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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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克小姐回家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公园巷一所格外舒适精美的房子前来了一辆旅游马车,车厢板上漆了一个菱形图案,车厢外的后座上坐着一个戴绿面纱、一头鬈发、满脸愠色的女人,赶车座上坐着一个胖大的亲信用人。这是咱们的朋友克劳利小姐的马车,刚从汉普郡回来。马车窗户关着;她的胖狮毛狗平常总是伸出舌头,在窗口探头探脑,这回却静静地躺在满脸愠色的女人怀里。车一停,许多用人就七手八脚地把圆圆的一大捆披风从车里搬出来,护送这一捆披风的一位小姐也在帮忙。这一大捆里面包着克劳利小姐。他们立刻把她抬上楼去,放在床上。为了接待这位病人,卧室和床铺已经弄得暖烘烘的。送信的已经派出,去请医生和药剂师[1]来。他们来了,商量了一下,开了药方,走了。克劳利小姐的年轻旅伴在他们看完病之后,进来听取医嘱,服侍病人吃名医们开的消炎药。

第二天,禁卫军的克劳利上尉从骑士桥军营骑马赶来看望他生病的姑妈。他的黑色战马在门口尥起蹄子刨地上的干草。他非常亲切地问候这位慈祥的亲戚。看来情况很令人担心。他发现克劳利小姐的贴身女用人(那满脸愠色的女人)异常愠怒颓丧,还发现她的陪人布里格斯小姐在客厅里独自哭泣。布里格斯得知亲爱的朋友病了,匆匆赶了回来。她恨不得飞到朋友病榻之前。克劳利小姐多次生病都是她布里格斯铺的床。这回却不准她进克劳利小姐的房间!一个陌生人在服侍她吃药……从乡下来的陌生人……一个可恶的某小姐……陪人泣不成声。可怜的老姑娘用手帕掩住红鼻子,也掩住了受人蹂躏的伤心之情。

罗顿·克劳利请绷着脸的贴身女佣上去通报他来了。克劳利小姐的新陪人步履轻快地从病人房里下楼来,他急忙迎上前去,握住她伸出来的小手。她极端轻蔑地瞥了布里格斯一眼,招手请年轻的禁卫军走出客厅,领他下楼走进餐厅;这餐厅里曾经摆过许多热闹筵席,而现在冷冷清清的。

两人在这里谈了十分钟,大概是谈的楼上生病的老人的病情吧。十分钟刚过,客厅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应声而去的是克劳利小姐的心腹、胖大的男管家鲍尔斯先生(在他们两人谈话的时候,他碰巧大部分时间都在从钥匙孔向里面偷看)。上尉捻着胡子走出门外。黑战马正在尥蹄子刨干草,街上一群流浪儿在羡慕地围着看。他骑上战马,那马扬起前蹄奔腾跳跃,姿势优美,他带住马,从客厅窗口往里瞧,只见那年轻女子的身影在窗口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她一定又上楼去重新执行慈悲的职责,真是令人感动。

我真纳闷,这位年轻的女人是谁呢?那天晚上,餐厅里摆了一餐两个人吃的齐整的便饭,这时,克劳利小姐的贴身女用人弗金太太趁新来的看护出去了、女主人房里无人之机,推门而进,忙忙碌碌地服侍了一会儿。原来新看护跟布里格斯小姐坐下来吃饭去了。

布里格斯悲痛至极,喉头哽咽,一口肉也吃不下。年轻女子拿起一只鸡,细致地切好,声音清脆地请布里格斯给她一点儿蛋酱,因为这美味的调味品摆在她面前。布里格斯吃了一惊,手抖着拿起汤勺,碰得碟子乒乓响,然后又泪如泉涌,哭得死去活来。

“你是不是最好给布里格斯小姐斟杯酒?”这女子对胖大的心腹用人鲍尔斯先生说。他斟了一杯酒。布里格斯呆呆地抓起酒杯,哽咽着把酒灌了下去,然后轻声呻吟,摆弄着自己盆里的鸡。

“我想我们能够自己侍候自己,”女子客客气气地说,“不需鲍尔斯先生费心来侍候我们了。鲍尔斯先生请便,如果需要你,我们会打铃叫你。”他下楼去了。对了,他到了楼下,就拿手下并无过失的听差出气,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布里格斯小姐,你这么伤心大可不必吧。”年轻女子说,语气冷冷的,略带讥讽。

“我亲爱的朋友病得这么厉害,又不……噢……噢……噢肯见我。”布里格斯又悲痛欲绝,呜呜哭道。

“她的病不再那么厉害了。放心吧,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她只是吃得太多了——没别的。她好多了,不久就会痊愈。她现在虚弱,是因为拔了火罐,用了药的缘故,马上就会复原的,请放心。再喝点儿酒吧。”

“可是她干吗不肯再见我?”布里格斯小姐冲口而出,“玛蒂尔达呀,玛蒂尔达,我贴心侍候你二十三年了,难道这就是你对可怜、可怜的阿拉贝拉的回报吗?”

