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7章 怀表
我是在整理旧物时发现那枚鎏金怀表的。
表链已经氧化发黑,但玻璃表蒙依然透亮如初。轻轻推开表盖的瞬间,青铜簧片发出熟悉的“咔嗒“声,仿佛推开一扇通往九十年代的木格窗。斜阳穿过梧桐枝叶落在表盘上,那些被磨得发亮的罗马数字忽然泛起微光,像爷爷眼角细密的皱纹。
那年我八岁,总爱趴在阁楼的老榆木桌上。盛夏的热浪被鱼鳞瓦过滤成粘稠的蜜,顺着木楼梯蜿蜒而上。爷爷佝偻的背影在斜顶天窗下晃动,银框眼镜滑到鼻尖,手里的麂皮布正擦拭着某个铜制机芯。
“小满,把三号螺丝刀递来。“他的声音混着老座钟的滴答声,像泡在温水里的冰糖。我踮脚去够斑驳的铁皮工具箱,那些镀铬工具在阴影里泛着幽蓝的光。爷爷接过螺丝刀时,袖口滑落的银链怀表正垂在桌沿,秒针跃动的节奏与屋檐下的风铃奇妙地共振。
那时的怀表链子还是崭新的。爷爷说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德国货,甲板上的红宝石轴承能转百年不坏。我总趁他专注修理座钟时偷按簧片,看表盖“啪“地弹开,表盘上交织的蓝钢指针像在跳华尔兹。
蝉鸣最盛的午后,梧桐叶在窗框里投下翡翠色的影子。爷爷会把藤椅搬到树荫下,怀表揣在青布衫口袋里,教我辨认各种齿轮。“这是擒纵轮,这是摆轮...“他枯枝般的手指在机芯上游走,金属零件在掌心折射出细碎虹光。有时说着说着,老座钟突然发出布谷鸟的鸣叫,惊得竹帘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记得某个暴雨将至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铁锈味。我正在给座钟上发条,突然听见怀表坠地的脆响。表盖在青砖上弹跳着滚进床底,蓝钢指针颤巍巍停在四点十七分。爷爷蹲下身时,后颈凸起的骨节让我想起雨天拱背的蜗牛。
“摆轮轴弯了。“他对着煤油灯眯起眼睛,银发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跪坐在竹席上,看放大镜下的红宝石轴承泛着血色的光。屋外雷声轰鸣,爷爷用镊子夹着发丝般的游丝,忽然说:“修表就像缝补时光,得把断裂的记忆重新接上。“
那年深秋,爷爷开始频繁咳嗽。他依然每天擦拭工具箱,但不再让我碰那支最细的螺丝刀。有天清晨我发现怀表停在原地,发条旋钮再也转不动分毫。爷爷把表揣进我手心时,体温比黄铜表壳还要凉。“等开春...“他望着窗外盘旋的落叶,喉间的痰音像生锈的齿轮。
工具箱在墙角蒙尘那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经过老宅时总看见阁楼天窗紧闭,爬山虎已经漫过窗棂。直到某个飘雪的清晨,父亲把蒙着白布的怀表放进我手里,表链上还沾着松香的味道。
如今我坐在同样的榆木桌前,放大镜下的摆轮终于开始震颤。暮色漫进阁楼时,表壳传来久违的脉动,蓝钢指针轻轻跳过那个永恒的黄昏。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听见青布衫口袋里传来金属与心跳的合鸣。
斜阳将树影拉成长长的指针,在斑驳砖墙上划出时光的刻度。鎏金怀表躺在掌心微微发烫,齿轮咬合的节奏里,那个未能完成的春天正顺着游丝慢慢爬回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