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神异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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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高奣映的神异之处是从一个噩梦开始的。
在梦里,他总是被那个身材短粗脸相阴郁的补锅匠捉去。
是一个断断续续纠缠不清的梦。忽儿在被窝里,忽儿在走廊上,忽儿又在念书的路上。恍恍惚惚的,几次三番,补锅匠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出现,然后突然出掌,轻轻一拍,奣映就变小了,就被收进工具箱背着走了。箱子里黑洞洞的,好像有孤魂野鬼喘息的声音,非常害怕。一害怕,梦就醒了。醒了后更加害怕,于是就边哭边鬼喊辣叫:四丫四丫四丫……四丫是侍女。于是颠颠着跑进来,点亮油灯,问少主子咋个了咋个了?当知道不过是个梦时,四丫笑了,安慰说不怕不怕,明天告诉女主子,撵了那补锅匠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但有谁会认真对待一个八岁孩童的梦呢?
所以四丫向木夫人说起少主子的噩梦并提议撵走补锅匠时,木夫人不以为然,说:就为了小少爷一个梦,撵走一个手艺人,高土司家难道就这么愚蠢吗?
所以补锅匠依然在土衙对面的街拐角忙活计。看样子生意很好,因为面前经常堆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破锅烂盆。补锅匠来半年了,住在土衙旁的小巷里,少言寡语,手艺非常好,起早贪黑的,像是赶时间要把这里的破锅烂盆补完了一样。
要命的是,这噩梦经常在奣映的睡梦里出现,以至于奣映一看见补锅匠就心惊肉跳。但补锅匠天天在那里补锅,想不见也难。土衙门前,就这么一个广场,连着一条直街通向外面的白塔街。这是出出进进的必经之路。每天上午下午,来回四趟,奣映都要从这里经过。因为奣映要到至德寺念书。
至德寺是高土司的家寺。随缘法师既是方丈又是奣映的先生。这老法师来自中原,才高八斗,精通佛理,对奣映要求极严,惩戒也是不留情面。当然这是高土司的授权。所以奣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随缘老和尚。
看着少主子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四丫也很着急。
好在四丫鬼点子多,就对长贵说:看你牛高马大的,干脆背着少主子上学算了。
长贵是奣映的跟班,力大无比,对少主子忠诚。这时就傻呵呵地笑着蹲下,让少主子趴在背上。
时间一长,奣映嫌趴在背上视野不开阔,有时候就干脆骑到脖子上,让长贵架着。
这个办法很好。从此出出进进,再也不会心惊胆颤了。
后来奣映真的被补锅匠掳走,木夫人才恍然大悟,知道儿子的神异其实从这个梦就开始了。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在说。
下面接着说说即将发生的事情。
2
至德寺在土衙背后的山冈上,冈上多古树。秋风从树梢掠过,落下一片又一片金黄的老叶,在树林间飘飘洒洒,最后落到地上,满眼金黄。
时间一长,山路上也有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
这样的山路,以往人迹罕至。但这些天,隔三差五的,会来几个形迹可疑的香客。
随着这些香客的到来,向来守时并且授课严苛的老法师突然间松懈了下来。
法师经常到方丈室会客。这时,书房里就只有奣映和陪读致远两人。
寺院很静。雀鸟叽叽。书房里,奣映懒懒地拿着书一边诵读一边看窗外树上跳上蹿下的小松鼠。直到小松鼠消失后,奣映才停止诵读。无聊之际,突然想起今下午是行刑日,有热闹可瞧,于是招招手。正在看书的致远问:少主子咋个了?
你去告诉法师,说我肚子疼,疼得厉害。
致远不敢欺骗法师,又不敢得罪少主子。一时为难,就眼泪汪汪的,要哭的样子。
奣映挪过去,想打他。却见小和尚走了进来,说法师有紧要事,今天提前下课了,请小少爷回府温习功课。
奣映喜出望外,喊了一声长贵。正在廊上打盹的长贵跑了过来。于是主仆三人一溜小跑就出了寺门。一出寺门,长贵娴熟地一提溜,就把奣映送到脖子上架着,然后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优哉游哉蹈下山来。
到达广场时,没有往日行刑时的热闹。高台上的行刑柱清冷地立在刺眼的阳光下。地上,长长的木头脚枷也是空的。按常规,今天总会有一些倒霉鬼要拉来这里示众或者鞭挞。看样子,今天的热闹是瞧不着了。
奣映有些扫兴。正想示意胯下的长贵往前走,却看见了街拐角正在忙碌的补锅匠,于是就想象着补锅匠绑在行刑柱上会是什么样子。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听到大队人马嘈杂的声音从云天外传来。奣映揪着长贵的头发原地转着寻找声音,才发现声音来自太阳深处。
长贵被揪得龇牙咧嘴,一边转着一边偏着头问少主子在看什么。奣映说:看太阳!
长贵急了,说少主子呀,太阳刺眼,不能看!
别乱动!奣映拍了一下长贵的头,终于固定了位置,高兴地大声说:我看见阿爹领着兵马回来了……咦,阿爹咋会穿着一件黄马褂?
这时围了几个人过来,也望太阳,却刺得睁不开眼。只有奣映依然双目圆睁,入定了一般和太阳对视着。
这时老管家颠颠着跑过来,踹了长贵一脚,骂道:少主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还不快点滚回去!
一进土衙,奣映从长贵身上溜下来,边跑边说:阿爹穿着黄马褂回来了……看到儿子痴痴迷迷胡说八道的样子,木夫人心疼得把奣映一把揽在怀里。奣映捧着阿妈的脸,喜形于色地说:阿妈呀,阿爹穿着黄马褂就要回来了。木夫人顺从地边点头边应付说:是啊是啊,你阿爹就要回来了!
