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鹊的前言——主人公野兔的一些哲学思考和开场白——查理五世的最后一次狩猎——我们的主人公被捕——野兔论勇气

本周的一个晚上，我坐在一堆石头上忘了时间，在酝酿作一首十二节的诗，用以捍卫女性未知的权利，已经写到最后几行了。这时，草地中间跑来了一只我认识的小野兔，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的外孙。

“喜鹊夫人，”他气喘吁吁地叫着我，“外公在树林的角落里对我说，赶紧去找我们的朋友喜鹊女士……我就来了。”

“你是只可爱的小野兔，”我友好地用翅膀拂过他的脸，“完成外公交给你的任务是好，可是你跑得这样快，会生病的。”

“啊！”他悲伤地看着我，“不是我生病了，是我的祖父！他被田里的野狗咬了……很吓人！”

没有时间浪费了；我快速几步就飞到了我可怜的朋友身边。他像所有善良的动物一样，友好地接待了我。

他匆忙间用右爪拿两段灯心草做成绷带支撑着；一只同情他的母鹿用几片白鲜叶做纱布，围在他可怜的脑袋上，遮住他的一只眼睛：血还是流个不停。

一看到这种悲伤的场景，我就知道这是人类制造的悲剧。

“我亲爱的喜鹊，”老野兔说，脸上浮现出悲伤和一种不寻常的严肃，却还是保留着他原本的朴实，“也许我们生下来就不是享福的。”

“唉！”我回答道，“这还不清楚吗？”

“我知道，”他继续说着，“我们总得担惊受怕，一只野兔永远不能肯定他是否能在自己的兔窝里安然离世；但是，您也看到了，我更不指望大家所谓的好死：乡下不是个好地方，我现在可能是只独眼兔了，至少要残废了；一只猎犬追上了我。那些凡事总往好处想的野兔，认为狩猎期已经结束，现在总该承认，两周后又开始狩猎了。我想最好还是整理一下自己的事情，把我的故事留给后代，希望他们能吸取教训。祸兮福之所倚，如果说仁慈的上帝让我经历了人类的折磨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家园，他是想用我的不幸为后代的野兔敲响警钟。在这个世界上，出于谨慎和礼貌，对很多事情我们闭口不谈；但是，在死亡面前，谎言是无用的，我们可以畅所欲言。另外，我还要承认我的缺点。在身后留下一段光荣的回忆而不是完全消亡，应该是件令人快乐的事情。你们说呢？”

我很难对他说我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在和人类的斗争中，他不幸失聪了。但他死不承认，这就让人尴尬了。我多少次诅咒这不幸的残疾，它让我的朋友失去了听力！我在他耳边大声喊道，能通过作品达到不朽总是幸福的。想到生命逝去，光荣永存，他应该感到欣慰。总之，这样没有坏处。

他跟我说他现在十分不便，这该死的伤口让他无法动笔，因为他的右爪断了；他想讲给孩子们听，让他们记下来，可他们除了吃就是玩；他也想过让年长的孩子把他的故事背下来，像歌谣一样传给后代，但那个冒失鬼，一跑起来就全忘了。“我发现，”他补充道，“不要指望以口口相传的传统形式来保留真实的故事；我不奢望成为像毗湿奴、圣西蒙、傅立叶那样的神话。亲爱的喜鹊，您是有文化的人，请您帮我这个忙，把我的故事写下来。”

我抵不住他的恳求，开始听他的故事。老野兔的故事很长，但里面不乏有很多有用的教诲。

这是他最重要可能也是生前最后一件大事了，为了体现仪式感，我的朋友冥想了五分钟，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是只博学的野兔。他认为要以一段引语开头（他的这种引用癖是从他在巴黎认识的一位老喜剧演员那里学来的）。他借用了人类难得一致认为有点才能的一位悲剧作家的开场白：

靠近点，孩子们，我的秘密

该为你们擦亮双眼了。

拉辛的这两句诗，是一个叫米特里达梯的说给他孩子听的，背景虽然不同，但我们的口述者具有杰出的叙述才能，让这两句话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年纪最大的孩子毕恭毕敬地坐在他外公的膝盖上；年龄小一点的特别喜欢听故事，站得笔直，竖着耳朵听；年纪最小的一只，坐在地上，嚼着一段三叶草的嫩茎。

年长的讲者，对听众的态度非常满意，看到我还在等着，便接着说：

孩子们，我的秘密就是我的经历，希望你们可以引以为鉴，因为智慧不是伴随着年纪自然增长的，你们要自己去找寻。

我已经活了十年；在野兔的历史中，不是所有的野兔都能跟我一样长寿。我1850年5月1日生在法国，父母是法国人。我就生在这附近，在美丽的朗布依埃森林里最美的橡树后面，生在一张苔藓床上，母亲用她毛茸茸的身体温柔地抱着我。

