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精巧的棋局
二更的梆子声荡过重檐时，文炽正站在镇北楼西院的青砖影壁前。他指尖擦过影壁阴刻的松鹤纹路，忽然触到一丝异样的凸起——昨日寅时新刷的桐油层下，朱雀暗哨刻的梅花烙还是温的。
绮罗捧着缠枝莲纹宫灯过来时，灯影恰好遮住壁面裂缝内藏的玄机。少女的杏色裙裾拂过石阶间新冒的草芽，腰间禁步的玉环碰出轻响，倒把西北角门边的蟋蟀惊得收了声。
“前院才散了宾客，太子殿下最后宿在摘星阁。“她将灯柄交到文炽掌心，尾指有意无意擦过他结痂的骨节，“夫人说让您送完醒酒汤后，顺路去库房取云纹青铜兽来。“
铜兽首？文炽怔了怔。那是卫王府库房最深处供着的四象仪，自神宗年间便没挪过地方。
穿过三折游廊时，暗处飘来丝竹残音。摘星阁檐角的鎏金铃串正被夜风揉成细碎的金雨，檐下立着的八名虎贲卫拄着画戟打盹，玄铁甲映着阁内透出的烛光，在青砖上汇成蜿蜒的溪流。
文炽踏上石阶的刹那，阁内忽有棋子落枰声。透过茜纱窗，见太子执白子的手悬在舆图纹样的棋秤上，对面空置的犀皮坐褥前摆着盏冷透的金骏眉。高德披着月白中衣靠在螺钿屏风上，玛瑙扳指转着刚呈上来的折子。
“江南道御史台今晨递的密奏。“太子朱笔在折尾圈出个扭曲的“漕“字，墨迹将盖碗里的茶汤染成青灰色，“浙东水师提督钱世昌的侄子，昨日在松江府认领了三具江匪尸首。“
阁角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的烟雾里，高德突然掀开东墙挂着的《千里江山图》，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红黑丝绦。文炽凑近细看，才惊觉这竟是幅用织金丝编织的漕运图——每处码头都悬着枚铜钱，半数已锈成墨绿色。
“新王初立，总要有几场红白事镇宅。“太子突然转头望向高德，指尖白子落在这两天正在整葺的王府东院位置，“上月初九通惠河决堤，工部急着从北境征劳役。“他袖中黄麻纸飘到棋盘上，密密麻麻的红指印看得高德太阳穴直跳。
绮罗突然在门外轻咳，鎏金缠枝托盘的醒酒汤泛起涟漪。铜兽首在她脚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兽口中衔的铜球刻着礼部新颁的封爵文书，此刻正在烛火里缓缓转动。
“铜獬豸的目珠里该添新油了。“太子摩挲着獬豸头顶独角，忽用银匙挑开兽舌暗格。
回廊转折处的火把爆了个灯花。文炽扶着红漆木柱，忽见池塘对面假山后闪过玄色身影。夜不收亢金龙的剑鞘在太湖石上轻磕三下，暗号震落几片芭蕉叶，露出石缝里卡着的半枚和田玉环——正是今日御史方浩腰间悬的那枚。
“夫人问您怎么还没取来云纹青铜兽。”绮罗突然出现吓出文炽半身冷汗。她鬓边新簪的夜合欢压着道浅红印子，像是刚从哪扇雕花窗的缝隙间挤过来。
“你吓了我一跳，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
库房前的青砖上印着凌乱的水痕。文炽推开酸枝木门的刹那，忽觉脖颈后掠过丝寒气。平霞郡主背对门扉立在多宝阁前，手中玄铁戒尺正挑着幅泛黄的舆图——辽东十六州的山川走势正被烛火勾勒出獠牙般的阴影。
“这是你曾祖征讨高句丽时绘的。”戒尺突然击在文德亲笔批注处，卷轴“哗啦”展开三尺有余，“当年钱老将军断后时，在这片松林折了七百精锐”平霞忽然转身，戒尺顶端寒光直指文炽喉间，“你可知他折寿十年也要保下的秘密？”
