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咱们的杜宾
卡夫和杜宾打架,以及那场角斗出人意料的结局,凡在斯威希泰尔博士的有名的学校念过书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后一位小伙子一向被称为“哎哟,杜宾”“依哟,杜宾”,还有许多其他绰号,都是表示孩子气的轻蔑。他是斯威希泰尔博士的年轻门生中最沉默寡言、最笨,而且看上去是智力最低下的一个。他的父亲在老城区开了个杂货铺。谣传他进斯威希泰尔博士的书院是按“以货易货原则”办理的。也就是说,他的伙食学杂费由他父亲用货物支付,而不是用现款。而他站在那儿(差不多站在全校学生的最后排,穿着窄小的灯芯绒裤子和上衣,线缝都要被他那粗大的骨架撑破了),就代表着同样多磅数的茶叶、蜡烛、糖、彩色香皂、葡萄干(其中一小部分,学校用来做布丁),以及别的货物。有一天,一个年纪小的学生偷偷跑进城去买脆饼和干香肠,碰巧看见开设在伦敦泰晤士街的杜宾及拉奇杂货食油店的送货车停在校门口,正在把本店经营的货物卸下来。这一天真让杜宾倒了大霉了。
那天以后,杜宾就没有太平日子了。同学取笑他的话刻毒可怕。“喂,杜宾,”某个俏皮角色会说,“报上有好消息。糖价在上涨,伙计。”另一个会出一道算术题:“如果一磅羊油蜡烛值七个半便士,杜宾值多少钱?”于是周围的坏小子们便会哄地大笑起来,连助理教员也笑起来。他们认为做零售商是下贱可耻的职业,真正的上等人是嗤之以鼻的。这见解很有几分道理。
“奥斯本,你的父亲也只不过是个做生意的。”杜宾私下里对那个使他大吃苦头的小男孩说。那男孩子听了高傲地答道:“我父亲是个上等人,他有马车。”那天放假,威廉·杜宾先生远远地躲到操场边上一间屋子里,悲哀伤心了老半天。我们之中谁又不回忆起儿时经历的同样伤心的时刻?心地善良的孩子受了欺负觉得委屈,遭了白眼畏缩不前,蒙受冤枉格外不平,得了恩惠格外感激。想想看,仅仅就是因为他们算术差一点儿,学不好几句蹩脚的拉丁文,你们蔑视、冷落、责骂过多少温顺的学生。
原来,威廉·杜宾学不好拉丁文的基础知识,读不通《伊顿中学[1]拉丁文文法》这本精彩的著作,所以不得不与斯威希泰尔博士的最低班的门徒在一起。他在他们中间简直像个巨人,却老是被那些乳臭未干、还围着围兜儿的小家伙“打下威风”。他穿着绷得紧紧的灯芯绒裤子,手拿卷了角的初级课本,没精打采,痴痴呆呆。上上下下都作弄他。他的灯芯绒裤子本来已经够紧了,他们还把裤脚缝得更小。他们剪断他的床带,弄倒他的桶子和凳子,好叫他撞折脚胫骨。他也没有哪一回不撞着的。他们寄包裹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他老子店里出售的肥皂和蜡烛。没有哪个小家伙不讥笑他、不开他的玩笑。他对这一切忍气吞声,绝口不提,只是暗自伤心。
相反,卡夫是斯威希泰尔博士学校学生中的大王和花花公子。他偷偷买酒到学校喝,跟城里的孩子打架。到了星期六,家里送小马来让他骑着回家。他房间里有长筒马靴,假期里穿着去打猎。他有金表,像博士那样吸鼻烟。他看过歌剧,了解名角的长短优劣,认为基恩先生比肯布尔先生[2]演得好。他能在一小时里一口气背出四十首拉丁文诗歌。他会写法文诗。他何所不知,何所不能?据说博士本人都惧他三分。
卡夫这位全校无可争议的大王趾高气扬地统治、欺压自己的臣民。他们这个给他擦靴子,那个给他烤面包,还有的替他跑腿,整个儿夏天每天下午他打板球的时候给他捡球。“无花果”是他送给最瞧不起的家伙的绰号。他经常骂他,讥笑他,却不屑跟他当面交谈。有一天,这两位年轻的先生私下里发生了争执。无花果一个人在教室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写家信。这时卡夫进来了,吩咐他去传个口信,大概是关于果馅饼的事。
“我去不了,”杜宾说,“我想把信写完。”
“你去不了!”卡夫先生说。他一把抓住该文书(其中许多字划掉了,许多字拼错了。不知道他在这上面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工夫,流了多少眼泪;因为这可怜虫是在给他母亲写信。他母亲虽说只是个杂货店老板娘,又住在泰晤士街店房的后间,却很爱儿子)。“你去不了?”卡夫先生说,“我倒要请问你干吗去不了?你不可以明天再写信给无花果老娘吗?”