“别哭得太伤心了,可怜的阿拉贝拉,”另外这一位说(面带一丝微笑),“她不想见你,她说只是因为你看护她没有我看护得好。通宵不睡我觉得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巴不得你能代替我。”

“多年来不是我在服侍床上那亲爱的人吗?”阿拉贝拉说,“可如今……”

“如今她宁肯要别人服侍了。没法子,病人总是一时这样一时那样,只得顺着他们。她一好了我就走。”

“绝不会的,绝不会的。”阿拉贝拉对着嗅盐瓶猛吸了一口气说。

“绝不会好还是绝不会走,布里格斯小姐?”另外这位故意要气气她,还是和颜悦色地说,“呸,她半个月之内就会好,那时我就回到钦定克劳利府去教我的小学生了,也去看她们的母亲。她比咱们的朋友病得还厉害得多。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你也不必妒忌我。我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也不会害人。我不想博得克劳利小姐的欢心,把你挤掉。我走后一个礼拜她就会忘掉我,而她对你的感情是多年以来培养起来的。请给我一点儿酒,亲爱的布里格斯小姐,咱们交个朋友。我也的确需要朋友。”

不记仇、软心肠的布里格斯听了这一番请求,哑口无言地伸出手去;但即使这样,她想到自己被抛弃还是耿耿于怀,痛心又痛心地怨恨她的玛蒂尔达喜新厌旧。半个小时之后,饭吃完了,丽蓓卡·夏普小姐(说来令人惊讶,这就是我一直巧妙地称之为“女子”的人的名字)又上楼去走进她的病人的房间,她以最迷人的彬彬有礼的方式,把可怜的弗金太太赶了出去。“弗金太太,谢谢你,行了,你弄得真好!要什么东西我会打铃叫你。”

“谢谢你。”弗金走下楼去,心里的妒忌如暴风骤雨在翻腾,又不得不压在胸中,因此一发作就会非同小可。

她经过二楼平台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是不是她胸中的暴风骤雨冲开的?不,是布里格斯的手偷偷地打开的。布里格斯一直在看动静。弗金下楼时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以及这没人理睬的女人用汤匙敲粥盆的叮当声,布里格斯是听得太清楚了。

“怎么样,弗金?”另外那位走进房间的时候,她问道,“怎么样,简?”

“‘畏’来‘畏’糟糕,布小姐。”弗金摇摇头说。

“这么说来她没有好一点儿?”

“她只讲过一句话。我问她是不是觉得好受一点儿,她要我闭上我的臭嘴。啊,布小姐,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喷水装置又喷水了。

“弗金,这个夏普小姐何许人也?我在我的生死之交莱昂内尔牧师和他可爱的太太高雅的家中欢度圣诞节的时候,何曾想到一个陌生人取代了我在最亲爱的、至今仍是最亲爱的玛蒂尔达心目中的位置!”从布里格斯小姐所用的字眼可以看出,她很有文人气味,而且多愁善感。她曾经出版过一部诗集《夜莺之歌》,是书坊约的稿。

“布小姐,他们都对那个女人着了‘米’,”弗金答道,“皮特爵士本不想放她走,可是克劳利小姐要什么,他不敢说个不字。教区长家别特太太也一‘羊’坏——一会儿见不到她就难受。上尉为她发了疯。克劳利先生妒忌得要死。克小姐从生病起,除了夏普小姐,谁也不准挨近她。我弄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他们个个都中了妖‘发’了。”

那天晚上丽蓓卡时刻守着克劳利小姐;第二天晚上,老太太睡得很安稳,丽蓓卡得了机会在女恩主床脚头的沙发上睡了几个小时。不久,克劳利小姐的病就大有起色,可以坐起来了,看了丽蓓卡惟妙惟肖地模仿布里格斯小姐伤心的样子,乐得哈哈大笑。布里格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用手帕擦眼睛鼻子的样子她表演到了家,克劳利小姐看了非常开心。医生来给她看病的时候,大为赞赏。往常这位追求享乐的可敬的老太太生一点点小病,他们就发现她极其消沉,生怕自己会死。

克劳利上尉每天都来一次,听取丽蓓卡发布有关他姑妈的病情的消息。他姑妈的病好得很快,可怜的布里格斯得到许可见她的女恩主。软心肠的人可以想象得出,这位多愁善感的女人,感情曾经受到压抑,如今两人相见,情景会多么动人。

不久,克劳利小姐就常要布里格斯进去陪她,丽蓓卡常常当着她的面模仿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令人叹为观止,使得她那可敬的恩主觉得这模仿加倍有趣。

引起克劳利小姐得了这场倒霉的病,弄得她离开乡下弟弟家的原因,没有一点儿浪漫色彩,很不适于在我这部典雅的言情小说里加以解释。怎么好说一位周旋于上流社会的斯文妇女吃喝过度,在教区长家吃晚饭,大吃特吃了一顿滚热的龙虾,因此害起病来?不过克劳利小姐自己硬说这病完全是天气潮湿所致。这病来得很急,玛蒂尔达——用牧师的话说——几乎“脱钩而去”了。全家都急不可耐地等着看她的遗嘱。罗顿·克劳利早已满有把握地想,伦敦热闹季节开始之前他就至少可以得到四万镑了,克劳利先生送了一包经过精心挑选的宗教小册子给她,好让她离开名利场和公园巷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心里有个准备。可是从南汉普顿请来了一位好医生,他及时赶到,制服了差点儿要了她的命的龙虾,让她有了足够的力气,回到了伦敦。情势这么一转,从男爵一脸懊恼,也顾不得掩饰了。

