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尘子
晨雾还未彻底散尽，藏气峰方向的云海便翻腾起来，一道刺目的青芒划破天际，挟着沉闷的雷音，直坠藏龙峰顶！那是守戒阁首座长老玄尘子的驾临。
玄尘子身着深青色云纹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含半分温度。他负手立于昨日郑凌虚和涂汐站过的空地中央，身形纹丝不动，脚下杂草却无声伏倒，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碾压。陈肃和另一名气息沉凝的守戒阁高阶弟子恭敬地站在他身后，看向郑凌虚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幸灾乐祸。
“郑凌虚”，玄尘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昨日山门擅闯之事，守戒阁已查清。你违背门规，私带来历不明之人入山，更在陈肃按律查验时暴力抗法！念在同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那女子，随我回守戒阁听候发落。”
郑凌虚站在塌了半边的殿门前，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一夜未眠，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昨日更加沉静，仿佛已经烧尽了所有杂念。
“首座长老明鉴”，郑凌虚拱手，声音清晰平稳，“涂汐姑娘助我诛杀为祸人间的鼠妖，救下数名幼童，其身怀异宝遮掩气息，山门大阵亦无示警。弟子引她上山，确为向守戒阁禀明缘由，寻求接纳，非是擅闯。至于昨日冲突，是陈师兄不由分说、出手狠厉在先，弟子只是护人护己。涂汐姑娘，弟子不能交。”
玄尘子眼中寒光一闪：“冥顽不灵！看来藏龙峰的破败，让你连门规戒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身后的那名高阶弟子，名为王磊，早已按捺不住，闻言踏前一步，厉声道：“师父，跟这废峰弃徒啰嗦什么！待弟子替您拿下他，一并清理门户！”他袖袍一抖，两道乌沉沉、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长链如毒蛇般射出，链身刻满细密的暗金色咒文——正是守戒阁赫赫有名的“律令锁”！
锁链未至，一股沉重如山的禁锢之力已当头罩下，空气瞬间粘稠如胶泥！王磊双手结印，口中低喝：“律令如山！镇！”两道锁链哗啦作响，符文大亮，缠绕之力陡然倍增，要将郑凌虚如粽子般捆缚镇压。
郑凌虚瞳孔微缩，不退反进！他左脚猛地踏在身后殿门残存的青石门槛上，那门槛竟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土黄色气流顺着他的脚底瞬间涌入全身。他双手闪电般在胸前交错，指尖划过玄奥轨迹，带起淡淡的土黄色光晕。
“蛰龙翻身！”
随着他一声低喝，那两道眼看就要缠上他身体的律令锁，竟像撞在一堵无形而充满韧性的泥沼墙壁上！锁链上的符文光芒剧烈闪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缠绕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滞涩下来！郑凌虚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如同深潭下的潜龙骤然摆尾，险之又险地从两道锁链间那狭小的空隙中滑脱而出！
王磊一击落空，脸上挂不住，怒哼一声，双手印诀再变：“戒律碑文，压！”
那两道律令锁凌空一抖，瞬间崩得笔直，暗金符文脱离锁链，在空中迅速凝成一方半透明的巨大石碑虚影！碑上“镇”“压”“禁”“锢”四个古篆大字光芒刺目，散发出镇压一切邪祟、惩戒一切不臣的森严意志！石碑虚影带着隆隆风雷之声，轰然砸向郑山坳！
郑凌虚感到一股恐怖的意志直接碾压向自己的神魂，身体更是重逾万钧！他不敢硬接，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尖一点凝聚到极致的黄芒骤然点在身侧布满苔藓的殿墙根基上！
“地龙潜行！”
他整个身体瞬间如同融入大地，化作一道模糊的黄影，贴着地面急速滑开！轰隆！那巨大的戒律碑影狠狠砸在他刚才立足之处，地面剧烈震颤，坚硬的岩石被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凹坑，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去！
王磊脸色铁青，两次出手竟连对方衣角都未碰到。他眼中厉色一闪，双手猛地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律令锁链与碑影瞬间合一，化作一张覆盖数丈方圆的暗金色大网！网上符文流转，构成一个繁复的囚笼，兜头罩下！这一次，力量更为凝聚，范围更广！
郑凌虚刚从地面化形而出，那符文大网已近在咫尺，避无可避！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竟不再闪躲，反而迎着大网一步踏出！这一步落下，他脚下地面似乎都向内凹陷了一瞬。他双手在胸前合抱成球，一股沉寂、厚重、仿佛承载着山岳般的力量在他掌心凝聚！
“抱山印！”
他低吼着，双掌猛地向上推出！一个模糊却凝实无比的土黄色小山虚影在他掌中显现，狠狠撞向落下的符文大网！
嘭——！
