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皋藏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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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校説明

顧憲成(一五五〇—一六一二),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號涇陽,學者稱涇陽先生崇禎初年,贈吏部右侍郎,謚端文,後人又稱顧端文。少有文才,習舉業,援筆如宿構,經常博得師長的稱譽。顧憲成萬曆四年(一五七六)鄉試第一,萬曆八年(一五八〇)中進士,授户部主事,走上他的政途生涯。顧憲成早年即很有政治抱負,惜一生輾轉,未得大用。他主要任事于吏部,吏部的文選司、考功司、稽勛司、驗封司,都曾任職過。萬曆二十二年(一五九四),因爲會推閣臣忤旨,遂削籍爲民,終身未再出仕,俯仰讀書,經營他的東林講學事業,與同道共倡學術。

涇皋藏稿一書,是顧憲成親自選編的文集,計二十二卷,其體則疏、書、序、記、題、贈、墓銘、墓表、行狀等,詩、詞、賦、頌,其所無也。顧憲成的著述,此而外,其要者爲小心齋札記等書,合收于顧端文公遺書當中。論顧氏學術者,當以遺書爲先。然藏稿一書,復不可輕,在許多問題上,反多能深衍周詳,時出新意。且此書猶有遺書所不足見者,尚論古人,知世知言,不可或遺。

顧憲成的成績是多方面的,其社會影響也十分廣泛和深遠。以往多注意他的政治活動,這是不全面的,而近來有學者注意他的理學貢獻,實仍有遺憾。明代後期的大學者,也是顧憲成的學友鄒元標評價他説:

蓋嘗論,非無談藝者,自公經藝出,世遂以爲王(鼇)瞿(景淳)復起,握管者却步;非無啟事者,自公奏副出,世遂以爲子瞻再生,起草者屏息;世非無登壇者,自公東林一辟,世遂以爲更蘇,虚驕者愧耻。[1]

鄒元標從經義、啟事、講學三個方面,來説明顧憲成所取得成就之不凡。他的朋友徐允禄也説道:「涇陽以文章、氣節、道學領袖一世,幾于王伯安先生。」[2]可見,就當時人來説,顾氏在這幾個方面的成績都是十分值得稱道的,在當時也都産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對于顧憲成的一生來説,我們也可以簡單地從制義、議事、講學三個方面來加以把握,如是纔能基本全面地來評價他。顧憲成講學一事,于遺書而特詳,今不欲藉此而言,所欲言者顧氏制義上的成績及其政治上的信念兩項,以略彰其隱。

顧憲成制舉文的成績,就上鄒元標所論已可見一斑。其實,在他幼時,即表現出作文的天賦,他鄰里的長輩陳雲浦稱讚他貌似歐陽修,異日當有驗。而他後來參加府試、縣試、院試皆第一,「三試三冠」。後來鄉試雖再失利,但萬曆四年復一舉奪魁,會試第二十名,萬曆八年殿試二甲第二名,皆不同凡響。據顧端文公年譜所載,顧憲成在爲諸生時,就以文名世,所爲文章在士子間争相摹寫傳誦。萬曆四年,顧憲成正式刊刻他的制義文,題曰百二草。其書既出,流傳甚廣,影響甚衆,業舉者争相效仿。少顾氏八歲、曾任首輔的朱國楨云:「余少習舉業,讀百二草而悟,已再試場屋,讀先醒草而悟。先醒草者,丁長孺公制義。公故出涇陽先生之門,世稱東林學。百二草則先生起家爲時所宗者也。」[3]曾任常鎮兵備、從涇陽問學的蔡獻臣曰:「涇陽顧先生南畿時,筆力議論,與蘇長公相上下。天下人士争慕效之,文體爲之一變。獻臣總角業舉,即知嚮往。」[4]又曰:「余嘗謂萬曆間,制舉義當以顧涇陽爲第一手。公丙子觧南畿二墨,雄偉豪邁,與蘇長公馳騁上下,令人不可逼視。」[5]至清朝的論文之家,亦對顧涇陽推許甚至。

制義之作,雖然若非純粹的文學産物,然以來文學上的文體風格,實都不能不與科舉有甚深的關係。士子所幼而摹習,長而求名世者,罕有不遵此轨者。顧氏文風雄健,論理曲折,其受益于此種訓練是顯而易見的。顧氏之文,無處不透露着理學的涵養和黽勉于道的信念,然因他的筆觸有力,思想闊達,議論凜凜而正,每每讓我們读之有充盈的生氣之感,毫不覺得厭惡。這是他文字的勝處。

顧憲成中國歷代文學的發展變化,也有自己獨到的體會,他藏稿一書中曾提出‘甚哉!文之變化日新而無窮也’的觀點。他歷數歷代文學的演進之迹曰:

始吾以爲六經畢,漆園其至矣;徐而按之,漆園不已,而爲兩司馬兩司馬不已,而爲三曹,爲二陸,爲二謝二謝不已,而爲少陵青蓮少陵青蓮不已,而爲昌黎,爲柳州,爲廬陵,爲眉山。我之興,爲金華,爲天臺,爲毘陵晉江,爲北地曆下弇州。邇時若京山,若雲間,若長水,亦各翩翩自成一家。于今,又見左卿焉。……甚哉!文之變化日新而無窮也。[6]

在這裏,顧憲成並不拘泥于文學的某體,而就文學的本質,融會經、史、詩、文而統合論之,表現出了他對文的時代性、變化性的獨特理解和宏通之見。顧憲成同時强調文不當苟且求奇,也不當簡單地一味追求「字擬而句模」,而世俗之文相矜以奇,「往往舍大道而旁馳騖,殉影響而工掇拾」[7],甚不足取。這些觀點,都是有針對性而發的,也都是有益的。