人人都在服侍克劳利小姐,信差每隔一小时从教区长家来一趟,把她的病情报告给克劳利府关怀她的人们。就在这时,府里另一处地方有一位太太也病得厉害,却没人理会。那就是克劳利夫人。那位好医生给她看过病后直摇头。皮特爵士同意让他看病,因为反正不用另付出诊费。大家把她丢在冷清的房里,任凭她病下去,仿佛她是园里的一棵野草,没人理睬她。

小姑娘们也得不到她们的家庭教师的指教,损失是不可估量的。夏普小姐看护克劳利小姐,对她关怀备至,因此凡是别人拿药给她,她就不吃。在女主人离开乡下以前很久,弗金就已经给废黜了。这忠心的侍从回到伦敦,发现布里格斯小姐跟她一样,也在遭受妒忌的煎熬,遭受翻脸无情的待遇,虽则并不快活,但总算好受些。罗顿上尉因姑妈病了,延长了休假,待在家里当孝顺侄儿。他天天守在她的前房里(她睡在正房里,要进去得经过蓝色的小客厅)。他的父亲老是在这里碰到他。即使他悄没声儿地在走廊里走过,他父亲的门也准会打开,老先生的饿狗似的脸朝外瞪着眼睛。什么使得他们这么互相监视呢?想来是在好心地比赛,看谁对正房里亲爱的受难者最关心吧。丽蓓卡常常出来安慰他们两人,或者不如说,不是安慰这一个,就是安慰那一个。这两位可敬的先生都迫不及待地要从病人的心腹小信使口里打听她的消息。

晚饭的时候——她每天下楼来吃半个小时的饭——她在他们之间起维持和平的作用;饭后她就一夜不见人影了。这时罗顿就骑马到马德伯利一百○五团的驻地去,让他的爸爸去跟霍洛克斯先生和他的掺水甜酒做伴。丽蓓卡在克劳利小姐的病房里度过了半个月,其劳神费力简直不是凡人所能受得了的。可是她的神经仿佛是铁打的。看护病人极其忙碌乏味,可她一点儿也没受影响。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告诉别人:那工作怎么辛苦;快活的老太太生了病脾气怎么怪;怎么生气,怎么彻夜难眠,怎么怕死;她身体好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阴间是什么情形,病了之后怎么怕得几乎发狂,怎么躺着哼哼唧唧熬过漫漫长夜。啊,年轻漂亮的读者,想想看,一个爱享乐、自私、堕落、忘恩负义、不信宗教的老太婆,在痛苦恐惧中打滚是什么样子。想想吧,趁着还年轻,学会爱人敬天吧。

夏普以坚不可摧的耐心守护在这堕落女人的床边。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像节俭的女管家一样,给每样东西都派上了用场。后来的日子里,她讲了许多关于克劳利小姐害病的故事,羞得老太太的脸比抹上去的石竹红还要红。在老太太生病期间,她从来没有生过气,做事麻利。她睡得浅,但由于心中无愧,随时可以睡一觉养养神。所以在她脸上看不到多少疲劳的痕迹。她的脸也许比平常苍白一点儿,眼圈比平常黑一点儿,但她每次从病房里出来,总是笑嘻嘻的,神清气爽,穿戴整齐。她穿着梳妆衣,戴着睡帽,跟穿着最漂亮的晚礼服一样齐整。

上尉的看法正是这样。他一谈起她就手舞足蹈,丑态百出。爱神的倒钩箭射穿了他麻木的厚皮。一个半月的朝夕相处,有的是接近的机会,使他完全不能自拔了。世上人那么多,他偏偏把自己的心事吐露给了他的婶子教区长太太。她取笑他,说她早就看出了他的荒唐,并提醒他当心。她最后说她承认小夏普是天下最聪明、滑稽、古怪、脾气好、单纯、心地好的姑娘。罗顿绝不可玩弄她的感情。如果他不听,克劳利小姐绝不会饶过他,因为她也对这小家庭教师着了迷,像爱女儿一样爱她。罗顿必须走开——回到他的团里去,回到下流的伦敦去,不得戏弄这可怜纯朴的小姑娘的感情。

这位好心的太太同情这可怜的禁卫军的处境,如前所述,多次给他提供机会,让他能在教区长住宅内见到夏普小姐,然后陪她回家。太太小姐们,有一种男人,虽然看见了钓钩和钓线,看见了引他们上钩的整个装置,却仍然把钓饵一口吞下去——叫他们非得游过来吞下去不可——不久就落得被拖上岸张口喘气的下场。罗顿看出别特太太明明想用丽蓓卡来笼络他。他不算绝顶聪明,可也是交际场上的老手,在其中混了好几年了。有一回他自以为自己糊涂的脑瓜子开了窍,看透了别特太太一席别有用心的谈话。

“罗顿,听我说在先,”她说,“总有一天夏普小姐会成为你的亲人。”

