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佛教戒律下音声体系的释、俗架构
音声实属“中性”概念,涵盖内容非常宽泛,佛教所用音声既涵盖僧尼诵经、说法之音声,又包含伎乐供养之音声。前者是僧尼必修课,后者是世俗中人的音乐行为,虽为佛教所用,但却是普通僧尼必须禁除之列。如是,佛教音声体系实质上是由僧、俗两个不同的群体共同完成的释、俗交响系统。
一、音声与佛教音声
音声是佛教固有理念,佛教中所用的音声与梅利亚姆三维模式中的音声概念不存在承袭关系,佛教中的“音声”与“音乐”之区别等相关内容在绪论中已经进行了阐释分析,在这里我们主要更为详细地辨析几个重要概念:音声、佛教音声、诵经说法音声、伎乐供养音声。
何为音声?《佛学辞典》释为“入于耳根者曰音声”。《汉语字典》则有两种解释,一是指乐音、音乐;另外一种则泛指声音。检索电子版《大藏经》共计2220条,涵盖极为广阔,但总括起来无非有并置的两大类:音乐的声音;非音乐声音。详情如下:
(一)泛指一切声音
上述文献应该是佛经中“音声”之内涵的最好注脚,包含甚广,但总括起来主要归结于两大类:音乐的声音与非音乐的声音。
(二)特指诵经、说法、音声之学
据上述文献分析,诵经、说法是僧尼必修内容,隶属音声范畴,作为传教的重要载体,已形成专门音声之学世代承传。
(三)伎乐音声
伎乐即音乐,佛教中禁止以娱乐为目的之伎乐,而许以供养为目的之伎乐,以示对佛祖、世尊、菩萨等的尊崇、敬仰,即为伎乐供养。
(四)专指狭义的佛教音声
纵观佛经中音声虽然涉及层面较多,但是佛教所用音声主要包含三个层面:诵经音声、说法音声和伎乐供养音声。前二者是僧尼行为,第三个层面实为“俗人”行为。狭义的佛教音声主要指僧尼诵经、说法音声;广义之佛教音声实为佛教所用音声的集合体,既包含“非音乐”的诵经、说法音声,又包含俗人用于供养的音乐歌舞。站在局外视角分析,辅助以诵经、说法之音声虽然具有类音乐的元素,但是在僧人的价值判断中绝不属于音乐范畴,故不在戒律规避之列。
伎乐供养实为世俗中礼敬佛法、做功德修来世的主要方式,为佛教所用但绝不是僧尼行为。换言之,普通僧尼既不是伎乐供养的实施者,也不是伎乐供养的享用者,伎乐供养之于普通僧尼实为规避之列,但却是佛教所用音声的有机构成。这些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详细进行了辨析,故不再赘述。
二、说法与诵经音声
佛法以音声为体,使闻者得道,亦即以声为经,从世尊耳提面命、口传心授“初转法轮”开始,说法就成为传教的主要手段。之后伴随着教义的推广、佛门弟子与信众的增多,渐出现了对佛陀言教的朗诵,即所谓的“诵经”。为了提高效率、求好音声,“直诵”又变成了吟咏唱诵,涵盖更多“类音乐”的元素。而我们要辨析的是这种“类音乐”的韵调为什么不在音乐戒律规避之列,相反却是僧尼的必修课。
(一)说法音声
“娑婆世界,耳根最利,故用音声以为佛事,由从耳根发识闻声。”[83]在印度这样一个尤其重视口述传统的国家里,音声说法成为佛教传播的载体,而口头的宣讲比文本传阅更能感染人。为了征服大批从未接触过文字的普通人,所以其常采用口头宣讲。[84]佛教三乘之中,就有专门听闻佛陀说法而获得觉悟的“声闻乘”法门。
《妙法莲华经玄义》载:“如佛在世,金口演说,但有声音诠辩,听者得道,故以声为经。”[85]说法是传教的重要手段,就连佛教进入中土的首次传播也是“口授”完成。《三国志·魏书》载:“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庐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86]《分别功德论》载:“外国法师徒相传以口授相付,不听载文。”[87]
