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代都会建筑与生态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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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水巷的渔歌

一提起苏州,人们总会想到一个词:水。苏州的小桥流水,连同那烟雨迷蒙中的粉墙黛瓦,勾画着大多数人关于水乡梦境的印象,所以,苏州的品性相貌,俨然如一首曲巷渔歌。

水系是苏州命脉,《方舆胜览·浙西路·平江府》表苏州形胜:“北枕大江,水国之盛,旁连湖海,枕江连海,为东南冠。”[62]水,尤其是太湖之水[63],是苏州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引文中有“枕”字,有“连”字,体现出人的安详、平静的依赖感和满足感。“历来言苏州者称其水胜,太湖、娄江、大运河绕城而卧,构成城外的水系脉络;城内‘三横四直’,经纬分明,奠定城市形体的基本骨架;‘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白居易),典型的河网城市布局,水陆并联的双套交通体系,一直为人称道;此外,苏州巧妙利用低阜孤丘,构建‘城市山林’,‘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白居易),城融山水间,意趣横生。”[64]自古以来,苏州人枕河而居,依水而生,水网密集使其有了亲水的品格。与陆运相比,古代苏州的水道交通,水运更为便捷。工业革命来临前,由于船在水中航行的摩擦力远小于车驾驶于陆路,船只的载量又远较车畜为巨,且行船可借风力,故河流渠道是江南之地人们载运客货的首选。吕思勉便说道:“水运之功,省于陆运,此历代皆然。……伍被述吴王,亦言其伐江陵之木以为船;足见水漕之便。故秦时已有令监禄凿渠运粮之举。汉通漕渠之事尤多。……当时吴与辽东,往还颇密,多由海道,吴使张弥等为渊所杀,孙权且欲自征渊,可见航行并非甚难。魏欲伐渊,亦曾诏青、兖、幽、冀四州作大船;又尝浮海入句章,略长吏赏林及男女二百余口;则缘海航行,南北皆甚便易矣。”[65]不过,水的面目多变,它虽是流通之源,却也并不一定就时时刻刻沁人心脾可人胸怀。人类利用了水,但对水,即便是较海水更柔情蜜意的河水,亦不可滥。[66]比水的运力更具有社会学意义的是,人类善待水的表现之一,乃理水。由于人的作为,水系一旦破坏,其“报应”将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灾祸、浩劫,苏州尤其如此。据史料记载,“自北宋庆历二年(1042)修建吴江塘路,太湖出水口受到限制,而下游大量兴修围田又侵占了一些泄水通道,吴淞江逐渐淤浅,排蓄水系不合理,从而加重了苏松地区的洪涝灾害。元灭南宋后,将帅、王公、僧侣纷纷抢占太湖流域及江淮之间的肥沃土地,继续无计划地围湖造田,据延祐四年(1317)统计,平江(苏州)路所属二县(吴县、长洲)、四川(常熟、吴江、昆山、嘉定)共有9929个围,致使水系混乱情况更甚,旱涝灾害频繁。……自元以后便不得不疏港浚浦,明代尤因水灾不息……(治理)工程至少有千余次。”[67]所以,人们理解水,就像人们理解生命,理解的程度与其幸福的指数成正比。水绝非死物,水是有生命的,人类以生命之心善待生命之水,才会享有生命的福祉。“围湖造田”虽满足了人类耕地、种植农作物的功利需要,但这对于以流动为脉息,且日渐萎缩的水体来说,无疑是反生命行为,因此,“水灾不息”,实有咎由自取的味道。