“别骂人。”杜宾火了,站起来说。
“喂,先生,你去倒是不去?”学校里的公鸡王高声打鸣了。
“把‘胜’放下,”杜宾答道,“君子不看私‘胜’。”
“那么现在你去倒是不去?”另外这一位说。
“不去,我就不去。别打人,要不我打你个稀‘拍’烂。”杜宾大吼一声,跳起来抓起一个铅制墨水台,满脸凶相,吓得卡夫先生收住架势,放下衣袖,把手插进口袋,冷笑一声走开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亲自出面惹杜宾;不过咱们替他说句公道话,他在背后谈到杜宾总是一脸鄙夷的神气。
这次交锋以后不久,一个晴朗的下午,卡夫先生碰巧来到离可怜的威廉·杜宾不远的地方。杜宾躺在操场上一棵树下,一字一句地看他自己买的一本心爱的《天方夜谭》。同学们正在各搞各的运动。他远远地离开他们孤单单的,但几乎在自得其乐。要是人们不去干涉孩子们,要是教师不欺压他们,要是父母不执意要左右他们的思想,支配他们的感情——因为别人的思想感情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奥秘(你我究竟又互相了解多少?而且可怜的男孩女孩的思想比起管教他们的迟钝老朽的大人来,要美丽神圣多少倍?)——这么说吧,要是父母师长对孩子们少束缚一点儿,绝没有多大害处,无非是少读几句老古董书而已。
闲话少说。威廉·杜宾头一次忘掉了尘世,跟着水手辛巴德来到钻石山谷,跟着阿罕默德王子和佩里班诺仙女来到美丽的山洞[3],王子就是在那山洞里发现仙女的,咱们也未必不想到里面游览一番。突然他听见一阵尖叫声,仿佛是一个小家伙在哭,打断了他的惬意的白日梦。他抬起头来,看见卡夫就在他面前,正在训斥一个小同学。
那正是看见了送货马车把他的隐情抖了出来的同学。但是杜宾不记仇,至少是不记年纪小个子小的同学的仇。“老兄,你竟敢打破瓶子!”卡夫举起一根黄色的板球棍,在头上挥舞着对那小顽童说。
原来那同学受支使爬过操场围墙(选了个玻璃片都被弄掉了的地方,而且砖上挖了洞,以便爬墙),跑了四分之一英里路去赊一品脱果汁甜酒,冒着被博士布置在外面的密探发现的危险,又爬进围墙回到操场来。在完成爬墙这一壮举的时候,他滑了一下,瓶子打破了,甜酒洒了,裤子弄脏了。他虽然没伤着什么,但自觉罪孽深重,簌簌发抖地来到雇主面前。
“老兄,你竟敢打破瓶子!”卡夫说,“你这笨手笨脚的贼子。你喝光了酒,现在假称打破了瓶子。伸出手来,老兄。”球棍猛地抽下来,啪的一声重重地打在孩子的手上。跟着是叫痛的哎哟声。杜宾抬起头来。佩里班诺王妃跟着阿罕默德王子逃进了山洞深处,大鹏鸟背着水手辛巴德从钻石山谷疾飞而去,直上云端,无影无踪了。日常生活又回到老实的威廉面前:一个大同学正在无端痛打一个小同学。
“伸出另外那只手,老兄!”卡夫对小同学大喝一声,小同学痛得嘴歪眼斜。杜宾气得发抖,窄小的旧衣服里的身躯紧张起来。
“吃这一棍,你这小鬼头!”卡夫先生大叫一声,球棍又猛地落下打在孩子的手上(太太们,别害怕,私立学校的学生人人都这么干过。你的孩子大概也会挨打,也会打别人)。球棍又往下抽,杜宾跳了起来。
我说不准他的动机是什么。正如在俄国鞭笞犯人一样,私立学校里拷打同学是得到允许的。抗拒拷打,从某一方面来说,简直是丢人。也许杜宾傻头傻脑,看不惯他的霸道行径;也许是他念念不忘报复,渴望着与这神气活现、以强凌弱的霸王一决雌雄。这小子在学校里占尽风流、志得意满、威风排场,有人为他扬旗擂鼓,卫队向他行礼致敬。不管促使他这么干的动机是什么,反正是他一跃而起,高声叫道:“卡夫,住手;别再欺负这同学了,不然我要——”
“不然你要什么?”卡夫见他横插一杠子,惊讶地问道,“把手伸出来,小畜生!”