这种以“人声”为载体的传教方式,并不仅限于语言直读,而是一个不断丰富的营造体系,如采用各种艺术手段、美化声音,争取更多信众的加入。佛经中就记载了佛陀说法的八种音声。如《佛说罗摩伽经》载:“见诸大众一切眷属,悉坐其中,功德神力,皆悉具足,八种音声说众妙法。”[88]又见《佛本行集经》:“世尊音声,善能教他,犹如鼓声,犹如梵声,犹如迦罗嚬伽鸟声……犹如箜篌琵琶,五弦筝笛等声。闻者能令一切欢喜,教诲分明,意喜乐闻,微妙甚深,无处乏少,能令众生造诸善根。”[89]
虽然我们无法想象如来说法音声究竟有多么美,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为了吸引更多信众的加入而千方百计地将声音美化到“犹如箜篌、琵琶、五弦、筝笛”的程度,这种声音应该是“婉转动听”的,其也彰显出说法音声的艺术架构。在原有语言的基础上使其更加富有韵律性,显然是为了更好地说法传教,而此种经过艺术加工的语言韵调,一旦经过长期固化必然形成佛教本身的特有风格,当然也与社会上人们耳熟能详的俗歌曲调截然不同。而且在当时已经达成一种共识,如果有“俗歌”进入,会遭到人们的讥论,也会遭到世尊的斥责。
从戒律的角度分析,佛教所戒掉的主要是两种形式:一是不得“依世俗歌”说法;二是不得用“外道”歌音说法。但对某些“歌咏”说法却并未严厉禁止,《四分律》中记载有一定程度的默许,却决不允许过差歌咏说法、不能与凡人相同。《四分律》载:“时诸比丘,欲歌咏声说法,佛言听。时有一比丘,去世尊不远,极过差歌咏声说法,佛闻已即告此比丘:汝莫如是说法,汝当如如来处中说法,勿与凡世人同,欲说法者,当如舍利弗、目揵连平等说法,勿与凡世人同说法,诸比丘,若过差歌咏声说法,有五过失。”[90]
如是观之,歌咏说法显然是有相当的限制,尤其是不能过差歌咏,更不能与俗人相同。换言之,不用世俗歌音、外道歌音歌咏说法,而是运用自己所创音调说法实为默许,尤其是从“不男音不女音,不强音不软音,不清音不浊音,不雄音不雌音”八种音声的评价标准就可以彰显出当时说法音声已经确立了一定的规范与标准,即要求把握“处中”之道,不能过差歌咏说法的原则。当然我们必须看到,即使是专门韵腔创作,也不可能脱离创作者所处的特定语言时空环境与社会主流音乐环境,本土基因不可能完全剔除,何况佛教本身即提倡随“方俗”“国俗”说法与诵经。“佛言,听随国俗言音所解诵习佛经。”[91]可见,依不同地区、族群的语言之声调创制,这些声调会逐渐演变成为吟诵佛经的工具,从而使诵经、说法音声入乡随俗,表现出不同的国籍特征与族群符号。
(二)诵经音声
得道与否,听声即知。从诵经音声感知开悟的程度,彰显出佛法音声之学的奥秘。佛教虽然有众多的派别,有不同的修持方法,但是诵经却是所有派别的共同法门,是所有佛传弟子的必修功课,也是佛教所有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就佛经的记载而言,“诵经”很显然经历了从“诵”到“呗”的发展融合过程。
在经、律藏中,“诵经”这一概念的称谓有不同的变化,即使在四部《阿含经》中也有细微的差别,其中《长阿含经》《杂阿含经》《中阿含经》基本是以“讽诵”“诵经”统称,到了其后的《增一阿含经》才有了“呗”的称谓,并且是“讽诵”“诵经”“呗”三者皆有。换言之,“呗”是后来生发形成的。至此之后,佛经中“呗”之称谓极为广泛。那么何谓“呗”?
