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下宿[6]
起初入居的下宿在北边高台上。我看中了这座小巧的红砖瓦两层建筑,每周支付相当高额的两英镑房钱,租下了里面的一间。听主妇说,当时占据外面一间的K氏[7],眼下正在苏格兰巡游,暂时不回来。
这位主妇双眼凹陷、鼻梁扁平、下巴和两颊尖削、脸孔精瘦。乍一看猜不出年龄,不像个女人。神经质、偏执、任性、倔强、多疑,所有的弱点作弄着她那副鼻眼,才使她成为这副扭曲的人相吧?
主妇有着不很合乎北国[8]的黑发和黑眸,但语言却和普通的英国人没有丝毫不同。搬来那天,她从楼下招呼我喝茶,下去一看,家里再没有别人。在朝北的小食堂里,我和主妇两个相向而坐。屋内晦暗没有阳光,我向周围一打量,看到壁炉上养着一株瘦弱的水仙。主妇劝我吃茶和面包片,和我聊起了家常。这时,她告诉我,她出生的故乡不是英国,而是法国。她转动一下黑眼珠,回头看了看身后玻璃瓶里插的水仙,说英国多阴天,太冷了就不行。她是想对我说明这花长得不漂亮的缘由吧?
我看了看水仙瘦弱的样子,又看了看女人瘦削的面颊上消退的血色,心里想象她在遥远的法国应该享有的温暖的梦。主妇的黑发和黑眼珠里依然存留着几年前已经消泯的青春的历史,那是一段馨香而又空漠的历史。
“你会说法语吗?”我问。
她本想说“不会”,翻了下舌尖,说了两三句圆润的南方的语言。我想,从她那生硬的喉咙里怎能发出如此优美的音调呢?
当天晚餐,桌边坐着一位秃头白髯的老人。
“这是我父亲。”主妇介绍说。
我这时才知道,房东是这位年长者。这位房东用语奇特,一问,他也不是英国人。我明白了,这父女两人渡过海峡住到伦敦来了。接着,老人没等我发问就主动说:
“我是德国人。”
我有点出乎意外,“是吗?”只应了一句。
回到宿舍,开始读书,不知怎么,倒惦念起楼下这对父女来了。那位父亲和骨瘦如柴的女儿怎么也不像。一张臃肿的面孔,中央摊着一只肉鼻子,两只细小的眼睛。南亚[9]有个总统叫克留格尔[10],和他很相像。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张令人愉快的脸。此外,他对女儿说起话来也缺少和气。口齿不清楚,不知什么意思,但声调很高。女儿对待父亲,阴沉的面孔更显得阴沉。怎么看都不像是父女关系。——想着想着,我睡下了。
第二天下去吃早饭,除了昨晚那对父女之外,又添了一位家庭成员。这位新来的人,是个面色红润、表情可爱、四十光景的男子。我在食堂门口和他碰面的时候,方感觉自己仍然住在一个有生气的人类社会里。“My brother。”主妇把那男子向我介绍。依然不是她丈夫。但是他们的长相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是一对兄妹。
当天的中饭是在外头吃的,三点多钟回来,进入自己的宿舍不久,有人来叫我下去喝茶。今日又是阴天。打开晦暗的食堂门,主妇一个人坐在暖炉旁,身边放着茶具。她专门生了炭火,我感到有几分暖意。刚刚燃旺的火焰映射在主妇的面孔上,显得有些潮红。她只是稍稍涂了点白粉。我忽然想起,她曾在我宿舍门口说过化妆是没意思的。主妇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一直瞧着我。此时,我从主妇那里听到了他们全家的事情。
主妇的母亲,二十五年前嫁给一个法国人,生下她这个女儿。过了几年,丈夫死了,母亲领着女儿又改嫁给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就是昨晚那个老人。他现在在伦敦西区[11]开设一爿裁缝铺,每天到那里上班,前妻生的儿子也在同一个店铺工作。父子关系很坏,虽然同是一家,从来不讲话。儿子夜里很晚才回来,他在门口脱鞋,穿着袜子经过廊下进入自己的房间,不让自己的父亲发觉。她母亲很早死了。临终前一一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财产全部转移到这位老子手里,她不能自由地花一分钱。无可奈何才开了这所旅馆,赚些零用。关于阿格尼斯——
主妇没有说下去。阿格尼斯是在这里当用人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我发现早晨看到的那个儿子,其长相倒有几分和阿格尼斯相似。恰好,阿格尼斯端着面包片从厨房里出来。
“阿格尼斯,你吃点面包片吧。”
阿格尼斯没有吱声,她接过一片面包又回厨房去了。
一个月之后,我离开了这所下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