“不然我就要狠狠地揍你一顿,让你尝尝一辈子也没有尝过的厉害。”杜宾回答卡夫那句话的上半截说。小奥斯本抽抽咽咽流着泪,抬头看到突然有人仗义执言来保护他,很是诧异,觉得这惊人之举难以令人置信。卡夫的惊讶也不在奥斯本之下。想象一下我们的已故君王乔治三世听说北美各殖民地已揭竿而起时的心情,想象一下不可一世的歌利亚看到大卫[4]挺身而出要求决斗时的心情,你才能体会到雷金纳德·卡夫先生这次受到挑战时的心情。
“上完课之后,”他顿了一下,瞟了一眼之后,当然这么说,他那眼神等于在说,“立遗嘱吧,抓住决斗前的时机,把你临终前的愿望告诉你的朋友。”
“随你的便,”杜宾说,“奥斯本,你得给我助威。”
“好吧,既然你要这样。”小奥斯本答道。你知道,他爸爸有马车,他倒要别人为他打抱不平,很觉得脸上无光。
果然,决斗真的开始之后,“加油,无花果!”这句话他差点儿不好意思喊出口来。这次有名的搏斗开头两三个回合中,在场的学生另外没有一个人发出同样的呐喊。开头,卡夫轻蔑地微笑着,动作轻松愉快,仿佛是在跳舞。他精通拳法,拳头连连落在对手身上,接连三次把那倒霉的拳师打倒在地。杜宾每倒一次地,大家就欢呼一次;人人都迫不及待地要得到向征服者跪倒膜拜的荣耀。
“打完架我也会挨一顿狠揍了。”奥斯本一边扶他的拳师起来一边想。“你最好服输算了,”他对杜宾说,“无花果,我不过挨了几下打,而且已经习惯了。”可是无花果四肢都在颤抖,鼻孔喷出怒火,把小助威的推到一边,去打第四个回合。
无花果根本不会招架向他打来的拳头,而且前三个回合都是卡夫先出招,根本不让对手有还手的机会;现在他决定这个回合要先下手为强。他是个左撇子,就动用起这只手臂,运足全身力气打出两拳,一拳打在卡夫先生的左眼上,一拳打在他的漂亮的罗马式鼻子上。
这回是卡夫倒地了。这使得周围的人都大吃了一惊。“嘿,打得好!”小奥斯本带着内行的神气在自己的拳师的背上拍一拍说,“无花果,我的伙计,用左手揍他。”
在这场战斗的后半截,无花果的左手大显神威。每次都是卡夫倒地。到第六个回合,喊“无花果,加油”的人数与喊“卡夫,加油”的人数就相差无几了。到第十二个回合,卡夫完全给打蒙了。他心慌意乱,既无还手之力,又无招架之功。无花果则正好相反,像贵格派教徒一样冷静。这小伙子脸色苍白,瞪着闪闪放光的双眼,下唇裂开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血,样子凶猛可怕,四周看热闹的人给吓得心惊胆战的大概为数不少。但是他的勇猛的对手准备再次交手打第十三个回合。
如果我有内皮尔[5]或贝尔公司《生活报》[6]撰稿人那样的手笔,我会把这场战斗好好地描写一番。这场战斗简直是禁卫军的最后冲锋(就是说,本来会跟禁卫军的最后冲锋相仿佛,只是当时滑铁卢大战还没有发生)。这是奈伊将军[7]的队伍向圣拉埃山进攻,刺刀密密麻麻,足足有一万;头上飘着二十面老鹰旗。这时吃牛排的英国兵一声呐喊跃下山坡,与敌人扭在一起进行殊死搏斗。换句话说,卡夫上来交手时勇气十足,不过东倒西歪,脚下踉踉跄跄,无花果商人照旧用左手一拳打在对手的鼻子上,把他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对手扑通一声倒在草地上,那干脆劲儿就像我看到杰克·斯波特的台球啪的一声掉进袋里一样。无花果见了说:“我想这回把他做到了。”实际情况也是,时间到了,雷金纳德·卡夫先生还没有爬起来,或者说不想再爬起来了。