因为水之缘,苏州的都会、建筑带有活泼、灵动的韵调。苏州的都城,平江城的造型有着流水的自由质感,王振复指出:“平江城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而东西狭,有纵深感。街路纵横平直,但不是唐长安那般的‘棋盘式’,在规整中具有相当的‘自由’度,这反映出封建社会中手工业与商贸经济文化的典型特色。平江的平面布局,与一般古代都城颇有差异。”[68]水的真谛在于其动,在于其善下,而上善者若水。水给予生命的感悟是一份通透、洒脱的灵秀,使苏州城成功地摆脱了意识形态的统摄。如果一定要说建筑相关于王权,此地也沾溉了帝王之气的话,那个所谓的帝王只能是从中原奔逃而来的“吴太伯”。[69]这位帝王不仅没有给苏州带来意识形态的挟持,反而把水的流韵应化于江南。看看常熟,“虞山东端伸入城中,西迤二十里,城‘腾山而起’;南有尚湖相倚,为江南奇观;又有一水纵贯,七溪横流;山城之美、水乡之秀相互辉映,形成‘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沈以潜)的总体格局;城市虽小,气势浩大,可谓城市设计的绝妙佳作。”[70]水与城结合,恰恰是一种生态的思路和结果。而苏州市民常有“人家尽枕河”的景象,自由自在,任性而为,与水有不解之缘。杜荀鹤《送人游吴》:“君到姑苏见,云云,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71]难怪有学者会说:“用广义的建筑设计观来看待城市,努力将城市规划与建筑设计相结合,将城市与自然相结合,将城市、园林、建筑与工艺美术相结合,以臻至城市整体和谐的境界,这一中国城市规划设计体系的特色,在江南地区的城市建设中得到了充分反映,而且被发挥到一种极致,形成一套融于山水之间的规划设计体系,成为中国城市史上的一个特有成就。”[72]人类建筑与自然生态义素的“绝配”,决定了这座都会的建筑文化必定是多元复杂系统。[73]

吴良镛根据水道的结构归纳过苏州水乡城镇的布局类型:

苏州的江南城镇,大多地处平原水乡,其发展与水密切相关。这从其取名,诸如板桥、乌溪、社渚、杨滩、横塘、南闸、木渎、张浦、盛泽、菱湖、南浔等等就可以看出来;城镇的布局形态更是顺应水势,与水紧密结合,所谓“山夷水旷,溪桥映带村落间”(李流芳),“数间茅屋水边村,杨柳依依绿映门”(孙觌)。根据水道的结构特征,城镇布局形态有以下几种类型:

一是密网型。镇外河流环绕,镇内水网密布。如归安县菱湖镇,“村墟船作市,地绝水为邻”,“众山遥映带,相对碧嶙峋”;吴江县同里镇、归安县双林镇、青浦县城等,也都是由水道组成城镇的网状骨架。

二是十字型。城镇依托两河交叉,呈“十”字或“丁”字型布局;水道交接处成为城镇中心,如嘉定县马陆镇,“东西嚷嚷熙熙众,南北街头十字分”;乌程县南浔镇,“市楼灯火映波红,十字中分处处通”;昆山县甪直镇、乌程县乌镇、嘉定县南翔镇等,也均属此类。

三是一字型。一水中穿,城镇因水运带动,沿河伸展。一般此类城镇规模不大,如吴江县黎里镇、华亭县七宝镇以及吴江县震泽镇,在发展初期大抵如此。[74]

“苏州”一词显非仅指苏州城内区域,而为一文化都会观念,乡镇,是苏州这一文化都会观念里不可或缺的部分。在如是星罗棋布的乡镇间,如果说一字型水乡是一种简单的线性排列,十字型水乡是一种交叉的纵横组合的话,那么密网型水乡则一定就是一种全方位的立体建构了。可见,苏州的水文化的确因其多元而极发达。