我还记得起我童年时那些美丽的夜晚，我很高兴能来到这世界上。生存对当时的我而言如此简单，月光如此皎洁，青草如此柔嫩，各类百里香如此芬芳。

即使是苦涩的日子，也显得那么甜蜜！

那时我还很机灵，也和你们一样冒失又懒散；我跟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也无忧无虑、四肢灵活，对生活一无所知。我很幸福，是的，幸福！如果了解和经历了作为一只野兔的生活，你们就会懂，那感觉就是分分钟都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时刻刻都在战栗。唉！脑子里只有不幸的回忆。

但我也要承认，在这个悲伤的世界上，并非事事完美。日子一天天过去，但又天天不尽相同。

某天，一大清早，我在草地和田野间奔跑玩耍后，乖乖地回到母亲身边睡觉，就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做的一样。突然，两声巨响和一阵可怕的嘈杂声把我惊醒了……母亲就在我两步开外的地方被枪杀了！流着血正在死去……“快跑！”她用着最后的力气喊，“快逃命！”接着，她就在我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只用了一秒钟就明白了什么是猎枪，什么是不幸，什么是人类。啊！孩子们，如果地球上没有人类，那将会是野兔的天堂。地球如此美丽，如此肥沃！我们每天只想着哪里有最干净的水、最安静的窝、长得最好的植物。如果上帝不是为了惩罚我们，造出了人类，还有谁能比野兔更幸福呢？但是，唉！凡事都有两面，福兮祸之所伏，人类总像阴影一样跟着野兔。

“你能相信吗，”他问道，“我亲爱的喜鹊，我在人类写的书中读到，上帝是借用了自己的形象来创造人类？这是怎样的亵渎啊！”

“外公，”最小的孩子说，“有一次，就在那边的田里，有只凶狠的大鸟，拦着两只小野兔和他们的姐姐，不让他们经过。那就是人类吗？”

“闭嘴，”哥哥说道，“既然都是一只鸟了，肯定不是人类。别说话了，你要大喊大叫爸爸才能听到你说话吗？吵死了，我们都吓了一跳。”

“安静！”老野兔发现大家都不再听他讲话了，就喊叫起来，“我说到哪儿了？”他问道我。

“说到您母亲去世了，”我回答说，“对您喊道‘快逃命！'”

“可怜的母亲！”他接着说，“她是对的：她的死亡只是个前奏。那是一场大型的皇家狩猎，一整天都是恐怖的屠杀：无论是在被铅弹打落嫩芽的矮木丛中，还是在被人类无情践踏的残花上，到处血流成河，地上铺满了死尸。在这个可怕的日子里，五百个伙伴遇害了！我们明白了，那些魔鬼无所事事，所以决定血洗乡村。他们竟然称其为娱乐，对于他们来说，狩猎、谋杀，只是一种消遣！

但我母亲的仇也算报了。别人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皇家狩猎了。那个狩猎者又一次经过朗布依埃，却不再是因为狩猎了。

我听从了母亲的意见：作为一只十八天大的野兔，毫无疑问，我自救的做法十分勇敢，没错，勇敢。孩子们，如果你们不幸遇到相同的情况，不要惊慌，设法逃命。在比你更强大的敌人面前让步，这不是可耻的逃跑。这可是跟那些最伟大的将军学来的，叫作撤退。

一想到大家总说我们懦弱，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危险关头还能站起来奔跑，难道是件很容易的事？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全副武装地对付我们这些毫无反击之力的动物。正因为我们的软弱，给了他们力量。伟人之所以看起来伟大，是因为我们过于渺小。就像著名诗人席勒所说：如果没有野兔，也就不会有那些大庄园主。

于是我就跑了，跑了很长时间；就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突然被重击了一下，晕了过去。我不知道我昏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恐惧地发现，我已经不在绿色的乡间，抬头也不见蓝天，不是在我热爱的土地上，而是在一个狭窄的牢笼中，一个关着门的笼子里。

幸运女神抛弃了我！当我发现我还活着后，便放心了。因为我听说，死亡是最痛苦的事，因为那是生命中最后一次痛苦。但我也听说，人类不会囚禁其他人的啊！反正，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便不再自寻烦恼，胡思乱想。我被有规律的颠簸颠得很难受，突然，一下剧烈的摇动，震开了我牢房的门。我这才发现，提着笼子的人并不在走路，而是有一个物体托着我们，迅速地前行。你们没有见过肯定很难相信。绑架我的人正骑着一匹马！人在上，马在下，这完全打破了动物的逻辑。不久之后，我这只可怜的野兔将向人类屈服，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匹马，如此高大有力，有着坚硬的马蹄，却像狗一样，服从于人类，懦弱地驮着人类，这不禁让我们对动物的崇高使命产生了疑问。幸亏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支撑着我们，并且，这种质疑本身也会改变事物的性质。

绑架我的人是法国皇帝身边的一个跟班。公正的历史一定会给这位皇帝贴上“近代最爱狩猎的人”这一可憎的标签。

听到老野兔这句慷慨激昂的话，我不禁想，尽管他是在诅咒，但也不失公允，事实证明，查理十世确实不讨野兔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