这时所有的学生都为无花果齐声欢呼,你要是听了准会以为在整个儿战斗中他都是他们衷心拥戴的壮士。这声音把斯威希泰尔都从书房里引了出来,了解这喧哗的原因。当然,他威胁说要把无花果狠狠地抽一顿。但是卡夫这时已醒过来了,正在洗伤口。他站起来说:“这是我的过错,先生……不是无花果的错……不是杜宾的错。我当时在欺负一个小同学,他打我是我该打。”他这宽容大度的一席话不但使他的征服者免了一顿鞭子,而且挽回了他因失败而差点儿失去了的对同学的权威。
小奥斯本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讲述了这件事。
亲爱的妈妈:
你身体可好?如能给儿送一个饼和五先令钱来,儿不胜感激。卡夫和杜宾在学校打了一架。你知道,卡夫是全校的大王。他们打了十二个回合,杜宾大获全胜。因此卡夫只是二大王了。打架为我而起。我打破了一个牛奶瓶子,卡夫打我,无花果看不惯。我们叫他无花果是因为他父亲是个杂货商——老城区泰晤士街无花果及拉奇杂货店老板。我想,既然他是为我而打架,你应当到他父亲店里买茶叶和糖。卡夫每到星期六都回家,可这回不能回去了,因为他的双眼都给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马来接他,还有一名穿号衣的马夫骑着栗色母马来。我希望爸爸会给我一匹小马。
儿 乔治·奥斯本敬上
18XX年3月18日于理士满大街休格开恩府
又及:请代向小爱米问好。我在用硬纸板给她做一辆马车。请不要送芝麻饼来,要葡萄干饼。
杜宾的人格随着他的胜利而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大大提高了。“无花果”这个名字本是个骂人的诨名,现在也成了学校里最体面最受欢迎的绰号之一了。“他爸爸是个杂货商毕竟不是他的过错。”乔治·奥斯本说。他虽说是个小不点儿,但在斯威希泰尔的学生中人缘极好,他的意见得到很高的赞赏。因杜宾自己不能左右的出身而讥笑他被认为是卑鄙的事。“老无”成了表示善意和亲近的名字。连那鬼鬼祟祟的助教也不再讥笑他了。
杜宾的精神也随着境遇的改变而振作起来了。他的学业成绩有了惊人的进步。出类拔萃的卡夫亲自帮助他学拉丁文诗歌,抽出玩的时间“辅导”他,使他从小班胜利地升入了中班,而且成绩也在该班前几名。对于卡夫这么抬举,杜宾只能又羞愧,又佩服。大家发现,他虽然学起古典文学来很笨,但学起数学来却不同寻常地快。使大家高兴的是,在6月统考中,他得了第三名,得到一本法文书作为奖品。博士把写有“奖给古勒尔莫[8]·杜宾”字样的《戴立马克》(那是一本脍炙人口的传奇故事)当着全校师生、家长、来宾的面奖给他的时候,要是你看见了他母亲的表情就好了。全校学生都鼓掌表示赞扬,表示跟他同样高兴。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的时候,脸红了又红,脚绊了又绊。一副笨样子,谁能形容?他踩了多少人的脚,谁能数得清?他的父亲老杜宾也第一次尊重他了,当众给了他两个基尼。这笔钱他大部分用来请同学们大吃一顿。过了暑假回校的时候,他穿上了燕尾服。
