尔蒙爆发、反叛精神膨胀的一代美国年轻人。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荒原狼》本身其实恰恰是黑塞与自己的青春及青春主题暂作告别的一部转型之作。黑塞在二十世纪初以一部讲述乡村少年追求诗人梦想的成长小说《彼得·卡门青德》一鸣惊人,走上文坛。两年后他又写出了以自己在茂尔布伦修道院学校的生活为原型的《轮下》。他写于一战末期,以埃米尔·辛克莱为笔名发表于一战后的《德米安》同样记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心路,一度被误认为是个年轻作家的自传。隐居于瑞士小镇蒙塔纽拉——直至去世为止,他在此度过了四十三年的人生——之后,他又发表了所谓“印度小说”《悉达多》,描写了婆罗门贵族少年悉达多问道修行的成长经历。青春的迷惘,自我的探寻,成长的领悟,是这一系列作品的共同点,也折射出黑塞前四十年里走过的漫漫求索路。然而到了1925年,在他的五十岁生日逐渐逼近之际,他暂时放下了青春、学校和少年的流浪——在《荒原狼》之后,他还将以《纳尔齐思与歌尔得蒙》和《玻璃珠游戏》回归青春成长主题,并再度以校园为主要的叙事空间——而将创作重点移至了自己正身处的“中年危机”上,以前所未见的大胆想象与形式游戏构造出了这部现代感十足的奇特小说《荒原狼》。1927年六月,小说正好赶在他五十岁生日之前出版。和他之前小说中的众多年轻主人公一样,《荒原狼》的主人公,年近五十的哈里·哈勒也是黑塞的一个文学化身(黑塞的姓名与哈勒的姓名首字母都是两个H),只不过这一次他代言的首先是一个面临着衰老、病痛、孤独、抑郁与精神危机的黑塞。刚刚经历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在一战期间和之后因为其和平主义思想和对民族主义的反感而多次遭到误解甚至笔伐,偏居一隅却又无法逃离现实社会的文化病症:在这种境遇中的黑塞首先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种双重性:他渴望爱情而又无法忍受婚姻,追求独处却又受寂寞之苦,作为艺术家置身于市民生活之外,但又对所谓平庸的生活怀有莫名的乡愁,他有着对纯粹、高贵的精神生活的执着追求,却要面对一个以伪善来掩盖空虚的物质享乐时代。更重要的是,这种内在的矛盾让他看到所谓的自我,并不完整、统一、单纯,并没有真正可以依赖的单一主体意志,人无时不要面对欲望与规范的冲突,崇高与低俗的妥协。于是作为作家的黑塞发明出了荒原狼这一形象,用人性与狼性的共存来指示盘踞在他自己心中的两股冲动:屈从或反叛一个庸俗的时代,顺应或挑衅一套虚伪的道德观,追随或揭露一种自欺欺人的伪文化。

然而,这不仅仅是黑塞自身作为敏感的艺术家、诗人和文学家在这个时代旋涡里的个人体验。黑塞自己明言,要借《荒原狼》写出“时代灵魂的病症”[3],或者如小说中所说,“哈勒就属于那陷入两个时代夹缝之中,从一切保障与无辜中跌落出来的人。他们的命运即是,将人类生活中一切可疑者强化为个人的痛苦和地狱,并一一经受之。”这里这个时代的夹缝,指向的是笼罩着“西方没落”的阴影的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欧洲。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烽火已经远去,但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的野蛮实质却已经暴露无遗。启蒙时代的进步幻梦,美学时代(在德国便是以歌德、席勒和浪漫派为标志的十八、十九世纪之交)的人文理想,革命年代改天换地的高昂激情都被丑陋、残酷、惨烈的战争现实击得粉碎。至少在当时那些心怀旧梦的文人眼中,前代英雄、伟人与天才艺术家留下的是无法填补的精神空白,而庸俗、健忘、麻痹自我的大众社会及其文化却已经甚嚣尘上,遮天蔽日。歌德沦为市民生活的门面装点,莫扎特式的天才渺无可闻。要与之对抗的话,哈勒们却发现自己的内心世界早已千疮百孔。自我的破碎,人格的分裂,主体的虚幻,是尼采与弗洛伊德早就对现代人做出过的诊断。在内心深处,真正能听到的,也就是以反抗姿态出现的荒原狼愤懑而无奈的嚎叫了。

然而,这本书又不真正是“仅为疯人”所作的绝望之书和幻灭之书。相反,它用刻意为之的新幻梦来预言一种新人性,一种新文化的诞生。与之相应,小说本身也以其叙事结构和超现实写法展示了一种新文学的诞生。正如与他同时代的德国杰出小说家,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所说,“这一点还有必要说吗:就实验的大胆而言,《荒原狼》这部小说毫不逊色于《尤利西斯》与《伪币制造者》”[4]。与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采用的意识流与纪德在《伪币制造者》里采用的元小说叙事相似,《荒原狼》也同样打破了传统的单线小说写法,以多重的视角实现了复调式写作,又以魔幻的设置展示了异化变形的心理图景,迷离诡谲而意蕴无尽。在结构上,黑塞为小说设计了三重文本层次,首先是虚构的出版者前言,以哈勒的房东侄子的外部视角勾勒出了“荒原狼”的另类形象,借此刻画出他与市民生活之间若即若离的矛盾关系,实际也反照出市民社会对这一类人的不解与孤立,也点明了后文中要出现的受难主题。如此一种先抑后扬的侧面写法,或许可以类比于《红楼梦》中嘲讽贾宝玉的西江月词:“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随后出现的正文以“哈里·哈勒的笔记”为题,从第一人称视角写出了哈勒在近五十岁时的一段离奇经历。而在这正文中又插入了另一个亚文本,也即《论荒原狼》的小册子,以学术研究的口吻,剖析了所谓荒原狼和自杀人群的人格分裂特征,揭示了其内心世界及发展的可能。黑塞最初就让出版社以真正的夹页形式将这一份小册子放置在文内,达到一种文本拼贴的效果。出版者前言和小册子实际上都是文本设置的有机部分,都参与了对荒原狼形象的多角度建构,又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叙事者与叙事对象之间、读者与书中角色之间的间离,让小说文本显出了多面棱镜的映射效果。