《实用佛学大辞典》载:“梵音之歌咏也,引声咏偈颂,是为赞叹三宝之功德,故曰呗赞。”[92]
《一切经音义》曰:“梵言婆师,此言赞叹。”[93]
《法苑珠林》云:“寻西方之有呗,犹东国之有赞。”[94]
可见,“呗”实为咏唱、歌赞之意。所谓“赞呗”“声呗”,甚至是“歌呗”皆为唱诵佛经,而“唱”则应该是建立在念诵之上发展而成。换言之,诵经之“呗”,并不是“初始”即有,而是后来融入。《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载:
按此推理,诵经之初显然是“直读朗诵”的语言表达,韵调并未进入,其后才逐渐融入了“歌咏”,形成了唱念结合的样态。再其后传入中土,国人称其为“梵呗”,成为“诵经”之特指。那么“梵呗”究竟为何意?项阳指出:“从音声视角看……梵呗即为印度语言加印度音调的意义,佛教创制经文当然用印度语——梵语,吟诵佛经之声明当然用印度音调——呗,佛教运用印度语言和音调以诵经。佛教进入中土,诵经之梵呗似乎成为佛教所用的专有名词,如此从世俗到神圣之间完成了转换,佛教‘食人间烟火’的行为在中土打上了佛教专用的标签。”[96]
可见,“梵呗”应该是中土之人对印度吟咏佛经的一种特指,印度人本身是否有这样的称谓值得辨析。查阅汉译律典,其诵经有“呗”“赞呗”“歌呗”“梵音”“赞叹”几种称谓。而“梵”有两种内涵:第一种就是指的与“印度”相关的一切事项;第二种是清净之意,所谓梵音就是五种清净之音,即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97]由此,“梵呗”这个概念也有两种内涵:第一种是指印度(印度语)的歌唱;第二种是指清净的歌唱。而诵经之所以被称为梵音,实际上是通过清净的歌唱以求得内心的平和解脱之意。因此才有了释慧皎在《高僧传》所提到的“然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98]释慧皎之说法,恰恰揭示了“呗”的双重内涵既含有经文中的“读”(长行散文部分),也涵盖经文中的“唱”,即“偈或颂”部分。换言之,歌唱的部分并非覆盖全部经文,而是发生在特定的“赞大师德与诵三启经时”:
那么赞大师德都发生在佛经中哪些地方?按照佛经的题材以及当下僧尼的唱诵来看,应该主要是指前文中所提到的佛经中的“偈或颂”,而其他的“长行”(散文)部分则不需吟咏。至于三启经,《佛学大辞典》解释为:佛说无常经之异名。一卷,唐义净译。马鸣菩萨于经前与经后赞叹三宝之德,论回向发愿,添述意及宣明经意无常之偈颂,开一部为三段,故名为三启经。佛制使以此经于葬亡时讽咏之,又印度僧徒,于日暮礼塔必讽咏此经。《寄归传四》曰:‘所诵之经多诵三启,乃是尊者马鸣之所集置,初可十颂许取经意赞叹三尊。次述正经,是佛亲说,读诵既了,更陈十余颂论回向发愿。节段三开,故云三启。’……送丧苾刍,可令能者诵‘三启无常经’并说伽陀为其咒愿。”[100]
从这里可以看出,“三启经”起初主要是指应用在葬亡、日暮礼塔中的特定经文,其后逐渐发展演变成“程序化”的诵经方式,即所谓的“唱赞—念佛说之经—回向发愿”的三大步骤进行。从公元7世纪唐朝义净在南海所见皆诵“三启经”的情状分析,“节段三开”的形式已经在葬亡、日暮礼塔、课诵中流行开来。时至今日,“三启经”的诵经形式依然是我国朝暮课诵、打普佛、盂兰盆会、放焰口中常常为用的主要念诵方式,五台山即是如此。