“什么亲人,当我的堂弟媳吗?嘿,别特太太?詹姆士爱上了她,呃?”军官打趣地说。

“比这还要亲。”别特太太黑眼睛一闪说。

“不会是皮特吧?他不行,这鬼东西配不上她。他已经给简·希普香克斯郡主定购了去。”

“你们男人什么也看不出。你这糊涂瞎子。一旦克劳利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夏普小姐就要做你的后娘了。等着瞧吧。”

罗顿·克劳利先生听了这个预告,大惊失色,长长地呼哨一声。他没法否认:他父亲显然喜爱夏普小姐,这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很了解这老先生的为人。要是一个更肆无忌惮的老……哎哟……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动身回家,一路上捻着胡子,确信自己抓到了解开别特太太的奥秘的线索。

“真的,太坏了,”罗顿想,“太坏了,真的!我想这女人想要毁了这可怜的小姑娘,让她进不了这个家。当不成下一代克劳利夫人。”

他看到丽蓓卡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温文尔雅地调侃她,说他父亲对她很有感情。她轻蔑地仰起头,盯着他的脸说:“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很喜欢我,还有人也喜欢我。你以为我怕他,克劳利上尉?你以为我没法保住自己的清白吗?”这小女子摆出王后般的尊严说。

“噢,啊……提醒你一句……当心哪,你知道……就是这个意思。”这捻胡子的人说。

“那么你是说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她眼睛冒火说。

“哦……老天爷……真是的……丽蓓卡小姐。”大个子龙骑兵插嘴说。

“你以为我没钱,无亲无友,就没廉耻吗?以为有钱人没廉耻,我也就没廉耻吗?你以为我是个家庭教师,就没有你们这些汉普郡的上等人这么明事理,重感情,有教养吗?我是蒙莫伦西家族的后裔,你以为蒙莫伦西家的人就不如克劳利家的人吗?”

夏普小姐一激动,一提到她的血亲,讲起话来就带上一点儿外国腔,使得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更加悦耳动听。“不,”她接着对上尉说,越说越激烈,“我可以忍受贫穷,不能忍受耻辱;可以忍受怠慢,不能忍受侮辱。尤其是你的侮辱。”

她伤心得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得了,得了,夏普小姐……丽蓓卡……真的……凭我的灵魂起誓,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会侮辱你。别哭了,丽蓓卡!”

她走了。那天她陪克劳利小姐乘车出去了一趟。这还是克劳利小姐生病以前的事。吃饭的时候她谈笑风生,格外活泼。受了羞辱仍然痴心的禁卫军暗示、点头,或笨嘴笨舌地央告,她一概不理。在这一场小战役中,这一类小冲突经常发生,结果都相似,讲起来没味。总之是克劳利家的重骑兵每天都溃不成军,因失败而气得发疯。

如果钦定克劳利府的从男爵不怕眼睁睁地失去姐姐的遗产,他绝不会让他可爱的女儿失去无价宝似的家庭教师施予她们的宝贵教育。丽蓓卡在这古老的宅第里非常有用、风趣,家里没有了她,仿佛成了沙漠。小秘书不在,皮特爵士的信件没人抄,没人改,账本没人记,家里的事务没人办理,各种计划没人执行。他写了许多信给她,恳求她,命令她回去。只要看看这些信件的行文和拼写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他多么需要一名抄写人。每天都有一封从男爵寄来的免费邮寄的信,内容或是苦苦哀求丽蓓卡回去,或是向克劳利小姐悲悲切切地诉说他的女儿学业荒废的情形。可是这些信件克劳利小姐完全不予理会。

布里格斯小姐并没有被正式辞退,但她只是挂名陪人,当个笑柄而已。她只是在客厅里陪陪那胖狮毛狗,或在女管家的小房间里陪陪满脸愠色的弗金太太。同样,虽说老太太听都不愿听丽蓓卡离开的事,也没有给她在公园巷安排一个正式的位置。像许多有钱人一样,克劳利小姐也是惯于让下人尽可能服侍她,到不再需要他们的时候,就客气地与他们分手。在有些有钱人看来,感恩戴德差不多是违反天性的,想都不会去想它。他们把穷人的侍候看作他们应得的东西。而你,可怜的寄生虫,卑贱的食客,也没有多少抱怨的理由!你对戴芙斯[2]的友情也未必真诚,跟得到的回报也不相上下。你爱的是钱,而不是人。要是克利苏斯[3]跟他的听差换了位置,你这可怜虫自己也明白,谁会得到你的忠心。

尽管丽蓓卡纯朴,活泼,脾气好,怎么也不会生气,把这些友情的珍宝慷慨地洒在老太太身上,但我不能保证,这精明的伦敦老太太没有一直暗中疑心她的这位亲近的看护兼朋友。克劳利小姐脑中一定时常闪过一个念头:谁也不会替别人白白做事的。如果她以己之心揣度世人之心,一定能够轻易地猜出世人对待她的态度。她也许想过,如果人们不关心别人,通常也会落得一个朋友也没有的下场。