与之相应,具体到苏州的建筑层面,亦饱含有水之细腻情味。陈从周曾对吴江同里镇做过一段有趣的描述:“吴江同里镇,江南水乡之著者,镇环四流,户户相望,家家隔河,因水成街,因水成市,因水成园。任氏退思园于江南园林中独辟蹊径,具贴水园之特例。山、亭、馆、廊、轩、榭等皆紧贴水面,园如出水上。其与苏州网师园诸景依水而筑者,予人以不同景观。前者贴水,后者依水。所谓依水者,因假山与建筑物等皆环水而筑,惟与水之关系尚有高下远近之别,遂成贴水园与依水园两种格局。皆以因水制宜,其巧妙构思则又有所别,设计运思,于此可得消息。”[75]此是何等精致巧妙的情思!亲水固非难事,一个人面朝大海见春暖花开是亲水,一个人格物致知观鸢飞鱼跃是亲水,甚至一个人竭泽而渔命精卫填海也是亲水。难,难在通过建筑来体现人与水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与细节差异。贴水与依水,二者的区分显然已不是一种建筑与水面之间间距或高或矮的对比,而是一种人与水之间私语空间的美学表达。贴水的建筑,表明人与水乃一体,人就是水,水就是人,人之生命与水之生命有相互间直接的替换与酬答;依水的建筑,则透显出人对于水的审美过程,人是人,水是水,人观水,则人必在岸上,在一定安全感的基础上欣赏水,水之生命以一种镜像的模式进入人的记忆。在这里,贴水的水体需静,否则水就会漫上岸沿;依水的水体需动,但又不可有风浪与潮汐,如威尼斯的海水般浸没建筑物的基底——动静兼具。看,在这样一座或那样一座园林里,人与水,人性与水性,都将以多么特定的机缘来实现不同形式的生命照面和自然体悟。何况,水乡中的水巷也异彩纷呈。水巷并非只是简简单单地依水而居,亦含有不同的类型。[76]据格式塔心理学,尤其是艺术的视知觉原理,人们总会在一幅图画里先验地寻求一种图底关系,通过区分作为前景的图形如何凸现于作为背景的底色,来确定图画的主题。[77]但在苏州的城市图景上,却可发现图底关系处于不断转换的动态过程:时而水道是建筑的底色,水体衬托出建筑的驳岸、小桥,参差错落;时而水道即大地之上的表图,建筑因成为背景而渐趋氤氲、隐退、消散。这样一来,人与水的对话,形成了非但在园林里,且于寻常百姓家中的生活主题,恰合生态美学之意境。

在苏州这首曲巷渔歌里,还有两点值得强调。首先,门是水巷特别的记忆之一。门是建筑中用来抵御外围入侵而设立的表现里外对抗性关系的基本元素,在门身上,需要显示出门内主人主体性的尊严,使观者使来者生敬畏之心。但苏州城门,除防御外敌之功效外,更是为进出无碍之水而留的。《吴地记》曰:“苏州名标十望,地号六雄,七县八门,皆通水陆。郡郭三百余巷,吴、长二县古坊六十,虹桥三百有余,地广人繁,民多殷富。”[78]既然是门,当然就有为战争准备的必要,“平门北面,有水陆通毘陵,子胥平齐,大军从此门出,故号平门”。[79]然而,“七县八门,皆通水陆”,恰恰是江南、苏州门的特色。[80]——门更为重要的作用,是为了水道畅通,否则,水在城中,将成死水。[81]一般而言,门有水陆两途,由于历史原因,即便是要选择其一保留下来,选择的结果通常也是留下水路,废止陆路。如“胥门,本伍子胥宅,因名。石碑见在。出太湖等道水陆二路,今陆废。门南三里有储城,越王贮粮处。”[82]所以,门之根本意义是为便民而非御敌,[83]门面向城内之人,主要影响在于民生。[84]为此,在苏州,人们更愿意用水中游龙的比喻来命名门,如盘门。《吴地记》:“盘门,古作蟠门。尝刻木作蟠龙,镇此以厌越,又云水陆相半,延洄屈曲,故名盘门。”[85]其次,苏州园林亦以水为主体。[86]园林中,水是园林美景的主题。水的主题在美学上有着极高诉求:“园林面积既小,欲使有汪洋之慨,则在于设计的得法。其法有二:一、池面利用不规则的平面,间列岛屿,上贯以小桥,在空间上使人望去,不觉一览无余。二、留心曲岸水口的设计,故意做成许多湾头,望之仿佛有许多源流,如是则水来去无尽头,有深壑藏函之感。”[87]园林之水意味深长,非汪洋而有“汪洋之慨”,不愧为主人优游于涵养,体悟心性的通道。这其中的重点在于一个“藏”字。“一览无余”者,败笔也,园林之水,必“来去无尽头,有深壑藏函之感”。人们总会拿扬州园林与苏州园林做比较,陈从周曰:“余尝谓苏州建筑及园林,风格在于柔和,吴语所谓‘糯’,扬州建筑与园林,风格则多雅健,如宋代姜夔词,以‘健笔写柔情’,皆欲现怡人之园景,风格各异,存真则一。”[88]说到底,苏州的园林带有浓厚的文人气质,[89]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园林中的水曲曲折折,欲说还休,讲述的是一种功成身退后的落差和熏然微醉的感慨。水在这座都会中,不仅是载体,同样是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