由是观之,印度的诵经不仅经过了从读到唱的发展交融阶段,而且还形成了专门的吟咏唱诵的特别规定,且统称为“呗”。“呗”作为一个诵经的代名词,在佛经中是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概念。一提到“呗”即为诵经,与世俗音乐、曲调有着本质的不同,从《十诵律》可以看出“呗”与“歌”的区别:
从这段文献可以看出“呗”是僧尼必修课,具有五利益,实为佛陀之提倡者,而“歌”则属禁戒之列,不仅受到居士之呵责,而且受到“突吉罗”惩处。由此可见何为“呗”、何为“歌”,不仅僧尼区分得非常清楚,就连居士、白衣也都非常明确。换言之,“歌”是俗人之乐,是僧尼必须规避的重要内容,违者犯戒;“呗”是辅助僧人诵经之韵调,虽具有“类音乐”的特征,但在僧尼的认知中显然并非“音乐”之范畴,故不在音乐戒律戒除之列。
由是观之,诵经、说法作为经文、教义传播的载体是佛教生存发展的根本。为了获得社会的支持供养、争取更多信众的加入而进行艺术性的构架,利用特定韵调美化说法、诵经之音声,可谓是内修外弘的需求。为了建构自己的音声体系,与世俗社会、六师外道有所区别,佛祖制定戒律不得用俗歌、外道声、歌音诵经说法,从而形成独特的诵经、说法韵调与固有风格,并成为僧人之必修课,故不在戒律禁除的范围。进一步而言,佛教本身创立的音声体系与戒律法典不可能自相矛盾,也不可能有所混淆,不论是世俗社会还是佛教僧团都有鲜明的区分与认知。
三、佛教音声体系的释、俗架构
当我们对诵经、说法、伎乐供养这三大体系与佛教戒律之间的关系搞清楚之后,实际上佛教所用音声体系的架构也就渐趋清晰。正如绪论所述,佛教所用音声实际上涵盖了由两个不同群体完成的体系,僧尼之诵经、说法音声以及世俗中人之伎乐供养音声:前者更多的是以语言表意功能的“人声”美化,尽管有“类音乐”的元素,但是在僧人的价值判断中,不属音乐的范畴,故不在佛教戒律的规避之列;伎乐供养实为世俗中人礼敬佛法、做功德修来世的重要方式,虽为佛教传统、为佛教所用,但不是僧尼行为。前者实为语言基础上的艺术加工,后者则是从社会上直接拿来者居多,且后者对前者有着重要的影响,这既是音乐戒律产生的重要原因,也是佛教音声与世俗主流音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重要生长点。由是,佛教所用音声体系既涵盖“非音乐”的音声,又涵盖伎乐音声,是由两个不同群体实施完成的综合体系,因此其本质乃为释、俗交响。[102]
图3:佛教音声体系结构图
由上图可以看出,诵经、说法音声实为佛教音声的核心层与内层,是佛教用音声最为本质且与“世俗音乐”分别最为明显的部分。因戒律中已经明确指出不得用俗歌、外道歌音诵经、说法,可见世俗音乐要想进入到这个核心层次并非易事;伎乐供养属于佛教用音声的最外层,实为俗人的音乐供品,这部分丰富多彩,歌乐舞皆可,且多数为拿来主义者,当然也不排除专曲专用者,但世俗性极强。从里到外,世俗性的成分逐渐增强;从外到里,佛教之神圣性建构越浓,这是我们对佛教所用音声体系结构的一个基本剖析,从当下五台山佛教音声的微观构成来看亦是如此。
但需要说明的是,不论是专门创作还是拿来直接为用,都应该与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民俗风情、语言、主流音乐传统有着不可剔除的“基因”关联,只不过佛教本身已经形成了分别于他种音声的风格与传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