讲述故事的正文部分则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发现荒原狼、接受荒原狼、与荒原狼共舞而超越荒原狼。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则是有雌雄同体气质的神秘女子赫尔敏,她这个名字对应着男性化的赫尔曼(黑塞的名字)。她仿佛兼顾了但丁笔下带他游历地狱的维吉尔与贝雅特丽齐,既是哈勒的引导者,也是哈勒的爱慕者。她将哈勒这头荒原狼从自怨自艾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带他跳舞,送他玛丽亚好让他享受情爱,实际上是让他重新接受了作为荒原狼的自己在世界中的生存可能性。最后她又领他走入了化装舞会和魔法剧院。化装舞会的历史原型或许是黑塞自己在1926年2月在苏黎世的博尔湖畔酒店里经历过的一次化装舞会。而魔法剧院则完全是作家虚构出的一个奇幻世界,可以解作哈勒与赫尔敏及帕布罗在吸了致幻药品之后见到的幻象。但即使如此,这幻象也映现着他的内心真实。在这里,黑塞借用了他接触过的心理分析学派的梦境异化说,让离奇、夸张、变形、极端化的图像成为深藏心底的欲望与恐惧的镜像。荒原狼的狼性在这里显形,可以将人践踏、征服。荒原狼哈勒对女孩的渴求,对技术文明压迫人的恐惧,既惧怕又期盼杀人与被杀的神秘冲动都一一呈现。爱欲与死亡之间的纠缠,作为黑塞写作的恒久主题,再一次被赋予了惊悚而奇丽的文学形态。然而,将荒原狼的狼性释放出来,还不是黑塞这部小说要抵达的叙事终点(这也是嬉皮士运动和反文化斗士对《荒原狼》的最大曲解)。让荒原狼能拥抱它所憎恨的现实,能以笑的姿态来超越现实的庸常而瞭望到超离于时空局限的不朽者,才是魔法剧院里棋子游戏的要旨所在。在经历了炼狱之后,平凡才会升华,昔日的灵光才会以新的形式重降人间。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黑塞要让莫扎特这一有神圣光辉的音乐奇才在哈勒面前组装一度让荒原狼深恶痛绝的收音机,又让莫扎特显出了爵士乐演奏者帕布罗的面貌。当旧有文化衰落之际,迷恋与挽留都会错失文化涅槃再生的契机。正因为此,荒原狼才有必要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审视自我,重新体验撕裂与生长,爱欲、死亡与重生,重新穿越虚无而去寻求人生的意义。正如哈勒在小说结尾处的感悟:“我知道我口袋中有用于生活游戏的足足十万个棋子,我于震动中感受到了意义,直想再玩一次这游戏,再品尝一次它对人的磨难,再为它的无意义而战栗,再次——也许还将多次——穿行我内心的整个地狱。”

在《荒原狼》面世之初,德国作家与文学评论家库尔特·品图斯有过如此评价:“这部小说记录了旧人,旧时代的消亡(……)黑塞孤身一人,怀着敌意与苛刻,对抗着我们这个时代,然而他不是满怀仇恨地控诉,而是作为被撕裂的另类在受苦,听任自己本质的碎片在这时代喧嚣的波涛中飞舞。这是本真正有德意志品质的书,宏大而深邃,揭示了灵魂而刚正坚定”[5]。可荒原狼的灵魂又何止属于德国。但凡不愿被时代洪流所吞噬,对不朽者的灵光怀着憧憬,对自我的分裂有着清醒体悟的人,谁不会听到内心深处荒原狼的嚎叫?或许,像美国六七十年代那样以荒原狼为标志的燃烧青春激情的岁月已经远去,但歌德、莫扎特与黑塞-哈勒-荒原狼还在更远更远的地平线上等着所有为追求真我而勇于反叛的人。惟愿荒原狼永远在人心中嚎叫!

李双志


[1] 转引自:夏光武:《“黑塞热”在美国》,见《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第88—89页。

[2] 转引自:夏光武:《“黑塞热”在美国》,见《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第89页。

[3] 转引自:Heimo Schwilk: Hermann Hesse. Das Leben des Glasperlenspielers. München:Piper 2012,第294页。

[4] 转引自:Volker Michels(Hg.):Materialien zu Hermann Hesses ‘Der Steppenwolf’. Frankfurt a. M.:Suhrkamp 1972,第260页。

[5] 转引自:Heimo Schwilk:Hermann Hesse. Das Leben des Glasperlenspielers. München: Piper 2012,第3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