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千晚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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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人就这样,谁娶谁倒霉

1

武泗坡的坡头,原来是间大户人家的宅子。听说这宅子主人当年娶了好几房妾室,争风吃醋明争暗斗,最后不仅闹出人命,还闹了鬼。宅子的主人胆子小,赶紧弃了宅子走人,别人也不敢买,就一直这样荒废着。

院子里除了那个小池子边上还长着荒草,足足有半人高,别的地儿倒是被踩得干干净净还挺锃亮的。

唐好甜叼着根草坐在院厅前的台阶上,台阶下一帮兄弟双手抱头蹲着,已经这样快过了半个时辰了。有人受不了了,喊了声“甜儿哥”,见她动了动,一群人挨个儿地喊。

中间数小牛儿喊得最腻歪,他先是扔下她跟柴小添没义气地跑了,又不厚道地在柴尽冬面前告了状。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甜儿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这事儿,以后我替你挡刀子。”

“滚边上去,哪次不是我给你擦屁股的。”

在厅里睡了一觉起来还是懒洋洋的柴小添觉得小牛儿不厚道:“就是,说这话也不害臊。”

“我保证,以后上刀山下火海,只要甜儿哥一句话,我在所不辞。”小牛儿拍着胸脯保证,见唐好甜还不信,砸了本来准备去晦气的酒瓶子,捡起片玻璃就往手腕上划了一刀。

“是我不仁义,是我错了。”

离得近的几个兄弟想拦小牛儿,都被他给踹开了。玻璃上染着血,滴落在地面上染出朵血花来。

唐好甜看也没看小牛儿,转个身坐着,跟里面还躺着的柴小添说:“娘的,越想越气。”

“气啥?没吃饱呢,还想惹事。我哥可说了,要再让他去警察厅里捞人,捞回来也得被他打成死人。”柴小添打了个呵欠,想想他哥的话就发冷汗。

唐好甜嘴硬道:“他打死你我是信的,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让他还二十根。”

“哪儿来的二十根手指头,你好好数数。”柴小添觉得唐好甜好白痴。

“加上脚指头不就二十根了嘛!”

两人斗嘴的工夫,小牛儿已经包扎好伤口,悠悠地摸到台阶上,出主意:“甜儿哥,我有个办法。”

小牛儿的办法首先得到了柴小添的反对,原因是很蠢。

“把兄弟们都叫去鸿丰公司,一日不降价就在外面站着,两日不降价就进里面坐着。啧啧啧,是为了显示自己偷听过几堂课就多大能耐似的,还非得整押韵。”

柴小添咬着烤玉米,糊了一脸,他一颗一颗掰下来当花生米嚼,吃到烤煳的,就“呸”一口给吐了。

唐好甜觉得他很没有素质:“能不能注意一下个人卫生问题?敢情院子是你来扫?”

“下次改正。”说完,柴小添又“呸”地吐了一口。

唐好甜不理他,双手捧着脸,想啊想啊想,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说:“我光生气有什么用,我气坏了身子还是我自己遭罪,我又不傻。”

“你有点自信过头了。”柴小添无情地纠正她。

“否管自信不自信,我现在不痛快,那个鸿丰公司也得不痛快。”

“咋的呢?真听进去小牛儿的话了?”

“不然你有什么别的办法?”

柴小添摇摇头,叹息着:“我脑袋瓜子不好,没有。”

“那就闭嘴。”

“去把兄弟们叫来。”

“干啥?要给他们散钱啊?要这个事儿的话也许还能来。”

唐好甜忍无可忍,先是一拳再是一脚,全部往柴小添身上招呼:“你一天不酸不溜秋地说话会死对不对?”

柴小添蜷缩着身子,双手护着头:“哪儿啊?我怎么着也不敢跟你对着干啊?你是我姐,我亲姐还不成嘛。我立马改姓唐,给你们家传宗接代成不?”

“你去死吧你!”

