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辩护人(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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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达成一致

控方承认了安装GPS这一事实的四天后,大阪地方法院进入了公审前整理程序的环节。龟石在现场的心情波澜起伏,但脸上的神情镇定如常。法官和检察官从头到尾都毫无表情,显然,一场法庭之外的博弈也在进行中。

很可能,这件事在大阪府警察署内部已经引发了骚动。

检察官不仅被质问是否安装了GPS终端,这一问题还被辩护律师以坚定的态度逼上了台面。安装GPS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但即便在警察署内部引起了热议,外面也很难察觉到里面的动向,他们似乎只是平静地进行着公审前整理程序。

检察官对于GPS侦查做了如下回应:“因为之后涉及追加起诉,在提出所有起诉后,我方会申明主张。”

检察官表明的主张是说,如果之后有追加起诉(被告因为其他案件被检察官追加起诉到同一家法院,进行合并审理),具体是哪一起案件使用了GPS侦查,哪一起没有使用,都将由检察官做判断之后申明。对此,辩方没有理由反对。龟石只能继续把“主张相关证据开示申请书”和“类型证据开示申请书”当作武器,争取找到和GPS侦查有关的证据,努力证实警察存在违法侦查的事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公审前整理程序阶段,只有一名法官负责办案。盗窃类的案件大多是一名法官审理,但法院认定是重要案件的情况下,会采用主审法官加上左右各一位陪席法官的三人合议庭的方式进行审理,也就是所谓的裁定合议。龟石目前在考虑的是,法院会在哪个节点正式介入。

团队作战

这件事,还是得找谁商量一下,龟石不无惆怅地想。

目前她还没和任何人说起,倒不如说不能和任何人说起。毕竟手上这份传真写的东西足以引起轰动,但最后能达到什么程度,还是在于自己的能力。龟石对这一点,没那么自信。

(我一个人肯定赢不了。这个案子,还是得团队作战。)

这么做并不是退缩,而是基于明确的理由。

根据龟石目前积累的辩护经验,一定程度上可以预测法院会如何推进案件。这一次,关于没有令状的GPS侦查的合法性问题,在《刑事诉讼法》上完全是全新的论点,所以她才需要请教学者,请对方写出意见书,在这个基础上搭建自己的主张。现阶段这一点准备还很不充分,关于GPS侦查实际执行情况的证据还不充足,要继续收集。而且,除了GPS侦查,还有其他几个重要论点要找人来分工合作推进。这么一想,组织一个五六人的辩护团势在必行。

这个想法倒是形成得很自然,问题是,和谁来组队呢?

龟石之前参加过很多次辩护团,但对他们的作风总感觉到有些不满。有的团队重男轻女,不怎么信任自己,而且开会时间长,拖拖拉拉三个小时也讨论不出来什么。有的团队人数又太多,总共加起来有十多个律师,实际负责的核心成员就有一半以上。或者辩护团内部各人风格迥异,有人开会的时候睡着了,有人对工作不上心,被分配到的工作也做得很糟糕,反而增加了更多事情,浪费时间精力。

如果自己来做辩护团老大的话,一定不能出现这些情况。龟石希望的是能找到愿意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伙伴,大家斗志满满地捆绑在一起。至于有没有老资历的辩护律师在团队里,她觉得反而不是最重要的。龟石不想团队气氛压抑,比如要看大前辈的脸色,没人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之类的。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推进,范围会收窄很多,她想找没合作过的新伙伴来组成这次的辩护团。

时间过得飞快,团队的搭建工作却进行得很缓慢。

5月23日,检察官发给龟石“证明预定事实记录文件”的传真,承认警察安装了GPS。同一天,龟石做司法实习生时期同期入门的友人小野俊介也给她发来了邮件。

小野比龟石小九岁,从奈良东大寺学园考入了京都大学,是绝对的高材生。不过,高光时刻仅限于此了。进入大学后,小野基本上没怎么好好学习,虽说要做律师,却也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意愿。一开始还挺醒目,但大大咧咧的性格,表面上总让人觉得做什么事情都不认真,可是有时又会展现出执着、犀利的一面,这种天生的平衡感,赋予了他一种独特的气质,让人过目难忘。

“夏天快来啦,也很久没见了,要不要聚一下?6月的第一周或第二周如何?”

