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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春雨春泥最护花(外一篇)

杨绛先生在105岁高龄上走了,回忆起这些年读她的作品,感觉就是如沐春风,如逢甘霖。她早期的文论集是《春泥集》,书名取自龚自珍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如今玉树凋零,正应了“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诗句。她还会长久地滋润我们。

1981年读大四时我根本不知道杨绛是谁,就偶然与她洋洋洒洒的研究《名利场》的论文相遇了。我毕业论文是研究《名利场》的,我参考的译文译者是杨必,这个名字也是陌生的。因为是中英文对照学习,那本译著完全令我为之倾倒。杨绛的论文更令我震撼。

杨绛的文论与我那个时候读到的传统的论文风格迥异。整体格局是旁征博引,多语种注释遍布,一派渊博的学术气氛扑面而来,她论《名利场》,开篇就是俄文和德文注解,中间穿插英文法文注解。但其行文和语气却分明是有散文韵致的,娓娓道来,如潇潇春雨。这样的学术论文确实令人叹为观止,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就想以后自己若做翻译就该翻译得像杨必那样,写论文是否也应该走杨绛这样的路径呢?

毕业之后才听说这部不朽的译著是经过杨绛修订的,她和杨必是姐妹,而书名是钱锺书起的。我感到自己太有福气,在懵懂中的起步阶段就受到这个组合团队的影响了。

不久后读到新出版的《春泥集》,更是如获至宝,仔细研读。这本学术论文集在那个年代应该说是十分另类,其以散文笔法写学术论文的风格确实独树一帜。这种学术美文虽然不能代替主流的文学史和文艺理论,但确实是富有魅力的文学研究文本,是作者在审美的历程中完成美的写作,写和读这样的论文都是一场审美的深度体验,这样的境界令人神往。而以后杨先生的散文写作又无不为深刻的哲理与广博的知识所渗透,与其文论交相辉映。

而身为作家和学者的杨先生做起翻译来,自己的学养与创作天分自然体现在译文中,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是一流的译文。同时她又严格遵守译者的本分,严格制约自己的才华,严格“戴着锁链跳舞”,跳到最为完美。这是因为她认为译者是“一仆二主”,不可僭越自己的职责为作者代言,亦不可在“胡语”后面亦步亦趋,忘记自己为汉语读者服务的职责。“胡语尽倒”,译文要拆分、重组,如“翻跟头”一样,拿捏好分寸,这就是“翻译度”。

在此我们看到杨绛先生表现出的是一个“匠气”十足的手工艺人的风范,完全放下了作家和学者的身段,又能将作家和学者的智慧与灵气同译者的忠诚完美地结合起来,是一个蕙质兰心的译者。

钱锺书先生关于翻译有过“化境”和“得意忘言”理论,还说:“翻译的最高境界是让原作‘投胎转世’。”但钱先生这些大而化之的理论却是由杨绛这个“大工匠”脚踏实地实践出来的,而且通过一篇《翻译的技巧》形象地总结论证之,是理论与实践结合的“生命之树”。她还借用唐代刘知幾《史通·外篇》所谓“点烦”的理论,强调译文完成后芟芜去杂,减掉废字,她的《堂吉诃德》一经点烦,就点掉十来万字。

杨绛这样大师与工匠身份相得益彰的人实属难觅。世上再无杨绛。


杨绛:撤销一次采访的理由

一直想了解杨绛先生在英国研读英国文学的情况,就给《文汇读书周报》报了个采访意向,在3月9号给杨绛先生打电话要求方便时录音采访。电话里杨先生说她已经96岁高龄,“我现在是个大聋子”,谁来都要在耳边大声喊,她也会情不自禁大声回答,那样谈学术问题太累,身体不能承受。

但毕竟杨先生在这个年龄上还在翻译写作,思维如此活跃,记忆力如此强健,表达如此流畅,连走路的步态都还那么硬朗,怎能仅因为一个“聋”就放弃一个大好的机会记录下她的一段别人不曾关注过的经历?我一再表示,我们不对谈,只提了问题,请她小声独白,我录音,然后我整理录音即可。她说她不愿意被录音,即使录了音,也没有精力帮我确认录音稿。于是干脆地说那就简单聊几句吧。“我说,你听。”

杨先生说她在牛津是自费旁听,不是正式学生。但作为“补课”,她跟着钱先生读了很多英国文学作品,从古典到19世纪的作家都读了个遍。但因为不参加考试,也不拿学位,所以就没有研究谁,也说不上特别喜欢谁。我一再要求举几个例子。杨先生就举了Gorge Eliot和Jane Austen,说很喜欢。特别说到Austen,塑造人物鲜活,过目不忘。为此,杨先生强调小说情节很重要,人物塑造栩栩如生,这是好小说的要素。相比之下她不喜欢Charlotte Bronte,说Jane Eyre不是纯粹的创作,有大量个人的影子在其中。顺便说到她的《洗澡》就没有一点个人的影子,人物都是纯粹虚构。她特别让我记住,好小说一定得塑造鲜明的人物,一定要有生动的情节。