不过,眼前蓓基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和方便,她送给她两三件长衫,一条旧项链,一块披风。她当着新亲信的面把老朋友一个个都骂到了,以此来表示她对丽蓓卡的友情(再没有更为令人感动的证据来表明她对新朋友的看重了)。她还模糊地想过将来要大大给她一点儿好处——也许是让她嫁给药剂师克伦普,也许是安排她一个好去处;至少是在伦敦的热闹季节开始、她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打发她回钦定克劳利府去。克劳利小姐病体渐愈,可以下楼到客厅里来了,蓓基唱歌给她听,或想别的法子让她开心。后来她恢复得可以坐车出去了,蓓基就陪她出去兜风。其中有一次,心地好、重交情的克劳利小姐听了丽蓓卡的话,居然让马车驶到了布鲁姆斯伯利拉塞尔广场约翰·塞德利先生家门前。

可以想象,在此之前,这两位亲爱的朋友已经通过许多信了。丽蓓卡待在汉普郡的那几个月,那永恒的友谊已经(一定得承认么?)淡薄了不少,到了老态龙钟、风烛残年的地步,很快就要寿终正寝了。原来两位姑娘都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办。丽蓓卡要讨东家的欢心,阿米丽亚也有她专心致志地做着的大文章。两位姑娘见面的时候,以年轻姑娘特有的急切心情扑过去搂在一起。丽蓓卡表演起拥抱的一方这个角色来又活泼又热情,而可怜的小阿米丽亚认为自己冷淡了朋友,内心有愧,吻朋友的时候,脸都羞红了。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短。阿米丽亚当时正要出去散步;克劳利小姐坐在车里在下面等候。她的用人来到这么一个地方觉得很诧异,盯着布鲁姆斯伯利老实的黑听差桑博看,以为这地方土生土长的人都这么古怪,他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但是阿米丽亚面带笑容下来之后(丽蓓卡一定要把她介绍给朋友;说克劳利小姐很想见见她,可是她病着,没法离开马车)——我是说,阿米丽亚下来之后,公园巷穿号衣的贵族们见布鲁姆斯伯利居然也出了这样的人物,不免越来越惊奇。这位小姐虽然腼腆,但姿态优美地走上前来向朋友的保护人致意,克劳利小姐被她羞红的可爱的脸蛋吸引住了。

“亲爱的,她那肤色多美!声音多甜!”短短的会面之后,她们驱车向西的时候克劳利小姐说,“亲爱的夏普,你的小朋友真逗人喜欢。派人去请她到公园巷来玩,你听见了吗?”克劳利小姐很会审美。她喜欢没有做作的举止,腼腆一点儿只是显得更加可爱。她喜欢周围都是漂亮的脸蛋,正如她喜欢漂亮的画,漂亮的瓷器。那天她着了迷似的谈到阿米丽亚,提了六七回。罗顿·克劳利到姑妈家里来吃鸡,做孝顺侄儿,她又向他提起阿米丽亚。

当然,听了这话丽蓓卡马上说阿米丽亚已经定了亲……跟奥斯本中尉,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他是不是正规军[4]里的?”罗顿·克劳利上尉问道。他不愧是禁卫军里的人,回忆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想起了某师某团的番号。

丽蓓卡觉得是那个团。“他的连长,”她说,“叫杜宾。”

“一个瘦骨伶仃的笨蛋,”克劳利说,“老是往人家身上撞。我认识他。奥斯本是不是长得不错、留着乌黑的大络腮胡子的伙计?”

“胡子大得不得了,”丽蓓卡·夏普小姐说,“而且为这胡子骄傲得不得了,我说得没错。”

罗顿·克劳利上尉哈哈大笑起来,算是回答。小姐们逼着他解释一下,他笑过之后就解释了一下:“他自以为台球打得好。我在可可树俱乐部赢了他两百镑。他也算会玩台球,这小笨蛋!那天本来要他赌什么都会干的,不料他的朋友杜宾上尉把他拖走了。该死的东西!”

“罗顿,罗顿,别这么坏。”克劳利小姐听了欢喜极了。

“我说,姑妈,我所见过的正规军中的人我认为就数这家伙最嫩了。塔昆和德西斯想从他身上敲多少钱就能敲到多少。为了让人家看见他在跟勋爵来往,要他粉身碎骨都行。他们在格林尼治请客吃饭,他给他们出钱。”

“我想这些客人也都是些混账。”

“说得对,夏普小姐。跟平常一样,总是你说得对,夏普小姐。混账得出奇……嗬,嗬!”上尉越笑越厉害,以为自己说了个精彩的笑话。

“罗顿,别淘气!”他的姑妈嚷道。

“对了,他的父亲是老城区的人[5],据说钱多得很。那些老城区的家伙都该死,都得放放血。我跟他还没完,告诉你。嗬,嗬!”

“呸,克劳利上尉,我要警告一下阿米丽亚。怎么能嫁个赌鬼丈夫!”

“他坏透了,呃?”上尉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真的,我说,姑妈,咱们要请他到这儿来玩。”

“他这个人是个出得台的人物吗?”做姑妈的问道。

“出不出得台?噢。很不错。你看不出他比别人差到哪里去,”克劳利上尉答道,“你可以见客的时候,一定请他来。他的那个什么来着……他的情妹妹……哎,夏普小姐,就是你说那个什么……也一起来。真的,我要给他写个条子,叫他来。我要试试,看他除了会打台球之外还会不会玩皮克牌。夏普小姐,他住在哪里?”