沉闷至极的巨响在山顶炸开！土黄色的山影与暗金色的符文网剧烈碰撞！狂暴的气浪呈环形炸开，吹得荒草倒伏，碎石乱飞！郑凌虚脚下的岩石寸寸碎裂，他身体剧烈摇晃，脸色瞬间变得潮红，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但他推出的那座小山虚影，竟硬生生顶住了符文大网的下落之势！
“给我破！”王磊须发皆张，全力催动法力，符文大网光芒大盛，再次向下压落一寸！
郑凌虚双目圆睁，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臂肌肉贲张，那摇摇欲坠的小山虚影猛地一震，一股潜藏地脉深处的顽强意志爆发开来！
轰！
小山虚影轰然炸开！并非破碎，而是爆发！无数道凝练的土黄气劲如同地底喷薄的岩浆，狂暴地撕裂了那张符文大网！王磊闷哼一声，如遭重击，蹬蹬蹬连退数步，嘴角同样溢血，脸色煞白，看着郑凌虚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的律令锁链光芒黯淡地缩回袖中，显然受创不轻。
“废物！”玄尘子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绪，却让王磊羞愧得无地自容。
玄尘子一步踏出，身形如同瞬移，已出现在郑凌虚身前不足三丈之地。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郑凌虚的身影，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藏龙峰竟还藏着这点微末道法，可惜，杯水车薪。”玄尘子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威压瞬间笼罩整个藏龙峰顶！
这威压并非简单的力量压制，而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禁锢！仿佛天地间的灵气瞬间凝固，山风停滞，连那枯树深处流淌的微弱生机都被强行冻结！郑凌虚感觉自己像是被封进了万载玄冰，血液几乎凝固，体内艰难运转的真气瞬间变得滞涩无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
“云篆天符。”玄尘子口中吐出四个字，声音如同天宪。
他伸出的食指，在虚空中看似随意地一点、一划！指尖过处，留下一道道凝而不散、闪耀着青玉般光泽的符文轨迹！这些符文扭曲、繁复，蕴含着天地至理般的道韵，远非王磊那律令符文可比！
刹那间，三道丈许长的青玉符文凭空浮现，成品字形悬浮在玄尘子身前！一股寂灭、肃杀、终结万物的恐怖气息从中弥漫开来，锁定了郑凌虚的气机！
郑凌虚瞳孔缩成了针尖！这是云篆天符！守戒阁压箱底的镇阁神通之一，非首座长老不可施展！他感觉自己的神魂都在那三道符文的锁定下瑟瑟发抖！
“镇！”
玄尘子手指轻轻一按！
嗡——！
三道青玉天符微微一颤，瞬间化作三道撕裂空间的青色闪电！没有浩大声势，只有纯粹到极致的破灭之力！一道直指郑凌虚眉心，一道锁其心脉，一道镇其丹田！速度快到超越了郑凌虚感知的极限！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郑凌虚浑身汗毛倒竖，体内蛰伏的所有力量被死亡危机彻底引爆！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手猛地向地面拍下！
“地脉龙气，起——！”
藏龙峰顶剧烈一震！地面深处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龙吟！一道、两道、三道……整整九道粗壮的土黄色龙形气柱，混合着被强行抽取的枯树生机所化的星星点点的绿芒，轰然从郑凌虚四周的地面破土而出！如同九条愤怒的土龙，咆哮着、扭曲着、盘旋着，瞬间交织在他身前，形成一面厚实无比、黄绿交织的龙纹壁垒！
噗！噗！噗！
三道青玉天符狠狠撞在龙纹壁垒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令人牙酸的撕裂与湮灭之声！那三道凝聚着破灭之力的天符，如同最锋利的钻头，狠狠凿进坚韧的龙气壁垒！土黄色的龙气大片大片地被湮灭、蒸发！点点绿芒疯狂闪烁，顽强地修复着被撕裂的缺口，却杯水车薪！壁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暗淡！
“螳臂当车。”玄尘子面无表情，指尖再次一点。
那三道天符青光大盛，猛地一绞！嗤啦——！坚韧的龙纹壁垒终于被彻底贯穿撕裂，三道天符去势稍减，却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锋芒，直射郑凌虚本体！
郑凌虚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却并未放弃。他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全身残余的土黄真气尽数涌出，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薄的护体黄光。
轰！轰！轰！
三道天符几乎同时命中！郑凌虚双臂的护体黄光如同纸糊般破碎！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身体弓起，炮弹般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
“九重镇狱山！”玄尘子声音冷酷，毫不留情。他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倒飞的郑凌虚虚虚一按！
轰隆隆——！
天空骤然一暗！只见藏龙峰上空，浓厚的云气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搅动、凝聚！眨眼间，九座由精纯云气构成、其上清晰浮现无数镇压符文的山岳虚影，层层叠叠，带着碾碎大地的恐怖威势，轰然朝着郑凌虚坠落下来！这是要将他和这片本就残破的山顶一同彻底镇压、碾为齑粉！