龟石在实习生时代的同期伙伴有三个人,大家每两三个月就聚一次,一起开学习会,断断续续持续了四年半。龟石专注于刑事辩护,其余三人以民事案件为主。大家每次都会把各自手上的案件说一说,主要是想拓展各自的视野。每次的时间大概两个小时,地点在大阪公立律所的会议室。说起来,这间律所的构造挺特别,一楼是会议室,二楼才是办公室。开完两个小时的学习讨论会后,大家一般会去烤肉店聚餐。龟石出生于北海道,总嚷嚷“海鲜早就吃腻啦”,所以她格外爱吃肉。

“好呀!我也正想给你发邮件呢。”

龟石回复了小野后,给其他小伙伴发去了同样内容的邮件。大家商量后,决定把下次学习会定在6月5日。

“那,就5号啦!我去预约一楼的会议室。晚上6点开始,之后去喝一杯,如何?”

小林贤介—大家一般都叫他小贤,也是龟石实习生时代的小伙伴,龟石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另外一个律师辩护团。小贤从京都大学文学部毕业后,考取了研究生,专攻欧洲中世纪史。此前落榜过一次,蹉跎一年,加上硕士读了三年,毕业时已经二十六岁了。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读博,但看到身边一位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找到工作的前辈,他觉得自己拼不到这一步。但是呢,他也不想做公务员或者进公司当普通职员,而是想做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工作。

如果考取了资格证,应该就能拥有“只有自己能做的工作”吧。可是考什么资格证呢?他查了查,对律师这个职业燃起了兴趣。也许是他的学院派出身,小贤很擅长踏踏实实解决眼前问题。虽说比龟石小两岁,但很容易让人信任,倒显得他年龄更大一些。

“小贤,5号那天我说一下我的案子吧。”

“好的,了解。”

聚餐

然而,6月5日的学习会取消了。小野和小林那天工作上都有临时安排,最后只有另一名成员馆康祐可以参加。

馆比龟石小七岁,和小林一样在大学读的是文学。虽然他读的是上智大学[24]的文学部日本文学专业,但对文学一直不怎么感兴趣,倒是修了不少其他学院的课程,寻找真正喜欢的方向。

大三那年,他有了认真攻读法律的念头,一鼓作气考上了神户大学法学部,切换到司法界轨道。他本来想做法官,但司法实习阶段对辩护律师的工作产生了兴趣,最后选择了做辩护律师。馆最大的亮点就是认真,自我评价和他人对其评价皆是如此,一路走来都闷声努力,也不觉得苦。因为这个性格,馆常常被分派做基础性的工作,但完成效果绝对令人叹服。

当天的学习会虽然出了状况,但吃肉喝酒的计划没有更改,参加者有龟石、馆,结束工作的小野,还有西村启—龟石在实习期的小伙伴,但平时不和大家一起参加学习会。

西村和馆同龄,中学到大学一直在同志社[25]。一路没有纠结地直升名校,又一路没有纠结地选择了法学专业。当时目标直指司法考试的同学们,都在学校外报了补习班,西村完全不跟风,是大家眼里“典型的大学生”,每天不是在玩儿就是在打工。

等考到第三次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开始找工作了,他才有一点着急。也许家里经营房地产的原因,他第四次终于考过了司法书士[26]的资格证。本想着就这么当一个司法书士,但司法书士的世界都是一丝不苟的人,一丝不苟地整理文件,一丝不苟地确认,完成没有任何纰漏的工作,想想又不太适合自己。