不一会,就传来了许太医。把脉听诊后,说并无大碍,也许是惹着祸祟了。然后就开了一张药方子。
到了晚上,也许是吃药见了效,奣映居然在油灯下安静地温习功课,木夫人当下心安,决定不再处罚下人,就吩咐老管家把关在柴房的长贵放回家3如前所述,奣映在和太阳对视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穿着黄马褂回来。当时大家都认为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孩童的胡言乱语罢了,并不当回事。殊不知,奣映的话却在第二天就应验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广袤的坝子里装满了明晃晃的阳光。风从原野上掠过,正在扬花的稻子律动着水一样的波浪,送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稻花的清香。
在这清香里,高土司带着回乡的乡勇浩浩荡荡沿官道一路北下。临近姚州城时,已是正午,远近村舍渐次升起了袅袅炊烟,南门外的接官亭也遥遥在望。
高土司轻提马缰,放慢行军的速度。经过一块高地时,高土司传下命令,停了队伍。马上有人支起了一个帐篷。高土司进去,在丫环的服侍下洗漱打扮一番,管家从一个精美的匣子里拿出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穿上黄马褂后,高土司对镜照了照,非常满意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于是上马,传令继续行进。
在高土司的想法里,张知府等幕僚此时此刻应该在接官亭等候迎接。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在太平铺扎营休整之前,高土司就安排了驿站的两匹快马,一匹报姚安府,一匹报土衙。
姚安府驻姚州城,管着一州三县,其中有一半是高土司领地。当然这是现在的情况。如果回到过去,整个姚安府都是高土司的地盘。所以高土司这个称呼,自打高家拥有这片领地后就存在了。只是到了上三代,朝廷要搞“土流兼治”,而土司们又没有能力拒绝,于是只好接受朝廷派来的知府,同时也接受朝廷对土司们的任命。高家是大土司,所以任命为土府同知,但习惯上,大家仍叫高土司。但现在的高土司可就不是过去的高土司了。现在的高土司,之上还有一个张知府。也就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张知府才是“王”,而高土司只能算“二王”。但实际上,却也不好分出高下。毕竟有句老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不仅老百姓,就连张知府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做高土司的顶头上司,有些名不副实。论权力,他可以叫高土司这样做那样做;但实际上,做与不做,却要看高土司高兴不高兴。高土司明白这个道理,一直与府衙若即若离,除了偶尔议事,基本上不进姚州城,不到姚安府。他有自己的白塔街,还有自己的土衙,还有自己的领地和驯服的百姓。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才睡得踏实。
但这次,他决定进城,到姚安府,要让张知府知道自己的丰功伟绩。
果然,到达接官亭时,张知府等幕僚已率吹鼓手在迎接。礼仪后,正想客套几句,突然见到黄马褂,张知府一愣,说与同僚,赶紧一齐下跪,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后,张知府心里嘀咕,想高土司乡勇不足一千,究竟有何功勋,居然得了永历皇帝的黄马褂,看来今后就更要看高家的脸色行事了。于是不敢怠慢,吹吹打打迎高土司一行进城,同时安排伙食犒劳乡勇。
酒足饭饱,又闲聊了一阵,高土司酒意已散,就不想耽搁,急着回家,再三谢绝了张知府的挽留,率众乡勇出北城门,沿蜻蛉河一路北下。
到达草海时,越过波浪起伏的海面,在太阳西沉的山脚下,古树林中,白塔街若隐若现。
当高土司率众乡勇向西绕过草海回到阔别一年的白塔街时,已是夕阳西下。
一进白塔街,就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迎接。接着是几个歌者在咿咿呀呀地大声吟唱。
高土司骑着高头棕色大马,威风凛凛地缓步在前。身后是骑黑马的师爷,后面是马队,再后面是步行的乡勇。
到达广场时,伴随着震天响的过山号号声,大家欢呼雀跃。整个广场成了欢腾的海洋。
金色的夕阳下,穿在高土司身上的黄马褂格外显眼。乍一见,木夫人以及下人们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家面面相觑,说:天哪!这不是应验了少主子昨天的话吗?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说少主子是神仙转世,未卜先知。
高土司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但感觉得到大家在议论什么。会议论些什么呢?除了自己,难道还有别的可以议论吗?高土司在心里微微一笑,威严地环顾左右。等大家安静下来了,才下马,走上高台,朗声说:鄙人高泰,蒙祖先护佑,此次率众出征,护驾有功,得皇上嘉奖,为高家争光了!
大家傻呵呵地笑着,跟着乡勇们啪啪啪使劲鼓掌。
高土司掏出纸来,展开,说:这是当今皇上的号纸,承蒙皇上厚爱,加封鄙人为光禄少卿了!
大家再次热烈地鼓掌。
高土司又指着身上的黄马褂说:这是当今皇上赏赐的黄马褂!
乡勇们一下子齐刷刷跪下,引得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并跟着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结束后,木夫人吩咐管家摆桌设宴,为土司老爷庆功。
这时高土司才想起儿子,于是展开双臂对站在一旁的奣映说:来吧,我未来的继承者,来分享一下阿爹的荣耀和喜悦!
晚宴上,高土司高兴,频频举杯,直至大醉。
第二天早起,木夫人等丈夫酒醒了,便迫不及待地把发生在儿子身上的神异古怪之事说了出来。高土司吓了一跳,说真有其事?于是上至德寺请教随缘法师。
法师说:这叫双目贯日,佛经中有记载。此神异之人世所罕见,今日应验,想来令公子确有神异,能洞察一些未来事。
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高土司又问。
法师双手合掌,说:阿弥陀佛,随缘吧!此乃天机,贫僧不敢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