杜宾是个很谦虚的小伙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境遇的好转全是自己慷慨豪爽的性情所致。由于某种反常的心理,他偏偏认为自己的好运全是乔治·奥斯本带来的,全靠他的施舍。他从此对奥斯本情谊特别深厚。这种感情只有孩子们才有,只有美丽的童话里才能读到:粗野的奥森对于收服自己的年轻豪杰凡伦丁[9]就怀着这种感情。杜宾拜倒在小奥斯本的脚下,衷心地爱他。还在他们互相认识之前,他就暗暗地仰慕奥斯本。现在他成了他的听差,他的狗,他的仆人星期五[10]。他认为奥斯本完美无缺,是造化创造的最勇敢、最漂亮、最活泼、最聪明、最慷慨的男孩。他把自己的钱分给他,买了无数的小刀、铅笔盒、金印、太妃糖和《小鸣禽歌曲集》作为礼物送给奥斯本,还有传奇故事,书中有画着骑侠与强盗的大幅插图,其中有许多本中题有“乔治·奥斯本先生留念 密友威廉·杜宾敬赠”字样。乔治德行卓绝,对这种敬意的表示,很肯赏脸,收了下来。
因此,在去沃克斯霍尔玩的那天,奥斯本中尉来到拉塞尔广场时对太太小姐说:“塞德利太太,我希望您有空位子。我已请咱们的杜宾来这儿吃饭,然后跟我们一起到沃克斯霍尔去。他差不多跟乔斯一样害羞。”
“害羞,呸!”胖子先生得意扬扬地瞅了夏普小姐一眼说。
“他真的害羞——而你风度翩翩;他哪能比得上你,塞德利,”奥斯本笑着接下去说,“我到贝德福德去找你,碰上了他。我告诉他说,阿米丽亚小姐回家来了。我们都想出去乐一宵。我告诉他说,孩子们来做客的时候他打破五味酒碗的事,塞德利太太已经原谅他了。太太,您还记得七年前他闯的祸吗?”
“把五味酒都洒在弗莱明哥太太的红绸袍上,”脾气好的塞德利太太说,“他真笨!他的两个妹妹也不见得比他优美自如到哪里去。杜宾夫人昨晚带着他们三个在海伯利。天哪,身材那么丑!”
“市参议员很有钱呢,是不是?”奥斯本顽皮地说,“太太,您不认为我可以娶她的一个女儿,发一笔大财?”
“你这傻东西!你一副黄脸皮,我倒想知道准会要你?”
“我是黄脸皮?等见了杜宾再说吧。他害过三次黄热病。在拿骚害过两次,在圣基茨岛害过一次。”
“好了,好了,反正你的脸在我们看来已够黄的了。爱米,你说是不是?”塞德利太太说。听了这话,阿米丽亚小姐只是红着脸笑了笑。瞧着乔治·奥斯本白皙动人的脸庞,和这年轻公子本人也格外得意的漂亮的卷曲发亮的黑色络腮胡子,她那见识不广的心里想道:“在国王陛下的军队里,甚至普天之下,再也没有这样的脸儿,没有这样的英雄了。”“我不在乎杜宾上尉的肤色,”她说,“也不在乎他笨手笨脚,反正我会永远喜欢他。”她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是乔治的朋友和保护者。
“部队里就数他待人最好了,”奥斯本说,“带兵也数他最行。当然,他不是安东尼斯[11]那样的美男子。”他很孩子气地朝镜子望去,碰巧看见夏普小姐敏锐的目光在盯着他。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丽蓓卡心中暗想:“啊,我的美男子,我想我已看穿你的心思了。”——这精明的丫头片子!