顧憲成之走向仕途,並非意图富貴,而是别有懷抱。他曾在傷悼朋友之際,傾吐心志:「嗟乎!世衰道微,人心離喪,浮破愨,枉蔑貞,淫掩良,争蔽讓。智者相與借詩書以文其奸,愚者謬以爲固然,步亦步,趨亦趨而已。當吾爲諸生,業惻然傷之,時時思有以矯其弊,莫能振也。既博一第,從縉紳先生游,時時私求其人,鮮遇者。」[8]

我們對顧憲成政治上的研究一直把焦點放在他從政之後、東林講學論事之「冷風熱血」上,殊不知顧氏對世道的抱負由來已久。這段話就把他青年時期以來潛埋于胸中的對世道的觀察、憤傷都呈現了出來,也同時把他的偉大的社會理想呈現了出來。他之進入仕途,本懷抱着熱切的拯救世道的願望而來。不但如此,他的人生一直懷抱着「時時思有以矯其弊」的信念而拓展。這種時弊,據顧氏自道,却是根深于人心的「世道」。他對人心世道的現狀是感觸很深、極爲痛徹而又極其真誠的。我們可以説,顧憲成從政和講學,都是全力以赴此志,政治之作爲和講學之感召,是他展此胸懷的兩條主要途徑。

顧憲成嘗與魏懋權劉國徵二摯友相勉:「吾三人者,或先之,或後之,或衷之,其有濟哉!即不濟,卷而藏之,何恨!求善價而沽,枉尺直尋,非吾質也。」[9]這幾句話,就是顧憲成一生事業之計劃和一生精神的真實寫照。萬曆九年(一五八一),首輔張居正病,群臣爲之齋醮,同官代署憲成名,他聞而追削之;萬曆十五年(一五八七)因何起鳴辛自修高維嵩等之糾紛,而上睹事激衷恭陳當今第一切務事疏,忤旨,降三級調外,補湖廣桂陽判官;萬曆二十一年(一五九三),三王並封事起,他倡导吏部四司聯合力争,上建儲重典國本攸關事疏,激切發「九不可」之論;萬曆二十二年(一五九四),吏部會推閣臣,力主王家屏等,違上意,革職爲民,聞命即出都,毫無戀惜。這些都是顧憲成歷政所爲炳耀于文章史册者,亦信其絶無「求善價而沽,枉尺直尋」之質!

顧憲成熱心世道,不甘置身于世外,滿腔赤誠,一身努力,皆欲用于改良之道,使之變而至于正大之域。他説:「且夫入山惟恐不深,入林惟恐不密,恝然置安危理亂于不問,以自便其身圖,臣之所大耻也。」[10]他以一世之治亂爲己任,勇以赴之,‘願爲真士夫,不爲假道學’[11]。然他亦何嘗唯激于義氣,而尸亡之大咎?顧憲成藏稿的疏文及與友人商量時事時,惓惓不忘以「自反」之説相戒嘱。自反之説的精義在于既「虚」且「公」:「在局内者宜置身局外以虚心居之,乃可以盡己之性;在局外者宜設身局内以公心裁之,乃可以盡人之性。何言乎虚也?各各就己分上求,不就人分上求也,各各就獨見獨知處争慊,不就共見共知處争勝也,則虚矣。何言乎公也?是曰是,非曰非,不爲摸棱也;是而知其非,非而知其是,不爲偏執也,則公矣。」[12]

一生之立行立言,皆爲世道,一生之研究講學,皆爲世道,顧憲成的人格令人動容,覺其有無限的偉大!

泾皋藏稿刻于萬曆辛亥(一六一一),即顧氏逝世的前一年。此本而外,又有四庫全書本和清光緒三年(一八七七)涇里宗祠刻本。本書以取便文字之録,用四庫全書本爲底本,而校補于萬曆刻本。凡有重要異文,于頁下出校;有生僻之語,擇可知者,于頁下出注。至于異體之文,如‘’改作‘旨’,‘’作‘臾’,‘曽’作‘曾’,‘冝’作‘宜’,‘緣’作‘緣’,‘’作‘捷’,‘’作‘拔’,‘葢’作‘蓋’,等等,徑改爲易識者。時間倉促,其疏則百,仰高明是正爲幸。

李可心

二〇一八年四月


[1] 鄒元標願學集卷六上,明朝列大夫南京光禄寺少卿涇陽顧公墓誌銘

[2] 徐允禄思勉齋集卷九,跋吾友牘牘五。

[3] 朱國楨朱文肅公集奉直大夫尚寶司少卿慎所丁公墓誌銘

[4] 蔡獻臣清白堂稿卷四,顧涇陽小心齋札記序

[5] 蔡獻臣清白堂稿卷五,題顧涇陽玄義序

[6] 顧憲成涇皋藏稿卷七,周左卿熊南集選序

[7] 顧憲成涇皋藏稿卷六,崇正文選序

[8] 顧憲成涇皋藏稿卷二十,哭魏懋權文

[9] 顧憲成涇皋藏稿卷二十,哭魏懋權文

[10] 顧憲成涇皋藏稿卷一,聞命亟趨屢牽夙疾懇乞聖恩俯容修致事疏

[11] 顧憲成小心齋札記卷十七。

[12] 涇皋藏稿卷五,與伍容庵第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