2

虽然柴小添说小牛儿的法子又蠢又笨,可是他没料到,这法子却也奏效。

这不,第四天时,江非夷就亲自上门来了。

还是坡头的那间荒废宅子。

江非夷来的路上费了不少工夫,光是到武泗坡,就花了快半个时辰。

“武泗坡本来就是条小坡,又陡又穷,除了住这儿的人,很少有人来。”

这才三月,已经热得人开始发汗。

唐好甜摇着把烂蒲扇,根本扇不出什么风,就图手里有件东西,踏实。

“是有些难找,但也不至于太穷,看着每家每户都还挺乐呵的,其实大富大贵难求,平平淡淡才是最好的。”

江非夷的手里提着好几份糕点,他又说:“上次你那个小兄弟说喜欢吃,我看他也没来,今天正好给他带过来。”

唐好甜扫了一眼:“啧,装什么好人。”

江非夷拿过来:“我带了挺多的,你要不要吃点儿?”说着拆开捆绳,是包灯芯糕,细细长长的,跟指节差不多长。

唐好甜没吃过,觉得灯芯糕长得有些怪,拿烂蒲扇指着:“这是什么?”

江非夷递给她一小块:“这是灯芯糕,姚安的特产,你尝尝。”

唐好甜尝一口,甜辣口味的,有股子清凉劲儿,她咂咂嘴,还挺好吃的。

江非夷见小姑娘贪吃的模样,起了心思,说:“再给你看个好玩的。”他捏起一块,在身上摸了摸,又问她,“你有火柴吗?”

厅里正好有,是之前柴小添烧荒草时留下的。

江非夷划拉点燃一根。灯芯糕的一头燃起微微的火焰,不一会儿就散发出一股玉桂香味。

“好闻吗?”

唐好甜点点头。

“那请你帮个忙。”

“你说。”得了新鲜玩意儿,唐好甜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根本没分辨出江非夷的来意。

“叫你那些兄弟从鸿丰公司撤出去吧,他们要不在门口,要不在里面,老晃悠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唐好甜模仿江非夷刚刚点燃灯芯糕的动作,一步一步仔细实施,手里忙着,脑子才更清晰。

她说:“你那边给我个办法,我这边就也能给你个办法。”

像是说绕口令一样,把问题又给绕了回去。

唐好甜说:“想着两位江老板也回来了,我是不是该再去拜访一下了。就是不知道,两位江老板胆子大不大,不会被我那帮兄弟给吓着吧?”

口蜜腹剑,唐好甜唐好甜,真是名甜人不甜。

江非夷被这丫头一会儿精明一会儿天真的模样搞得有些分辨不清哪个才是她了。

“唐姑娘,我动嘴你动手,好像有些不公平哪。”

“哪里不公平?我一个小女子,就靠这些兄弟撑腰治人,难道错了?”

江非夷无奈地摇摇头。

“那不就对了。所以啊,跟我谈什么公平,根本谈不上嘛。”

一包灯芯糕,被吃了一半,烧了一半,一根也没给柴小添剩下。

“喏,这种好东西,我兄弟没吃上我也有些心疼。这样,你明天再送些来,我们再想想,是我给你办法,还是你给我办法。”

逐客令下得十分无情。

江非夷也不恼,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唐好甜,倒是先把唐好甜给看得心里发毛。

“没事就走吧,我就不送了。”

她当真没送,所以江非夷在武泗坡里转来转去,又花了半个时辰才绕了出去。

等江非夷回了鸿丰公司一看,好家伙,那些泼皮好像比他走之前还多了七八个。

葛算盘跟一个小职员正说着话,见江非夷回来了,招呼他:“少爷,这事儿要不先跟两位江老板说一声?”

那些个泼皮也只是在公司外面晃荡,没真的进来。

江非夷拦着他:“不用,我有解决的办法。”

葛算盘心里总觉着不踏实,跟身边的小职员一吩咐,又赏了他一个铜板,催促着:“快去快回。”

小职员腿脚很利索,没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办……办妥了。”

接着,鸿丰公司外的泼皮就少了一个。

是小牛儿先察觉到不对。

被安排去守着鸿丰公司的兄弟半天时间就不见了四个,再过一晚,就只剩一半的人。

小牛儿灰溜溜地来向唐好甜说了此事,柴小添冷哼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出息的办法。”

唐好甜心里本来就挺闹的,听柴小添还这般阴阳怪气的,把气全往小牛儿身上撒:“成,我又得给你擦屁股。”

小牛儿吓得腿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求着:“甜儿哥,咱那些兄弟要怎么办啊?”