杨先生大声喊了半天,我生怕她累病,就一再说您的这些话不录下来让读者了解太可惜了。她才妥协说,我可以写个采访提纲寄去,她“看情况可能会回答你”。

我知道我不能再得寸进尺,强求一个96岁的老人,于是拟了一个提纲送去。估计杨先生会在每个问题下写几行字,也许她觉得无聊,就此不再理会。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在第二天傍晚就让家里的阿姨小吴打来电话,说可以在电话上回答我。

杨先生的声音依然那么清晰,纤柔的无锡口音普通话,柔中带刚。我在她的谈话开始后才意识到这不是敷衍我,而是个长谈,应该记笔记,这才马上抓过手边的纸和笔边听边记。随后根据潦草的记录和新鲜的记忆马上整理成文。我平生第一次做了这样的电话“采访”。


信的原稿:

尊敬的杨先生:

昨天劳您在电话上大声谈了那么久,实在难为您了。承蒙您答应可能会书面回答我的问题,这个“可能”是对我的照顾和鼓励,我就冒昧提几个问题,希望您能拨冗从容简略回答,我将万分感激。

想访问您,是因为我读过您许多作品,但发现您很少具体谈您在牛津读书期间研读英国文学作品的情况。这是一个缺项。我很好奇,相信所有像我一样研究英国文学的人都想知道您那段读书经验,对大家一定有启发。

您说这是一本书才能回答的问题,但在您没有写这样一本书的情况下,能让读者简单了解一些您的见解总比不了解要强。

我的问题如下:

1.您在牛津和钱先生一起读英国文学,您说是“补课”,读了大量的经典名著,从17世纪读到19世纪。但我们读到的您的英国文学研究只有关于Thackeray, Jane Austen, Henry Fielding。能简单谈谈您还喜欢其他哪几个作家,他们“有什么好”吗?

2.您说您特别喜欢Gorge Eliot, Jane Austen,似乎不太喜欢Charlotte Bronte,因为后者的小说不是纯粹的创作,而是有大量个人的影子在其中。而Jane Austen是纯粹创作人物。是这个意思吗?您还提到您自己的小说如《洗澡》里毫无您自己的影子,您的创作是深受Jane Austen影响吗?当代小说不重视情节和人物塑造,您认为这样的小说写下去没有前途吗?

3.我看到有文章说,钱先生除了读古典英国文学,还读了当时英国的同时期文学如Aldous Huxley和Evelyn Waugh,说他受了这些书的影响。我相信,您也读了一些当代英国的文学作品吧?印象中谁的作品更让您喜欢呢?比如:D.H.Lawrence,30年代中期正是他的作品开始大受重视的时候,您读了吗?那个时期英国文化界还很鄙视他吗?James Joyce, Wells, Shaw, Galsworthy, Forster, Virginia Woolf, Mansfield, Bennet等一批当代名家名著,还有现在大家推崇的Bloomsbury文人圈子,那时在英国的影响就很大吗?国内像您这样30年代在英国研究英国文学的人数寥寥,您的印象肯定宝贵。

Take your time,方便的时候能写几笔,我和预期中的读者都会十分感激的。如果有答复,就麻烦小吴打电话通知我去取。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回答,我也能理解,请您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原谅我的打扰。再次感谢。祝春祺。

毕冰宾

2006-3-9


杨绛先生电话记录整理稿:

我给你打电话,不是回答你的问题,而是要撤销你的问题,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难回答,我也没资格回答。

我在牛津读书是自学,不考试,不写论文,没念学位,虽然读了很多的书,但只是读了而已,读了和没读一样。像我这种人的读书经历说给大家听有意义吗?应该没什么意义。所以我就不想说了。再者,我是觉得很惭愧。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我没资格谈英国文学,我读的那些都是资产阶级文学,(回国后)大的环境不允许研究这个,我就没做什么研究,所以很惭愧。所以现在就不好谈了。

钱锺书也是一样。他的研究方向其实是西洋文学,不仅读了大量的英国文学,法国、意大利等等,所有的大作家都读了,做了那么多笔记,他想做的就是写一部研究西洋文学的大作品出来。可是他不能写。回国后他在清华教的是西洋文学,院系调整后在(文学研究所的)外文组,后来被调去翻译《毛选》很长时间,以后想再回到外文组,但回不去了,郑振铎说“那你就暂时留在古典文学组吧”。其实,那是容不下他,他很委屈。周×(当时说的是周扬,报纸发表时我还是采用了“周×”替代之)让他做的很多事他都不爱做,但都占了他的时间,所以,他想写的那部大书就永远也没写出来。