一个偶然的机会,西村决定去做律师。登记为司法书士之前,西村参加了新人研修,其中有模拟审判,同为司法书士的前辈强烈建议他去做辩护律师,就是这么简单。进入法学院读研究生后,他才真正开始为了这个目标发力。和小野一样,西村的天赋高,理论吃得很透,每次的灵感一现都是真本事的展现。好胜心强,也不爱搭理人,不太和人交往,但对投缘的朋友倒是格外真心诚意。龟石在实习时代的好朋友,全在这里了。

四个人去的“肉问屋”,是龟石十分偏爱的一家店铺。

法院在西天满一带,附近是密密麻麻的法律事务所。这家店就在转角处的写字楼一楼,里面开着各种餐饮店和按摩店。

四人落座后,挨个点了自己喜欢的料理。龟石不喝啤酒,点了高杯酒[27],三个小伙伴点了生啤。肉呢,龟石要了里脊肉,西村喜欢牛舌,又点了其他内脏类。四个人烤着肉,喝着酒,就着实习那时候的八卦,聊得好不开心。

每次这种内部聚餐,他们都少不了“欺负”最认真的馆。

“话说馆君的运动能力也太差劲了吧!”

西村先开了头。

“我记得球技特别差!”龟石也接了腔。

“可是龟石你都没见过吧?”馆试着反抗。

“哪有?我见过的!那次大家一起去万博公园烤肉,又一起踢了足球,我看到的,球技特别烂!”

不搭理反而好,结果馆自己还往坑里跳。

“是吗?说起来,在和光的时候,还不是被你们逼着去打篮球的。”

和光是位于埼玉县和光市的司法研修所,通常新人律师在结束了两个月的检察院实习、民事法庭实习和刑事法庭实习后,会在这里举行集体研修。研修后参加被称为“第二次考试”的司法实习生考试,考不过就很难进入律师界。

“被逼着?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馆君玩儿得很积极啊?”

小野也跟着起哄。

“不是不是,才不是呢!我说了‘我技术很差就不去了’,结果呢,大家都说‘我们也不行,没关系啦’,所以我才去的,结果发现不行也是有区别的(笑)。”

“哎呀,这都是我们的台词啦。”

馆在拼命解释,西村还要戳破真相。小野在一旁夹起肉,大口吃着。

“我记得打篮球的时候,馆君还突然大喊了一声:‘大家叫出士气好好打啊!’”龟石添油加醋。

“我明明打得那么烂。”馆苦笑着,一脸认真地做着灵魂分析,“不行的人,偏偏想努力去掩盖,结果只是徒劳呀!”

“哎呀,管他呢!”

大家一起干!

眼看着临近结束时间,龟石赶紧切换了之前“恶意调侃”的话题。她想开门见山地说GPS的案子。

“其实……我手上有个案子,警察在嫌疑人车上装了GPS来确认位置。”

5月23日之后,龟石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个事情,也没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过她的态度。她也只是想在餐厅跟大家提一提这个案子,看看大家的反应。这时候她还真没想过邀请在场的小伙伴加入辩护团。

不过,不能立即和盘托出。龟石很重视这案子,要是大家的回应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受挫感肯定掩盖不住。

“听起来不太好办。但还是要加油啊!”

她料想到会有这么消极的反应了,但后面还会有什么反馈呢?她边吃着肉,边说着无厘头的话,等待时机。

“我查了一下,2012年美国做了违宪审判。日本呢,福冈地方法院那案子,辩护律师提出‘被安装了GPS’,但最后的判决倒没有对这个做判断。我也申请了好几次证据开示,不过没拿到什么有用的证据。后来我就想着赌一把,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说了。结果,前段时间,他们竟然承认装了GPS。”

龟石详细说了些案件的经过和现状。这群平常嘻嘻哈哈的小伙伴,听着听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案子的论点有趣啊……”

三个人都这么觉得。

“我查了查日本这边关于GPS侦查的论文,感觉一半说属于任意措施,一半说属于强制措施,你们觉得呢?”