郑凌虚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遮天蔽日的九重山影压下！死亡的阴影彻底将他笼罩，他甚至能闻到山岳倾塌带来的窒息土腥气！
就在那九重山影即将临头，郑凌虚即将被彻底碾碎之际——
藏龙峰顶，那株虬枝盘结、半枯半死的古树，深处那缓慢流淌的微弱生机，仿佛被这灭顶之灾所刺激，猛地剧烈波动了一下！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古老苍茫之意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瞬间弥漫开来！
几乎同时，藏气峰方向的云海深处，一道清越、平和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纶音，清晰地穿透了镇狱山的轰鸣，响彻整个藏龙峰：
“玄尘，住手！”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律令力量！
那即将砸落的、威势滔天的九重镇狱山虚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猛地剧烈扭曲、震颤起来！凝如实质的山体瞬间变得模糊虚幻，下落的势头骤然停滞！
玄尘子脸色第一次剧变，那漠然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他猛地抬头望向藏气峰方向的云海深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按下的右手五指，缓缓地、极其不甘地收了回来。
轰然巨响并未传来。
那九重镇狱山的虚影，在失去玄尘子法力的支撑后，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溃散成漫天云气，被山风吹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地面被之前战斗余波震出的道道裂痕，以及郑凌虚倒在地上剧烈咳血、气息奄奄的身影，证明着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威能并非幻觉。
藏龙峰顶，殿后一处相对完好的静室角落。
涂汐盘膝而坐，身体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她周围，一层薄而坚韧的土黄色光罩无声流转，其上符文明灭——正是郑凌虚昨夜倾尽全力布下的“后土封元结界”。此结界将她气息彻底隔绝于外，却也将她牢牢困在这一方狭小天地。
外面惊天动地的斗法声，真气的轰鸣，法宝的撞击，山体的震颤，清晰无比地透过结界传来。每一道巨响都如同重锤砸在涂汐心上。她能“听”到郑凌虚施展“蛰龙翻身”时那微弱的山石共鸣，能“看”到王磊那律令锁链的森冷符文，更能清晰地感知到玄尘子那三道“云篆天符”出现时，整个空间被冻结、被锁死的恐怖道韵！
当那九重镇狱山虚影在云层中凝聚时，那股毁天灭地的威压，即便隔着结界，也让她浑身妖血近乎凝固！她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缕缕紫红色的妖气不受控制地在她体内左冲右突，撞得那土黄色的结界嗡嗡作响，光罩剧烈波动！若非无字天书死死压制着她的妖力，结界早已被暴走的力量撕开！
“放我出去！郑木头会死的！”涂汐在心中对着天书狂喊，那双总是含笑的清澈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充满了暴戾和惊怒。
“冷静！我的小公主！你现在冲出去，妖气泄露，只会坐实你的身份，他所有的坚持和拼命都白费了！他布下这结界，就是不想连累你！”天书的声音在她识海中急迫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可是...！”涂汐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能清晰地“看”到结界之外，郑凌虚被天符轰飞，鲜血染红道袍的惨烈景象，看到他面对那灭顶山影时眼中闪过的绝望！
就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要强行破开结界的刹那，那株枯树深处，一股极其古老而微弱的气息波动骤然传来。紧接着，那声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清越喝止，便清晰地穿透了一切！
涂汐紧绷的身体猛地一僵。
结界外，山崩地裂般的威压骤然消散。
一片死寂。
只有风声呜咽，穿过残破的殿宇和荒草。
涂汐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赫然是几个深深的血印。她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结界之外的方向，仿佛要穿透石壁，确认那个倔强道士的生死。她缓缓抬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着那层流转的土黄色光罩。结界依旧坚韧，隔绝着她与外界。
方才那一声喝止带来的生机，并未冲淡她心头的焦灼与惊悸。那个为了守住一句承诺、一座破峰，甘愿硬撼守戒阁首座长老的傻瓜道士，此刻究竟是生是死？
那株在灭顶之灾前发出细微波动的枯树，那来自云海深处的神秘声音……这一切，都像浓雾般笼罩在刚刚经历过生死风暴的藏龙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