我就更不用说了,也一样,都是时代的关系造成的。我从来都不说我是什么作家、学者,只能算文坛上的散兵游勇吧。创作上我从来不敢乱发议论,可以说一句这方面的话也没发过。

我确实写过三个人,就是Thackeray, Fielding,还有塞万提斯。写Thackeray和Fielding都不是我的选择,是因为有研究项目,有什么就研究什么。Fielding我写了5万字,结果一写就错,就成了白旗,挨了批评。从此我觉得我不配写研究文章,就想从此不写了。你说的Thackeray那篇,为什么写呢?也不是我的选择。那个时候能研究的英国大作家有两个,首先是Dickens,另一个才是Thackeray。在选择的时候我很乖,我让另一个人先挑,他(她?)是党支部的××(没听清)。于是他(她)挑了Dickens,我就只能写Thackeray了。可是我一下笔就觉得错了。我是想写成八股文,可写着写着就无法那么写了,八股不彻底。这篇文章又差点挨批。有人点了名要批,但还好没挨批。从此我就更不敢再写了,就做翻译。

因为翻译《堂吉诃德》的原因,我写了《堂吉诃德与〈堂吉诃德〉》,就是这个人物和这本书的意思,幸好是在“文革”前夜发表的,来不及挨批,就没挨批。翻译完了我不敢写序,就对冯至说我不会写,让谁写都可以。冯至说那样出了学术问题怎么办,我说我有所有的材料,我全提供出来,让别人写吧。结果别人写了出版社又不用,一定要我这个译者写。为这个,书压了一年没出版。这事让叶水夫很为难,也不好说明,就拖着。我想不出也好,正好让我有时间可以修改译文。我就向出版社讨译文。但出版社又怕我讨回译文不还回去,书就出不成了,结果就出了个没有序言的书,只有施咸荣写的一个介绍。后来再出时,还让我写序,我就把那篇旧文修改成了序言。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多说话。

你说的关于Austen那篇,那是邓小平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那时可以写了。写她的原因是那个时候人们都写文章赞扬Bronte的Jane Eyre,同时批评Austen,我感到不服气,写了Austen到底有什么好的文章,是批评他们说她有什么不好的论点。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Austen,就是因为看了那些文章不服气才写的。咱们那天是电话上说的,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我特别喜欢什么,为什么喜欢,要说这个是要写论文说的。电话上说,反倒越说越糊涂。Austen也不是我特别喜欢的,只是觉得她写得轻灵、活泼,其实论思想性她不如George Eliot有分量。而说不喜欢Bronte,也并非是全因为她把自己写了进去。是从整个文学的位置上考量,她怎么也不能算大的小说家。这些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所以我说我要做的是撤销你的问题。

你听说钱锺书读了Aldous Huxley, Evelyn Waugh,受了影响。你信里提到的那些他都读过,而且不止那些,还有许多。我们读书都是从头到尾读,读了很多,钱锺书不可能受其中一两个人的影响。

至于Lawrence,(Lady)Chatterley's Lover,我没读过,他的别的书我读了不少,Sons and Lovers, Plumed Serpent等都读过,但没有觉得特别好。Chatterley's Lover那时(在英国)还是禁书(我插话“现在在中国也还是禁书”),我问过钱锺书,他说不喜欢,我也就没读。钱锺书说什么不好我也就不看了。

我们回国后读的英国书很多,从图书馆借,从朋友那里借,外国朋友给寄,来源太多了。有个邵洵美你知道吧,他家里有很多书,我就去借,他书架上有什么我都拿回来读。但我不能跟钱锺书比,他读书都做笔记,是要写一部大书的,可就是没写成。而我不做笔记,读了就忘,所以说很惭愧,谈不出什么来。

我说的到牛津“补课”读了那么多书,是因为我当年不是清华的本科生,上清华是考研究生考进去的。那年考的人很多,记得考法文时就有一课堂的人,但最后只录取了两个,一个北京的,还有一个就是我。因为没上过清华的本科,所以才觉得要补课,到了牛津大量读。原以为Milton很沉闷,不好读,但一读起来觉得并非如此,就从头到尾读了Milton所有的著作。但就是没像钱锺书那样做笔记,读了也就忘了。

你说的我的小说,我是想搞创作,但那么多年也是因为觉得不配,就也没写什么。到了85岁上觉得和40多岁还差不多,还能写,才写了《洗澡》,别的没什么创作。我自己一辈子很惭愧,要做的没做成,所以就没什么可说的。我和钱锺书,都是因为时代的原因,做了别的。所以就不说了。所以我说给你回电话不是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撤销你的问题。希望你能理解。谢谢你,再见。

最后杨先生又说了几句与本次采访无关的话,但是属于她之所以如此辛苦地在电话上对我长谈的原因。说若非如此,也就简单告诉我不想回答问题而已,不会解释为何不回答。此言出乎意料,令笔者很感动,在此略去不表。(本文发表在2006年3月31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以笔者的本名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