夏普小姐把中尉在城里的地址告诉了克劳利。这次谈话几天之后,奥斯本中尉收到一封信,是罗顿上尉的小学生笔迹,里面附有克劳利小姐的请帖。

丽蓓卡也向亲爱的阿米丽亚发出了邀请。阿米丽亚听说乔治也在邀请之列,当然欣然接受了邀请。大家约好,阿米丽亚上午跟公园巷的小姐们在一起,大家都对她很客气。丽蓓卡屈尊俯就她,不动声色地表现出优越感:丽蓓卡比朋友聪明得多,朋友是那么软弱,那么没有主张,谁的命令她都会听。所以对于丽蓓卡的命令,更是十分温顺、愉快地服从。克劳利小姐的慈爱也了不起。她仍然对小阿米丽亚赞不绝口,当面谈论她,仿佛她是个洋娃娃,一个用人,或一张画,以最大的怜爱,最大的惊奇欣赏着她。我真欣赏上等人对平民百姓的欣赏。人生最大的快事就是看到梅菲埃[6]的贵人们屈尊的样子。克劳利小姐的百般怜爱弄得小阿米丽亚觉得厌烦,说不定她觉得公园巷的三位小姐中,布里格斯最不讨厌了。她同情布里格斯,正如她同情一切没人理睬或软弱的人:她不是所谓的刚强女人。

乔治来吃晚饭——跟克劳利上尉两人吃“光棍餐”。

奥斯本家的私人大马车把他从拉塞尔广场送到公园巷。广场的小姐们自己没有受到邀请,对这一怠慢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还是翻了《从男爵名录》,查到了皮特爵士的名字,那部著作中所教的关于克劳利家族、他家的谱系以及宾基家族、他们的亲戚,等等,等等的知识,她们都学到了。罗顿·克劳利非常坦率谦和地接待了乔治·奥斯本,夸他台球打得好,问他什么时候扳本,就奥斯本所属团队提了许多问题。他本来想就在那天晚上向奥斯本提出跟他打皮克牌,但是克劳利小姐绝对不准在她家里赌博,所以小奥斯本的钱包没有被他的勇敢的朋友掏空,至少是当天晚上没有。但是他们约定第二天在什么地方相会,看看克劳利打算出售的一匹马,在公园里骑一骑,再一起去吃饭,然后跟几个快活的伙伴玩一个晚上。“就是说,如果你不要到漂亮的塞德利小姐身边去值班的话。”克劳利挤眉弄眼地说。“不过以我的人格起誓,她真是个大美人,奥斯本,”承他的好意他又这么加了一句,“她家票子多得很吧,呃?”

奥斯本不要值班,他会高兴地去会克劳利。第二天会面的时候,后者夸新朋友的骑术高明(他完全有理由真心诚意这么夸),把他介绍给三四个最时髦的小伙子。这天真的年轻军官有缘结识他们,不禁心花怒放。

“对了,小夏普小姐好吗?”奥斯本边喝酒边风流倜傥地问道,“脾气很好,这小姑娘。她在钦定克劳利府做事很合适吧?去年塞德利小姐挺喜欢她的。”

克劳利上尉睁着蓝色的小眼睛狠狠地瞪了中尉一眼。中尉上楼去与漂亮的家庭教师重叙旧情的时候,他还在注意他的行动。如果说禁卫军心里有什么妒忌的话,看了她的行事,他也一定放心了。

小伙子们上了楼,奥斯本见过克劳利小姐之后,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丽蓓卡面前。他本打算对她客客气气,做出保护者的样子。既然她是阿米丽亚的朋友,他甚至想跟她握握手。他边说:“哎哟,原来是夏普小姐!你好吧?”边朝她伸出左手去,心想她得到这么大的面子,一定会诚惶诚恐,夏普小姐伸出右手食指,那冷淡的神情,气得人死。罗顿·克劳利在隔壁房里观察他们的动静,见了中尉满脸狼狈相,几乎失声大笑起来。奥斯本先是一惊,然后顿了一下,最后放下架子,傻头傻脑地握住赏给他的指头。

“哎呀,魔鬼都斗她不过!”上尉喜不自禁地说。中尉找话跟丽蓓卡搭讪,问她觉得新职位怎么样。

“我的职位?”夏普小姐冷冷地说,“多谢你提醒我!这职位还可以,薪水比较高——不过我想没有在拉塞尔广场教你的姐妹的沃特小姐的高。那些年轻小姐们怎么样……我本不该问的。”

“干吗不该问?”奥斯本先生惊奇地问。

“是这样,我在阿米丽亚家的时候,她们从来不放下架子跟我说说话,也不请我到家里去玩。不过我们穷家庭教师对这种怠慢已经习惯了。”

“亲爱的夏普小姐!”奥斯本叫道。

“至少有些人家还是客气的,”丽蓓卡接着说,“不过你想象不出两种人家之间有多大的区别。我们汉普郡的人没有你们老城区的人那么有钱。可是我住在一户上等人家——很有根底的世家旧族。你想必也知道,皮特爵士的父亲自己辞掉了一次加爵的机会。你也看得出我的待遇不错。我过得很舒服。的确是个好职位。多谢你问起。”

奥斯本气坏了。小家庭教师对他摆架子,挖苦他,把这头年轻的英国狮子弄得坐立不安。他心慌意乱,找不到借口逃脱这番最愉快的谈话。

“我原以为你很喜欢老城区的人家呢。”他傲慢地说。

“你是说去年我刚离开那混账学校的时候吧?那时我当然喜欢。姑娘们不是人人都喜欢回家度假吗?可是一年半的经历教给我的东西真不少!这是跟上等人打交道的一年半,我这样说请原谅。至于亲爱的阿米丽亚,她嘛,我承认,是一颗珍珠,到哪儿都逗人爱。瞧,我看出你的心情开始好转了。不过,啊,那些老城区的人多么古怪!还有乔斯先生,了不起的乔斯先生怎么样了?”