“怎么办?”柴小添吐掉嘴里的草,“捞回来呗。”

小牛儿更怕了,嘟嘟囔囔了半天才说:“人……人都在警察厅里关着。”

3

最后一笔账算完,江非夷撑着手坐了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伸了个腰站起来。

旁边葛算盘问他:“少爷要出去啊?”

手里包着一捆糕点,江非夷点点头:“是,给人送点东西。”

蜜饯和干果,酸甜味儿的,都是女儿家爱吃的。

葛算盘有个小女儿,不过六七岁,每日都缠着他讨这些吃食。他隔着三四日也会买些给女儿尝尝,说是被吵闹得烦了,其实是他自个儿爱看小女儿吃着这些果子时的笑脸。

葛算盘手揣进袖口里,猜到江非夷要去哪里,提醒着:“少爷,那地方养着的都是些无赖,没念过书自然说不上理,你还是少搭理他们好些。”

江非夷觉得他话说得有些难听:“师父……”

他还想说,恰好外面来了人要进账,葛算盘没工夫再跟他扯,他也不想多争辩,提着两捆糕点走出账房。

隔着窗口,葛算盘往门口瞧了一眼,手里打算盘的声响倒是没停,只是人走得快,已经不见了影子。

唐好甜先去了一趟警察厅,碰着前几日在收押室外守着她的那个年轻警察,这时候她的嘴倒是挺甜的,打听了两句,才知道原来是鸿丰公司有人来报警,所以才抓了人。

“那为什么只抓了这几个人?”

唐好甜站在收押室外面,里面的几个泼皮也看着她。小六儿说一共派出去十四个兄弟,这里只关着七个。既然是鸿丰公司来报的警,那为什么不全给抓了?

年轻警察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得等我师父回来问他才晓得。”

年轻警察被叫走,唐好甜怎么想也想不通。

这时,一个泼皮叫她:“甜儿哥,我知道。”

七个人是先后被关进来的,一开始也慌,他们都是按照小牛儿的吩咐办事,就老实蹲在路牙子上,谁也没惹,谁也没凶,算不上犯了事被丢进来的说法。

几人细细一合计,总算想明白了。

“我们几个兄弟都在大门前的石狮子边转悠过,别的出格事儿一件也没做。”

唐好甜不放心:“上了台阶?”

几人摇头道:“没有。”

唐好甜没等到年长的警察回来就走了,走前还特意安抚几个兄弟:“等着,我一定回来救你们。”

年轻警察见唐好甜风风火火地又往外跑,摇摇头,跟旁边的同事说:“这姑娘厉害着呢。”

小牛儿先带了几个兄弟去鸿丰公司外面堵着,不情不愿的柴小添也被拉了过来。

“要是给我哥晓得了,你准玩完。”柴小添蹲在石桩边上,两条腿抖啊抖。唐好甜来的时候甚至出神地想他会不会把自己抖地上摔个屁股墩儿。

小牛儿先瞧见唐好甜,不知道几个兄弟的情况,有些急:“怎么样怎么样,警察厅怎么说?”

柴小添见不惯他的假模假样:“要真的这么担心,拿自个儿换几个兄弟出来呗。”

小牛儿彻底急了:“我倒是想,可是人家怎么收我?”

“怎么收你?这主意可是你出的。”

说这话的是唐好甜,她冷着脸,丢出的这一句让小牛儿哑口无言。

柴小添提醒她:“当初是你同意了人家才敢叫人的。”

说来说去,这责任还是得唐好甜担着。

“滚一边儿去。”

上一次被一帮泼皮堵在公司门口,鸿丰公司的职员一个个的都有怨言。这下这些人再来闹,不管对方有多横,他们彻底不干了,纷纷丢了手里的活胳膊架着胳膊拿出气吞山河的气势抵挡着。

柴小添觉得这些人特团结:“看看人家,齐心协力,不自量力。”

这话叫站在最前面的葛算盘给听见了,他不由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要是真打起来,这帮泼皮可是不要命的。

这会儿公司里没一个能主事的人,他颤颤巍巍地下了楼梯,同唐好甜说:“姑娘,这又是来做什么?上次都闹到警察厅了,这次可不能再往里面折腾了。”

小牛儿跳出来:“老东西,就是你使坏,害得我几个兄弟现在还在号子里押着。”

唐好甜掏掏耳朵,觉得小牛儿这人吧,是比她多认得几个字,懂得几个道理,可是没她有素质。

旁边的柴小添也有同感,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悄悄击了个掌。

葛算盘被小牛儿骂得瞪圆了眼睛,慌了手脚:“你这泼猴子,刻意栽赃,胡乱骂人,好不懂得礼数……”

“懂个屁的礼数!”