大家的讨论开始白热化了起来。

“没有令状吧?好像没这个不行。”

“强制措施是有条件的,‘会侵害个人的重要权利和利益’,这种被侵害的利益,肯定属于个人隐私啊。”

“按照以往判例,已经造成了重大利益侵害的,就会被认定为强制,那这个装了GPS,也可以说是严重的隐私侵犯吧?”

和龟石一样,在场的所有人都缺少现场知识,经验也不够丰富,只能回忆着本科和研究生时代的知识点加入讨论。

“话说回来,行踪一直被GPS掌握着,什么时候去了哪儿都被监视着,也太恶心了吧。”

“是啊,真的让人受不了。”

“这个案子……好像和什么有点像。”

不知道谁想起了《关于为犯罪侦查而监听通讯的法律》,简称《通讯监听法》。这个法律适用于杀人、放火、拐卖、使用爆炸物、枪支毒品交易等有组织的犯罪,也允许侦查机关采取对通讯手段的监听。这种措施被划分为强制范围,必须拿到允许通讯监听的令状才能进行。

“如果通讯监听属于强制,GPS不也应该属于强制吗?”

“不过,那个属于通讯秘密吧?通讯秘密有宪法第21条[28]作保障。因为肯定会侵害重要的权利和利益,所以一般认为是强制措施,但是,GPS有没有侵犯隐私,要看有没有侵害到宪法规定的权利吧?”

然后大家又想到了京都府学联事件。1962年,京都府学生自治联合会(京都府学联)的游行队伍,冲破了游行允许的范围,带头队伍被巡查拍了下来。当时有学生为了阻止这一行为,用旗杆杵到了巡查的下巴,造成对方负伤入院治疗一周,结果被告上法庭。

被告主张无罪,理由是巡查没有获得拍摄对象的许可就随意拍摄,是违法侦查,被告的抵抗行为不构成妨碍公务罪。一审和二审都判定有罪,被告继续上告到最高法院,强调巡查的拍摄行为侵犯了肖像权,而且,没有取得令状也违反了令状主义原则。不过,最高法院依然认定拍摄没有违法,驳回了上诉。

“那GPS侵犯到的细节,比如时间、地点这些信息,和京都府学联案有什么不同?”

“京都府学联事件,只是在某个固定地点的某张肖像被侵害的问题,GPS是一直都在监视着行踪,这还不构成隐私侵犯吗?”

“不过,对一般大众说要保护罪犯的隐私,肯定很难被理解吧?”

“这倒是。”

“但是强制措施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逮捕也是强制,搜查也是强制,原本我们就是要保护嫌疑人被怀疑时的权利和利益。”

四个人相互助攻,像是在组合猜谜游戏的线索一样。

龟石补充说:“对对,GPS侦查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允许的事情,拿了正式的令状还差不多。”

这群人都是一样的爱找虐,问题越复杂越觉得有意思,而且讨论新论点的时候基本不会有人泼冷水,不会说什么“这个想法不可能”“之前有过判例不是不行吗”之类的话,反而都在大脑里找寻着能支持主张的信息。尤其是西村,对新论点的探讨最有兴趣。

“虽说福冈那个案子没放进判决,但这个案件里已经申请了GPS侦查得到的证据,绝对会拿来审判的,这可是日本第一例哦。”

“那可就不得了啦!然后呢?能争取无罪?”

激烈的讨论过后,对话回归冷静。

小野先开了口:“我记得小启(西村的名字)之前拿下过无罪结案的官司吧?龟石和小野也有过吧?对了,馆拿到过没?”

打赢无罪判决的案子,对辩护律师来说是业绩勋章。能争取无罪的案子本来就很少,而且即便争取了,最后真的能判到无罪的就更少了。日本的刑事审判里,超过99%都会被判有罪。

“没有啦,我也打过一次无罪的。”

小野像是等着馆的这句话一样,顺口接了句:

“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但这次的GPS案子,要不要我们一起来打?让对方承认违法侦查,然后让馆来捧着胜利的花束,如何?”