“儿臣愚钝，不知。”文炽忙答道。
窗外炸响的春雷惊飞夜鹞，文炽望着戒尺尖吞吐的剑气，恍惚想起某个暮春午后。那时母亲也是这样持戒尺站在校场，将百斤石锁劈做两半：“记住，天下太平不过是场最精巧的棋局。”
文炽望着铜镜中陌生的面孔发怔，玉带扣硌在后腰生疼——这具躯体分明已束发披甲，他却仍觉自己是个塞错戏服的龙套演员。镜面上那道横贯左眉的箭疤忽然扭曲起来，恍惚间又看见街道的灯影与镇北楼的青铜烛台重叠。
“炽儿。“
平霞的狐裘扫落案箱前的雪片，文炽闻声一颤，将梳篦上缠着的短发茬悄悄藏进袖袋。
“思家姑娘的画像看过罢？“平霞又翻开了一只箱子，浓苦气息里突兀地甩出这句话。
“眉眼像极了她祖父，看着就是个能持家的。“
“为何要与连面都没见过一面的她成婚？”文炽小声地说道。从现代人的思维来看，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来看，这就是糟粕！就是不公！
于是乎，这位世子的后面几个咬字发声也比前面几个字高了些。
平霞直走到他面前，忽然扳过他下颌，粗粝指腹揉碎了少年人强撑的冷硬。文炽在这双丹凤眼里窥见寒铁淬火的光：“二十年前你父王跪在太祖灵前，同样问过为何要与从未谋面的我成婚。“
窗外风雪霎时寂灭。平霞解开绛红襦裙束带，狰狞箭疤自锁骨蔓至后心，像条蜈蚣啃噬凝脂：“洞房夜他醉醺醺挑开盖头，却见我执匕抵着他喉咙——彼时平家暗桩已掌控彼时北境七成粮道。“
文炽望着那道旧伤，忽忆起史书上寥寥数笔：“元德八年，平氏私军独闯赤峰口，烧敌粮草八千石...“
“活下来的代价是这身疤，还有锁在你父王枕边的铁链。“平霞笑出几分江湖儿女的痞气，“如今思家握着北军军费多少、陛下信任我们几分、朝堂之中我们又是哪党等等的问题，你觉得这桩亲事该不该结？“
案头烛火“啪“地爆开灯花，文炽望着浮在桌案上的白发——穿越不过旬月，这具身体竟已扛不住北疆风刀。若在二十一世纪，这般年纪当捧着拿铁在课堂打盹，何须算计着每口呼吸都牵扯天下棋局。
平霞的耳坠扫过他发烫的耳廓：“你当那些话本里的皇帝为何总要联姻？“她蘸着药汁在案上画了只狰狞饕餮，“思老太师门生遍及六部，桃李满天下，能替你把朝堂上的冷箭都给淬成糖丸。“
“所以我就该把婚姻当筹码？“夜风穿堂而过，文炽摸到袖袋里藏着的糖丸——那是今早绮罗专门去济世堂给他买的醒酒丸。他忽然疯狂想念早自习的嘈杂和晚自习的烦躁，至少那些真实触感不会让每个午夜惊醒时，都要摸剑确认自己活着。
母亲突然拽着他撞开轩窗。暴雪如砂砾摔在脸上，城墙下冻毙的流民正被守军一具具抛入焚坑，焦臭味裹着火星直冲云霄。
“看见那些往油锅里跳的蛾子了吗？“平霞的指甲掐进他腕间，“你若不肯做执火之人，明日焚尸坑里烧的就是卫阳七万户！“
文炽干呕着瘫跪在地，喉管里翻涌的血腥气不知来自流民还是自己。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做志愿者，给山区孩童发书包时，有个女孩仰头问他：“哥哥，读书真能换白面馍馍吗？“
那时候他只是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说：“嗯，还能换很多很多你想要的东西。”
“聘礼单上第五十七箱，是陇西七郡的田契。“平霞将暖炉塞进他战栗的掌心，动作温柔如幼时哄他喝药，“思家姑娘会把这些地分给流民耕种，她能用绣花针在锦帛上绣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