“懂个屁的礼数!”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唐好甜和柴小添再次对视,再次击掌,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真是不一般。

唐好甜指着葛算盘的鼻子,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没散出来,却先被人抓住了手腕。

“哎,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先来了我这里。”江非夷晃着两捆牛皮纸包,“昨儿个你不是说还让我带些灯芯糕嘛,我去了你却没在,等了你好些时候。”

江非夷还抓着唐好甜的手腕,往下一带,没松开。

柴小添打掉他的手:“有话好好说,我姐卖艺不卖身,别随便拉拉扯扯的。你要是真看上她了,也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才行。”

唐好甜气得脸抽搐,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柴小添,又被他转过身子,面对着江非夷。

“人家找你半天呢,有悄悄话就快说,说完咱们还得解决正事。”

4

江非夷本来是去武泗坡找唐好甜谈米价的事儿,手里提着两捆糕点,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是个打破院子门口过路的小哥儿告诉他,甜儿哥进警察厅了。

江非夷紧跟着去了一趟警察厅,只是不巧,人刚走。他跟年轻警察一打听,又急急往公司赶,正巧撞上唐好甜要发作耍无赖功夫了。

唐好甜被江非夷拉到旁边的僻静巷子里,他把糕点往她怀里一塞:“你看够不够?要是不够那些兄弟分,我再去拿些来。”

手里捧着两包灯芯糕,唐好甜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人,心里默想,鸿丰公司的大少爷该不是个傻子吧?

“拿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江大少爷,米价这事儿若是没个解决法子,我只能真动手砸了贵公司了,反正我……”

反正我那几个兄弟进了号子,要是不闹出点动静,我就亏了是不是?

唐好甜本来想这样说,只是江非夷截住了她的话:“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她凑近些,解开捆绳递给他一包蜜饯子,“咱边吃边讲。”

江非夷翻查过,米价涨价这事儿是去年冬月十七时开始的。

那天是个好日子,也是个坏日子。

下了快两个月的雨在这日终于停了。天放了晴,脱了蓑衣的农汉下了地一看,立马哭了起来,这稻谷没赢过雨水天气,一亩田赔了一大半,收成实在不好。

并非一家如此,家家如此。

稻谷一收一晒,能卖给鸿丰的少之又少。

鸿丰这些年生意是好,可再好也斗不过这天老爷。做生意的,没几个能甘心做赔本生意的,所以这米价才一涨再涨。

说到底,不是鸿丰公司不让邑北城里的百姓不好过,是天老爷不让。

可这解决法子还是得想。

生意人得赚钱,老百姓得生活,两边都不能亏损,得公平一些。要公平,这米价就只能照第一次的涨幅来算,对比原来的价钱,只提半个点。

“半个点?”唐好甜听他讲了许久,这下抓着了重点。

“是,半个点。”江非夷肯定着。

“全城如此?”

“全城如此。”

捏过蜜饯的手黏黏糊糊的,唐好甜边揉搓着两指,边琢磨着,好一会儿才说:“不成。”

江非夷低了低头,问她:“小甜儿哥觉得哪里不妥?”

他这声“小甜儿哥”把唐好甜的心给叫得悬上了天,然后在柔软的白云上蹦跶着,翻了两个跟斗还不满足,又躺下翻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唐好甜咳嗽一声,扭过脸,不敢让他看见自个儿脸上的绯红。

“我说过,跟我谈公平,行不通。”

巷子外,柴小添探头往里瞧着,被唐好甜挥手打发走了。

江非夷没急着问她,等着她继续说。

“武泗坡是什么地方你也都瞧过了,讲得好听些,是穷人家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容身所;讲得难听些,不过是乞丐混混们的聚集地罢了。这样生活的一群人,米价不管是提一个点还是半个点,都是要他们的命。”