然而这么提议的小野,实际上自己还没打过无罪的案子。

“不是,我是说,我也打过一次无罪的啦。不过,这次大家一起干,应该会很好玩。”

“小启呢,你怎么想?”

西村的工作环境比较严格,除了自己公司的案子,很难接外单。加上本身业务多,每天都很忙。

“挺好,那就干吧!是个有趣的案子,感觉还可以争取无罪呢。”

交流的方向渐渐趋于一起组成辩护律师团了,大家都起哄着说到时候让馆来拿着花。最后,还把辩护团取名为TTW(Tachi[29] True Win)。

组成辩护团

龟石此时庆幸,告诉他们真是太好了!

辩护律师通常在接到委托和商议时,会先想“胜算如何”,在此基础上,再打磨方案想着如何打赢官司。但没有令状的GPS侦查,到底是属于强制措施还是任意措施,目前从各种说法来看是各有一半概率。如果在法庭上提出主张,能否朝着有赢面的方向走,结果因人而异。有的辩护律师并不想打难以预测的案子,可能会回复“是挺有趣的,不过我就不参与了”。但这群小伙伴听了龟石的话,竟迎头接下了任务。

龟石也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和大家一起做这个案子。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专耕刑事领域的辩护律师,容易陷入自己有限的知识和过往经验,以及刑事辩护的“常识”,考虑到辩论违法侦查的风险,如果在法庭上提出主张,结果很可能不乐观。这群小伙伴之所以对龟石的案子感兴趣,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对刑事辩护还不够精通才会如此,当然,也少不了他们本身好奇心旺盛的缘故,案子越有挑战性,他们的斗志反而越高涨。

龟石唯一懊恼的地方是,把朋友们牵扯进一件没什么报酬的刑事案件里。除了龟石,包括小林在内的四个人都属于民事案件为主的事务所。即便他们自己对案子有兴趣,但能不能加入辩护团持续参加后续工作,是另外一个问题。

“大家今天先不用急着回复我,也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龟石冷静地把热烈的气氛降了温。大家喝了酒,氛围炒得又热,很可能只是兴头上话赶话说出来而已。龟石希望他们清醒后,慎重考虑过再给她回复。

那天的收尾料理是店铺的招牌“火炙寿喜火锅”。薄切的里脊肉在火上单面烤十秒钟,蘸着搅拌开的鸡蛋液,像吃寿喜烧一样享用。龟石吃着蘸满了蛋液的特级里脊肉,心里轻松多了。终于把困扰自己的烦恼一吐为快,还得到了小伙伴的认可,像是得到了心灵呼应一般。

烤肉聚餐后的第四天,6月9日,龟石和成城大学法学部的指宿信教授取得了联系。

第一次和黑田见面后,龟石就围绕着GPS侦查的法律属性,搜索了刑事诉讼法学者的论文,全部下载下来读了一遍。其中最吸引她的就是指宿教授发表于2006年7月的法律杂志上,名为《GPS与犯罪侦查—高科技手段在跟踪监视时的使用》的论文。

指宿教授主要研究科学技术的发展对隐私的潜在侵犯。他还在美国进修过一段时间,在日本刑事诉讼法学者里,是最早发表了讨论GPS侦查法律属性的论文的人。这篇论文内容不仅涉及美国和欧洲对同类问题的态度及发展动向,还有美国学界的理论现状,信息十分详实,最终得出GPS侦查属于强制措施的结论,与龟石的想法完全一致。

而黑田的案件,很可能是日本国内首例关于GPS侦查法律属性的审判。龟石深知此案离不开刑事诉讼法学者的意见书,除了指宿教授,她想不到更适合拜托的人。可是,龟石与教授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也不知道对方的邮箱。再说,就算联系上了,大名鼎鼎的学者真的会搭理无名小卒的律师吗?

