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三观:关于建筑的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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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昨晚,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蒙德莱……(蒙德莱已没有了)”。这是英国畅销小说《蝴蝶梦》的第一句话。我少年时第一次读它以后就再也没有忘记。多少个晚上,我梦见回到了自己的“蒙德莱”——我上海老家那吱吱响的木楼梯、冷冰冰的石台阶、密闭的钢窗、沉睡的红瓦屋顶,不断地回归……近几十年来,我又不断回归到两处我的“蒙德莱”:一处是城外(北京?加德满都?)一条旧街,路边有一座藏式的废弃宫殿,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我急于找到进城的车站,它就在附近,但我永远找不到它;另一处是近代的砖混住宅楼,一字排开,中间一条走廊,两侧是鸽子笼式的居室,我的朋友就住在走廊的末端,但我永远走不到那里。

我是学土木工程的,那时在哈佛的杨式德学长对我说:“我们学土木的,就是土里土气、木头木脑的”。确是如此,每当我看到一栋新建筑时,就会用几何学去套。这是白天,到了晚上,它就以一种幻觉进入我的梦境,使我想入非非。建筑对我是现实的,也是神秘的。虽然我在建筑设计院工作了近30年,我从事的仍然是土里土气的结构设计或建材设计,但是当我被提升为“主管生产”的室主任和副院长后,每当需要为一个民用项目组织设计团队时,我总要选择一位建筑师来主持,让他像乐队指挥那样协调团队的工作。

没有想到,在1980年我将近50岁时,上级把我从设计院调到中央机关,“主管”建筑设计,并且有机会和国外的建筑师结交。清华大学的汪坦教授知道我是留学美国的,给了我翻译《人文主义建筑学》的任务,我发现作者也和我一样,不是建筑学“科班”出身的,却大言不惭地评论起建筑来。接着我又在澳大利亚一个会上认识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K.弗兰姆普敦教授,听说他写了一本很畅销但又很难懂的现代建筑史方面的书。我就兴起地买了一本第二版的,回国后找了几位同仁分章翻译,用“原山”(我小名元三)的笔名出版(中译名《现代建筑——一部批判的历史》)。有人打听“原山”是谁,发现原来是“木头木脑”的我。我从此不可收拾,原套班子先后翻译了这本书的第三、四版,乃至若干年后,弗兰姆普敦称我是把他“引进中国的人”,而我称他是把我“引进建筑迷宫的人”。

我开始学习建筑学,但本性难改,首先看的是诺贝尔经济奖获得者H.西蒙写的《人工科学》。他是以逻辑解题的方式来设计所有“人工物”(当然包括建筑)的,十几年后,我也按照他的方式,把自己学的“建筑学理论”归纳为“三层次、三传统、一核心”。本书就是我那“木头木脑”领悟出来的学习笔记。

所谓“三层次”就是建筑有三个功能层次,第一个是在农业社会,盖房子是为了避风挡雨,建筑是个“掩蔽物”,解题就是求安全。杜甫说“风雨不动安如山”,即当时的最高理想。第二个层次是在工业社会,盖房子还要讲效益,对投资者来说解题就是怎么盈利。第三个层次是现在正在进入的信息社会,解题就是要使建筑体现文化价值。我国正处于从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型的时期,建筑也存在“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建筑效益不平衡,有好有次;建筑文化不充分,做出来的设计文化内涵还不够丰富。

怎样提高建筑的文化内涵和精神价值呢?我的理解是逃不了传统:中国的和外国的传统都要批判地吸收,才能创造我们时代的新传统。我分析中国的建筑传统,提出三传统的概念:一是皇家建筑,解题是显示豪华、显示权威;二是民居,解题是与自然结合,显示自然美;三是文人建筑,解题是创造意境。我认为这种文人建筑,是我国建筑文化的精华。在本书中我举了三个例子:北魏谢灵运《山居赋》中的始宁墅、唐代王维的辋川别业、北宋司马光的独乐园(本来想写一本讲十个古代文人的建筑,力不从心了)。我认为这是我国建筑文化传统的精华。虽然原物不存,却有诗词绘画相继,哪个国家有此种传统?

有了三层次的课题,有了三传统的引路,我们现在建筑创作的课题核心就是:用贫资源创造高文明。我们与世界各国的竞争,不在于显耀豪华,不在于奇形怪状,就在于能否用贫资源创造出高文明。这是我们立足于世界建筑之林的核心课题。

以上说的是创作理论,是写给建筑师看的。另外我体会还需要有阅读理论,是写给公众看的。两者相辅相成,才形成整个的建筑理论。就像写小说的,总希望自己的作品有人读,于是就有些评论家,专门写书指导读者如何去阅读和欣赏文艺作品。其实城市和建筑也是应当有一套理论讲如何去阅读和欣赏它们的。我没有那个水平,只能介绍一下我是如何阅读城市和建筑的,供大家参考。本书的第二卷就是讲这个的,只是讲自己的阅读方法加一些实例,其中稍带一些对理论问题的理解,希望将来有人专门从理论高度来讲这个主题。

创作也好,阅读也好,关键人物是建筑师。可惜,正如顾孟潮先生所说的:我们是“见物不见人”。中国几千年来有那么多优秀建筑,却不见建筑师其人。固然“建筑师”(architect)是外来名字,但却是客观的存在。一栋建筑,总要有创意、设计和营造的人,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用现在的标准:创意和设计者就是建筑师,施工者是营造师。我国过去有“匠人”,有“将作大臣”,但不能就与“建筑师”画等号。但我们可以追溯到一个项目的创意及设计者,“追认”其为建筑师。否则今天的建筑师就成为无祖无宗的“外星来人”了。而且,从分析一栋古建筑来说,应当了解其创意和设计者的理念和创作意图,否则这栋建筑物也成为没有灵魂的怪物了。因此我认为应当给我国的古代建筑师予以“追认”“正名”。

建筑师是一个崇高的职业,需要有一套职业制度,包括其教育、实践以及职业道德的要求。遗憾的是,现在我国虽建立了注册建筑师制度,但从职业建设来说,还很欠缺,例如: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符合我国条件的建筑师职业道德规范,乃至弊病丛生。

以上是我自1980年以来学习建筑学知识的一些浅薄体会。感谢机械工业出版社的赵荣(她十几年前出版过我的《特色取胜》一书)和张维欣编辑,帮助我把自己的学习体会梳成条理,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张钦楠 2018年3月(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