“我觉得,去年你并不讨厌那位了不起的乔瑟夫先生。”奥斯本和善地说。

“你多刻薄!好吧,说句良心话,我并没有为他而痛断肝肠;不过假如他求我做你的眼色所暗示的那件事(你的眼色很能表情达意,而且很和善),我不会说个不字。”

奥斯本先生瞧了她一眼,等于说:“真的,你心地多好!”

“你是在想,要是有你做妹夫,对我是多大的面子吧?当乔治先生的嫂子,而乔治先生是约翰·奥斯本先生的儿子,约翰·奥斯本先生是——你爷爷叫什么来着,奥斯本先生?好了,别生气。家世如此,你也没法改变。你认为我本来会嫁给乔·塞德利的,我同意。不名一文的可怜的小姑娘还能做到哪一步?秘密你都知道了。我很坦白,很直率。想来想去,觉得你提到这件事,说明你心地好——心地很好,又很客气。亲爱的阿米丽亚,奥斯本先生和我刚才谈到你可怜的哥哥乔瑟夫。他好吗?”

这样一来,乔治就全军覆没了。并不是因为丽蓓卡有理,而是因为她非常成功地设法使他显得处处没理。现在他满面羞惭地落荒而逃,觉得如果再待一分钟,他就会在阿米丽亚面前出丑了。

虽说乔治败在了丽蓓卡手下,他还不至于下贱到背地里说坏话,报复一位小姐。不过第二天他忍不住向克劳利上尉说了他对丽蓓卡小姐的一些看法:她厉害,危险,拼老命打情骂俏,等等。这些看法克劳利听了哈哈大笑,表示同意,而且不出二十四小时,丽蓓卡就一五一十都知道了。这更增强了她对奥斯本先生的敬意。她女人的本能告诉她,破坏她第一次恋爱的就是乔治,她因此而更敬重他了。

“我只是警告你,”他对罗顿·克劳利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说(他买下了那匹马,晚饭后输了几十个基尼),“我只是警告你……我了解女人,奉劝你当心。”

“多谢你,伙计。”克劳利瞧了他一眼,那感激的样子显得很古怪,“你是个明白人,我看得出。”乔治走了,心想克劳利说得很对。

他告诉阿米丽亚,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奉劝罗顿·克劳利(一个顶呱呱的直来直去的家伙)提防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丽蓓卡。

“提防谁?”阿米丽亚嚷道。

“你的朋友,家庭教师。别这么大惊小怪。”

“哎呀,乔治,你干了什么好事?”阿米丽亚说。她那女人的眼睛,经爱情的磨炼,已是明察秋毫,一下子就识破了秘密。这秘密克劳利小姐看不见,可怜的老闺女布里格斯看不见,尤其是留着络腮胡、年轻愚蠢而又自命不凡的奥斯本中尉两颗眼珠子看不见。

丽蓓卡在楼上一间房里给她披披风的时候,这两个朋友找到了谈机密、说私房话的机会。这是女人生活中的乐事。阿米丽亚走近丽蓓卡,握住她两只小手说:“丽蓓卡,我全看出来了。”

丽蓓卡吻了吻她。

关于这件令人喜悦的秘密,两位小姐都不再提一个字。可是这事不久就闹穿了。

上述事件过后不久,丽蓓卡还在公园巷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大岗特街上又多了一块讣告牌,跻身于通常装点这阴惨惨的所在的许多牌子之列。这牌子挂在皮特·克劳利爵士府的大门上,但这不是表示可敬的从男爵已经过世,而是给女人报丧。这牌子是几年前皮特爵士的老母亲、已故克劳利太夫人办丧事用过的。牌子服务期一过,就从正门下来,躲到皮特爵士府后房的某个地方过起了退休生活。现在可怜的罗丝·道森去世,它又露面了。皮特爵士又成了鳏夫。盾牌上跟他的家徽一道还画着另一个家徽。那当然不是罗丝家的。她娘家没有家徽。盾牌上的小天使本来是皮特爵士的母亲家的,现在用到了她身上。家徽下面写着“吾将复出”,两边是克劳利家的鸽子和蛇。家徽和讣告脾,“吾将复出”——这真是讲因果轮回的良机!