唐好甜微微仰着头,眼前有些模糊。

僻静的小巷里变得热闹起来,她身边是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还有小孩,不小心撞上她,也许是害怕,缩着脑袋跑远了。

有人喊她:“小甜儿哥,今儿早上刚捡的果子,皮虽然皱了些,但可甜了,你尝尝。”

又有人喊她:“甜妞儿,你爹呢?昨儿买糖水的钱你爹不肯收,你带回去,别说是我给的,不然又跟我置气。”

刚刚跑远的小孩又回来牵着她的小手指,摇啊摇,说:“甜姐姐,牛儿哥把尽冬哥给我买的糖人儿抢走了。你能帮我讨回来吗?”

……

唐好甜揉揉眼,那片热闹就不见了。

唐好甜从十岁起就生活在武泗坡里,闭着眼睛也能把坡上的一草一木指清楚了。

她对这地方的感情,深;对坡上人的感情,更深。

“所以,武泗坡里百姓的米价不能涨。”

江非夷很久都没答话。

他盯着唐好甜的背影,不晓得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但是他听得出来,她坚定的语气里有无比强大的力量。

被这种力量支撑着的坚定是他从来没能拥有的。

就是那个时候,他有些心软,想也不想道:“好。”

“空口无凭。”唐好甜问他,“带笔了吗?”

江非夷点点头,从衣衫内侧取出一支细细的钢笔,墨绿色的笔壳,掂在手里有些沉。

唐好甜把刚刚包着蜜饯的牛皮纸摊在墙面上,写了两个字就咬着笔头不动了,问江非夷:“上涨的涨字怎么写?”

江非夷接过纸笔,一笔一画写得很快,却端正。

唐好甜索性推给他来写:“鸿丰公司承诺,无论日后邑北城中米价如何上涨,武泗坡里的百姓每石仍按……”她想了想,问江非夷,“年前时的米价如何?”

江非夷记得:“每石六元四角二分。”

她继续说:“武泗坡里百姓每石米仍按六元四角二分算。”她满意地点头,“哎,还得签上你的名字。”

江非夷还没落笔,又被唐好甜阻拦:“等一下!”

“还有?”他微微偏头,脸上未见恼意。

唐好甜厚着脸皮说:“再加一条,好甜糖水铺再折一半的价钱。”

好甜糖水铺是唐好甜爹麻三的铺子,她明摆着要趁机占便宜。仔细瞧着江非夷,还是没能在他脸上瞧见一丝的不愿意。

那时候的江非夷心里在笑,然后果真照她说的又添了一条,再落了自己的姓名。

这是他落笔签字的妥协书,中间的空缺他早就想好由自己填补上。

只有这样,对鸿丰,对她,才算是个办法。

5

米价的事情一谈妥,江非夷便亲自去了一趟警察厅。

还是那个浓眉大眼的警察,不耐烦地甩着手里的警棍。尽管面前这人谦虚有礼,可还是忍不住抱怨说:“你说你们一天天的是不是有毛病?又要抓又要放,吃饱了撑的是不是?”

柴小添站在门外,跟唐好甜摇头:“不不不,是快要饿死了才来的。”

唐好甜没理他,侧身往里面瞧,被浓眉大眼的警察抓住:“看什么看!”然后就被吓得缩了回去。

柴小添看她这般草包,长叹了两口气:“武泗坡的小霸王怕警察,什么说法?”

“不是怕,是敬畏。”唐好甜双手抱拳,特豪情万丈地向门里拜了拜,抬脸的时候双脚差点儿站不稳。

江非夷就站在门口,笑声清朗,抱拳回礼:“不敢受姑娘如此大礼。”

唐好甜觉得脸上燥热,也没等被关在收押室里的兄弟放出来就先跑了。

小小的身影很快就跑远。

江非夷还在原地望着,突然肩上一沉,一张脸就凑到耳边。

“怎么样,这姑娘不错吧?能壮如山也能柔似水,谁娶谁有福。”没头没脑地,柴小添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本来是想着吓一吓江非夷的。

男人不是都喜欢温柔的姑娘吗?唐好甜这种一会儿晴一会儿阴闹心性格的,怕是没人能看得上了。

江非夷却说:“是,挺好的。”