那天傍晚,阿米丽亚穿上白纱上衣,准备到沃克斯霍尔去倾倒众生。她蹦蹦跳跳走进客厅,歌声像百灵鸟,脸儿像鲜艳的玫瑰。这时一位姿态笨拙的高个子先生,粗手粗脚,一对招风大耳在剪得很短的黑发下显得更大,身穿当年流行的丑陋不堪的盘花纽扣军上衣,头戴硬边三角帽,走上前来迎着她鞠了一躬,那姿势比世上任何人都笨。
那正是国王陛下军队中某步兵团的威廉·杜宾上尉。当时他的许多英勇的弟兄们都在半岛[12]上博取功名,而他所属团命运不济,被步兵总部派到西印度群岛。他在那里得了黄热病,因此回家来了。
他到达的时候,怯生生、轻轻地敲门,楼上的太太小姐们都没有听见;不然的话,阿米丽亚肯定不会大胆到唱着走进客厅。然而她唱了,那甜美柔和的声音一直闯进上尉的心田,依偎在那儿不走了。她伸出手来让他握的时候,他先顿了一下,心想:“呀,这可能吗?我记得还是不久以前,刚公布我被征召入伍、我打翻五味酒碗的那天晚上,看见你穿着粉红色的上衣,你就是那个小姑娘吗?你就是乔治·奥斯本说要娶的那个小姑娘吗?好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他这么想着,还没握到阿米丽亚的手,三角帽就掉到了地上。
从他毕业到咱们有幸跟他重新会面的这一刻,他的这一段经历虽然没有细讲,但我想前面的对话已经点到,对于机灵的读者来说,已经够明确的了。受人鄙视的杂货商杜宾成了市参议员杜宾。市参议员杜宾成了轻骑兵上校;当年法军入侵,他斗志高昂,奋起抗击。杜宾上校的骑兵队曾受到国王和约克公爵的检阅,上校兼市参议员本人受封为爵士。当时老奥斯本先生只不过是他率领的部队里的一名不起眼的下士。上校的儿子入了伍,小奥斯本不久也加入了同一个团。他们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过役。所属团刚刚回国。现在杜宾对乔治·奥斯本的感情还像两人同窗的时候那样热烈,对他还是那样慷慨。
这些可敬的人们不久就坐下来吃晚饭。他们谈战争、荣誉,谈拿破仑小子和威灵顿勋爵[13],谈最新的战报。在那光辉的日子里,每期战报上都有捷报。这两位年轻的勇士渴望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光荣榜上,但只能自叹倒霉,所属团队奉调在外,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夏普小姐对这令人激动的谈话听得趣味盎然,而塞德利小姐听着却吓得要晕过去了。乔斯先生讲了几个打虎的故事,讲完了卡特勒小姐和兰斯医生的故事,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对丽蓓卡让了一次,自己也大吃特吃了一顿。
小姐们离席的时候,他跳起来以最迷人的潇洒风度为她们开门。然后回到桌旁,斟了一杯又一杯红酒,急匆匆地喝了下去。
“他在为自己壮胆呢。”奥斯本对杜宾悄声说。动身的时刻终于到了,马车来到门口,等着送他们上沃克斯霍尔公园去。
注释:
[1] 英国久负盛名的贵族化私立男子中学,建于1440年。
[2] 基恩(1787—1833)和肯布尔(1757—1823)两人在演艺圈里争雄,后来据说肯布尔因基恩不断走红而提前退出舞台。作者的意思是卡夫有远见,在肯布尔退出之前就看出了谁高谁低。
[3] 见《天方夜谭》辛巴德第二次航海的故事。
[4] 见《旧约·塞缪尔记》上卷第17章所载大卫王打败巨人歌利亚的故事。
[5] 内皮尔(1785—1860),英国将军兼历史学家。
[6] 《贝尔公司伦敦生活画报》,伦敦发行的一份体育报。
[7] 奈伊(1769—1815),法国元帅,因战功卓著,路易十八封其为公爵。拿破仑再次称帝,他追随其后;拿破仑失败后遭处决。
[8] 原文为Gulielmo,威廉的拉丁化名字。学校的名单中常将学生名字拉丁化。
[9] 法国民间故事。奥森和凡伦丁是孪生兄弟,生下不久即被丢弃在森林里。奥森被熊叼走,成了野人,凡伦丁被收养在宫中,后来收服奥森,成为生死之交。
[10] Daniel Defoe(1660—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中鲁滨孙的仆人。
[11] 希腊神话里的美少年,爱神阿弗洛狄忒的情人。
[12] 指伊比利亚半岛。1809—1814年,英、葡、西三国在该岛以及西、葡两国本土与拿破仑作战,将法国驱逐出该岛。
[13] 威灵顿(1769—1852),英国军事家、政治家。滑铁卢之战,拿破仑就败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