克劳利先生守在她的病榻前服侍过她,此外别无一人。她离别人世时得到的支持也只是他给予的那点儿安慰。多年来他是唯一对她发点儿善心的人,唯一对她有些情谊,安慰过她那软弱、孤独心灵的人。她的心在躯体死去之前早已死去。她出卖了自己的心,为的是成为克劳利爵士的妻子。在名利场上,做母亲的,做女儿的,天天都在做同样的交易。

克劳利夫人去世的时候,她的丈夫正在伦敦。他一向诡计多端,这时正在忙着与他无数的律师商量策划。然而他还是常常挤出时间到公园巷去,并常写信给丽蓓卡,恳求她、吩咐她、命令她回到乡下去教她的学生,说她们的母亲病了,完全没人照“骨”了。但是克劳利小姐对放她走连听都不愿听。克劳利小姐一旦对朋友厌倦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伦敦贵妇中做得她那么心安理得的,没有一人,做得她那么迅速麻利的,为数也不多;但只要她还在着迷,她的依恋也强烈得出奇。现在她还在拼命缠着丽蓓卡。

正如读者已经料到的那样,克劳利夫人去世的消息在克劳利小姐家里没有引起任何悲痛,也没有引起多少议论。“我想三日请客的事得推迟一下。”克劳利小姐说。顿了一下之后,又说:“我希望我的弟弟讲点儿体统,不要再娶了。”“他要是再娶,皮特准会气得暴跳如雷。”罗顿以通常对哥哥的那种敬重的口气说。丽蓓卡什么也没说。仿佛她心情最沉重、受影响最深。那天罗顿还没走她就离开了房间,但是罗顿告辞之后正要离去的时候,他们在楼下碰上了,又谈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丽蓓卡在窗口眺望,克劳利小姐在静静地读一本法文小说,突然她惊慌地叫起来,惊动了老太太。“皮特爵士来了,小姐!”她这么通报之后,紧接着就听到从男爵的敲门声。

“亲爱的,我不能见他,我不想见他。告诉鲍尔斯先生,就说我不见客,或者你下楼去说我病了,见不了任何人。这会儿我的神经真的受不了我弟弟的烦扰。”克劳利小姐嚷道,然后又读起小说来。

“她病了,没法见你,先生。”皮特爵士正要上楼,丽蓓卡快步下楼对他说。

“那更好,”皮特爵士回答道,“我想见的是你,蓓基小姐。跟我到客厅里来。”他们一起走进那间房间。

“我想要你回到钦定克劳利府去,小姐。”从男爵两眼盯着她,边说边脱掉黑手套和缠着黑纱的帽子。他的眼睛里显出古怪的神情,死死地盯着丽蓓卡,弄得她几乎发起抖来。

“我希望很快就能回去,”她低声说,“克劳利小姐一复原,我就回到……到可爱的孩子们身边去。”

“蓓基,这三个月来你都是这样说,”皮特爵士答道,“可你还是跟着我姐姐。她把你穿鞋子一样穿破了的时候,就会把你丢掉。我告诉你,我要你。我就回去办‘爽’事。你回去吗?行还是不行?”

“我不敢……我以为……单独跟你在一起……不好,先生。”蓓基说,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

“我‘最’说一次,我要你,”皮特爵士一拍桌子说,“没有你,我‘果’不了日子。你走了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家里全都乱了套,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我的账目‘右’是稀里糊涂的了。你一定得回去。求你回去。亲爱的蓓基,我求你回去。”

“回去……以什么身份,先生?”丽蓓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如果你愿意,以克劳利夫人的身份回去,”从男爵抓起缠黑纱的帽子说,“这样你该‘蛮’意了吧?回去做我的老婆。凭你的‘从’明你就‘丕’得上。让血统见鬼去吧。你比我见过的哪个贵夫人都强。讲才智,郡里随便哪个从男爵的老婆都比不上你一个小‘止’头。你回去吧?行还是不行?”

“啊,皮特爵士!”丽蓓卡深受感动地说。

“说声行,蓓基,”皮特爵士接下去说,“我是个老头子,可我身体好。我还能好好活上二十年。我要让你幸福。等着‘焦’吧。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一切‘安’你的意思办。我要划一笔‘采’产到你名下。我一切都‘安’规‘句’办。你看吧。”老头子扑通跪下去,色鬼似的乜斜着眼睛瞅着她。

丽蓓卡惊慌失措地朝后一跳。故事讲到这里,我们还从未见过她失去镇静。但是现在她失去了镇静,眼里流下泪来。这是她一辈子流过的最真诚的几滴眼泪。“啊,皮特爵士!”她说,“啊,爵士……我……我已经结过婚了。”

注释:

[1] 当时有钱人得病,一般都请医生和药剂师同时出诊。

[2] 戴芙斯在拉丁文里就是“富人”的意思。拉丁文《圣经·路加福音》第16章里的有钱人就叫这个名字。

[3] 克利苏斯,里底亚王国孟姆那迪王朝(前716—546)最后一个君主,人称全世界最富有的人,后来为波斯王沙勒斯征服。

[4] 指英国正规军中带番号的步兵团。克劳利属禁卫军,自视高出一等。

[5] 指英国实业家、资本家。伦敦老城区是交易所,英格兰银行所在地,是伦敦这个金融中心的中心。

[6] 伦敦西区一个富人聚居区,位于海德公园之东。这个名字起源于1686年至1764年间每年五月在这里举行的历时两周的“五月墟”(May F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