麻三昨天走亲戚去了,说是远方的表姑娘又嫁了请他吃酒,唐好甜没见过那位表姑娘,就没跟着去了。

走前,麻三特意嘱咐她:“不能惹事,不准打人,老实看着铺子。”

前面两条没能遵守,唐好甜心中有愧,所以老老实实地开灶点火,熬着今日的糖水。

脸还是滚烫的,她蹲在灶边上,使劲儿摇着蒲扇扇风,点点火星冒出来又立马消散不见,可这火就是燃不起来。

“两份糖水。”有人在招呼着。

不是唐好甜故意赶客,是她能力有限,半天烧不起火。

“不卖不卖,没看见火旺不起来——嘛!”她噌地站起来,说道。

铺子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吊儿郎当双手撑在灶台上,看好戏似的瞧着她。唐好甜微眯着眼睛,心里想着要是火烧起来就好了,还能烫死这狗崽子。

她的目光往右,旁边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两边袖口微微往上挽了一截,手里提着一捆牛皮纸包着的糕点。

唐好甜扔掉蒲扇,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问他俩:“谁让你们来的?”

柴小添收回手,站在原地轻轻跳了跳,又揽着江非夷的肩坐下:“我带他喝糖水。人家为了你那几个兄弟特意跑了趟警察厅,你连句谢谢都没有,请碗糖水也是应该的吧。”

唐好甜指着火灶,黑色的铁锅上盖着圆木盖,周边飘起一缕缕白烟,细细短短的。

“没有,慢走不送。”

“好绝情啊。”柴小添给江非夷倒了杯水,“她人就这样,不仅小气还懒散,连个火都不会生,谁娶谁倒霉。”

茶是前天泡的,麻三昨日走的时候说过要换茶叶,可唐好甜忘了。

抿了一口,江非夷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了回去,半晌说:“好茶。”

柴小添尝不出隔夜茶,只觉得江非夷这人识货:“是吧,这茶叶可是别人从姚安带来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喝,就拿来孝敬我小甜儿哥了。”

唐好甜皮笑肉不笑,鼓着掌道:“江少爷说笑了,一些散碎茶叶罢了。你要是喜欢我待会儿包些给你带回去给两位江老板尝尝。”

江非夷看着她,轻轻应着:“客气了。”

牛皮纸里的糕点被柴小添拆开来,他惦记了好几天,这下总算吃着了:“不客气不客气,大家都是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我一个穷苦小百姓可不敢高攀人家大少爷,折寿哦。”唐好甜蹲回灶边,蒲扇被她扇得落了几丝。

江非夷没说话,手里捏着块糕点,没吃,只垂着眼看着一动不动。

柴小添正好夹在两人中间,左右看了一眼,莫名觉得气氛不算融洽。

他起身,走到唐好甜旁边,抄起大铁勺在锅里搅了搅,火不旺,但锅里冒着微微的热气。

碎米已经煮得稀烂,他捻了一粒放进嘴里:“能吃能吃,盛两碗给人尝尝也行啊。”说着就盛了一大碗端给江非夷。

桌上有小铁瓢。江非夷盛情难却,小铁瓢在碗里搅和搅和,觉得过分绵绸了些。

“三叔煮糖水的手艺可是绝顶的,就是周记楼的厨子也比不过。”柴小添比了个大拇指,然后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催促江非夷快些尝,跟着连小铁瓢也不使,直接对着碗沿喝了一大口。

旁边,唐好甜弃了火也站起来看他。

江非夷同她对视一眼,又很快挪开目光,咽下一口糖水。

“等一下!”

阻拦的声音慢了一步,等江非夷反应过来,含着嘴里的糖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攀着一丝痛苦的表情。

柴小添一掌拍在脑门上,然后搡了唐好甜一把:“小甜儿哥,你忒不厚道了些。”

唐好甜没工夫搭理柴小添,目光还落在江非夷的脸上,瞧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江非夷微微鼓着腮帮,实在是怕了这味道。

柴小添劝他:“吐出来吧,这味道实在让人恶心到心惊。”

可江非夷这人爱体面,心里胶着了几番,最后在柴小添的劝解声和唐好甜看好戏的笑脸中,生生地将糖水吞了下去。

柴小添嘴角抽搐,心中对江非夷油然生起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