龟石在网页上看到了指宿教授的Facebook账号,斟酌再三,还是鼓起勇气直接给对方发了私信。比起瞻前顾后,不如索性搏一次,不行也就死心了。

私信里除了自我介绍和不停抱歉冒昧打扰外,龟石把自己负责的案件也简单介绍了一番,直入主题。

……关于使用GPS进行侦查,我搜索了美国的判例和国内的文献资料,然后拜读了教授的论文,了解到您认为这种侦查手段超出了任意措施的范围,需要拿到令状才能进行。基于此,我冒昧想请教授对鄙人负责的案件给出高见,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斗胆想拜托您来写本案的意见书,探讨侦查手段的违法性。唐突打扰,不甚惶恐……

龟石正准备点击发送的时候,看到页面上显示“发送到¥106JPY收件箱”的字样。原来,非“朋友”关系给指宿教授发信息要花费一百零六日元。龟石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操作,但她绝不会心疼这一百零六日元。输入了信用卡付款信息后,邮件发给了对方。

“希望可以收到好消息啊!”龟石心里默默祈祷着。

一个小时后,指宿教授的回信就发来了。

您委托的大意我了解了。如果和我的日程安排不冲突,可以面谈及讨论意见书事宜……

“太赞了!”龟石欣喜若狂,因为她感受到了教授对这件案子的兴趣。这样的话,意见书也有希望了。目前为止,这是最让人有信心的一件事了。龟石决定立即回复邮件表达感谢,并告知可以前往教授任职的成城大学拜访。时间定在了7月11日下午1点30分。龟石感到一切都在顺利进行中。

隔天是6月10日,龟石给那天聚餐的小伙伴,包括未出席的小林,群发了信息,题为“关于TTW辩护团的几个通知”。

“小贤可能还不清楚,我就简单说一下。前几天我们一起吃烤肉的时候,大家对我目前负责的刑事案件有兴趣一起做,于是就想着组成辩护团,因为期待着到时候‘让馆来捧花’,就取名为TTW。”

龟石把案件的大概情况、审判的进展、指宿教授的论文内容,以及辩护团可能作为公益志愿者活动这些细节都写了进来,最后总结说:“把我格外珍惜的好朋友们牵扯进这个案子里,几乎是做公益一样,我觉得太抱歉了,所以我也想再次确认大家的意向。期待你们的回复。”

最先回复的是小野。

“我对案子本身非常有兴趣,至今还没有参与过邀请学者写意见书的刑事案件,所以,即便是公益,我也非常乐意参加。看看其他小伙伴怎么说,我这边听龟石的安排。”

龟石立即回复。

“小野!太感谢你了!你愿意参加我就更有信心了!只要不耽误你平时的工作就好。”

接着表明态度的是西村。

“无法坐视不管,我愿意从头到尾尽一份力。”

馆的邮件也随之而来。

“我也参加!话说关于辩护团的名字,能不能另议?”

小林也表达了愿意参加的意思。这样,全员都表明了态度。龟石随后群发了邮件。

“谢谢大家!说起来,实习生时代,我们也是因为志愿活动而成为了朋友呢!”

龟石当天还去见了黑田,告诉他实习时代的四个朋友愿意协助参与辩护。黑田也很开心,由此,GPS辩护团就算正式组成了。

7月3日,龟石申请了一个辩护团邮箱,邮箱地址上自然少不了TTW这几个字母。

除了实习同期的五个人,因为福冈案子而认识的我妻路人也随后加入了辩护团,他是龟石在大阪公立律所低两期的晚辈。当时龟石琢磨着,要是再有一位精通刑事案件的辩护律师加入就更好了,就试着邀请了我妻。对方很爽快地应允下来,表示愿意参加。

“我是我妻。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我妻来自宫城县,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理想大学,直接去了东京上班,做工程方面的工作。不过,干了大概两年半,他想上大学的念头越发强烈,还不知哪里涌起了想做律师的愿望,最终考上了独协大学法学部,又考了明治大学的研究生,和龟石成了相差两期的辩护律师。

我妻是辩护团成员里唯一的后辈,就想着自己要多做些基础性工作,才好给团队尽力。于是,回到大阪后,我妻再次入职了龟石所在的大阪公立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