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无期
重装旅出征美国无功而返,没心情宴饮,在旁边的西餐厅吃顿晚饭,为大部队送行,也是鼓励留守的铁三角。高盎其实无所谓,项目尽力而为就好了,和宁佳佳留在美国是不错的选择,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在鸿鹄技术的海外体系之中,新员工往往被派到最艰苦或者战乱的地区,工作一段时间之后才可能前往中东、南美和东南亚,持续表现优异,再前往美欧日这些发达国家,最终才能回到中国,娶妻生子。若没有江晚点名让高盎加入美国的铁三角,他本应该被分到非洲或者中东。最重要的是宁佳佳也留在了美国,虽然项目结束就要派往墨西哥,至少她父母很欣慰,也安全一些。
众人坐了长条桌,这是古代欧洲骑士的传统,首领坐在一端,两侧是骑士们,中国人也是首领坐中间,却不习惯中间那个长条桌。江晚没坐中间,那里太远,抢不到好吃的,坐在长桌一侧,举起啤酒,说道:“兄弟姐妹们,大家辛苦了。”
众人举杯喝干,虽然徒劳无功,但这种分别场合,谁也不会说丧气话。江晚又向郭厚军、高盎和宁佳佳举起酒杯:“老郭、高盎和佳佳,你们留守在这里,继续加油!”
郭厚军负责下一代旗舰产品的研发,在国内还有一摊事儿,被留在美国实属无奈:“晚总放心,我这里一定把好技术关。”他年纪比江晚大了二十多岁,在正式场合一直这么称呼江晚。
一阵冷风涌进,为热气腾腾的餐厅带来了凉爽,李屹东从门口进来,拍去雪花,脱下风衣,将行李箱交给秘书,向包间走去,伸出双臂喊道:“会师了!”他在纽约把杨妮送上飞机转往西雅图,迟到一天总算来了。他把江晚搂进怀中,轻轻问好,又与其他人一一拥抱,坐在主位举起啤酒杯:“大家辛苦了,纽约发布会非常成功,旗舰手机引起了轰动。”一阵掌声后,他继续说道:“美国市场,我们早晚都要进来,在纽约发布产品,主打线下市场,你们通过运营商,主做线上,我们上下一起来,不管多么艰难,遇到什么挫折,都要加油!”
江晚不好在这种场合指责他迟到,端起酒杯喝了。这个长条桌上聚集了鸿鹄技术三名执委会成员,李屹东地位最高,其次是郭厚军,江晚排在第三。江晚是江远峰的女儿,从小看着她长大,李屹东是接班人,郭厚军向来不争,举起酒杯:“李总说的对,大家放心回国,我们在这里一定尽全力。”
“老郭不回去?”李屹东吃了一惊,又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于是吃菜喝酒,这时才注意到在饭桌角落坐着一人:“老白,怎么在这儿?”
“别叫我老白,叫卡尔白。”老白被一撸到底派到美国,千闪万躲还是被派来了贝尔电信这个项目,他能躲就躲,除了第一次接机,就是这趟送行。
高盎和宁佳佳不太看得起老白,四十多岁还是一线的销售代表,从来都不参与项目,连客户都不去见。李屹东把他拉到中间位置坐下:“卡尔白是我兄弟,20年前,小灵通那波浪潮我们没有赶上,老总做了检讨,在我印象里是唯一一次。这时候,浙江电信要上3G,这是救命草,老白临危受命,一个客户都不认识,左手拎一袋面包,右手拎两瓶矿泉水,早上8:30到通信大楼,挨个客户去见,间隙就躲进消防通道,一口面包一口矿泉水,打电话约下一位客户。你们知道他在消防通道蹲了多久吗?”
“三天?”宁佳佳问道。全场哄堂大笑,全省3G网络采购绝不是三天能买完的。李屹东伸出手指:“六个月!硬把这个项目吃了下来,让公司转危为安,这功劳我记一辈子。”李屹东又说:“后来老白去了海外,阿联酋,是吧?西装革履见客户,人家根本不理,老白回来躲了一个月,猜他在干嘛?”李屹东刮着下巴说:“蓄胡子!”他说起往昔峥嵘,十分感慨:“他再去的时候,客户夹道欢迎。”
“那是为什么?”宁佳佳哪里想得明白。
“老白脱西服,买了阿拉伯长袍,蓄胡子,从此我们的产品进入了中东市场。”李屹东说着老白的战绩,让人刮目相看。
“哎,咱们中国人除了汉服不穿,西服都能穿,为什么不能穿阿拉伯长袍?”老白喝着酒,脸通红,被李屹东说的往事激起了雄心。
高盎十分敬佩,起来握着卡尔白的双手:“有老前辈在这儿,我们有底气了。”
卡尔白端起酒杯:“我没那么神奇,海外市场难啊,美国市场难上加难,给你们念首诗吧。”
众人一起鼓掌。高盎问不是不能鼓掌吗?宁佳佳不理他。卡尔白猛喝一口,放下酒杯吟诵:“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这首诗中的轮台是西域诸国之一,后来被汉朝所灭,在唐诗中,轮台和楼兰常被提及,形容遥远艰辛的西域。
众人再次鼓掌,宁佳佳低声告诉高盎:“这里天高皇帝远,鼓掌没事儿。”
卡尔白哈哈笑着:“我被一撸到底,不是你们上级,鼓掌热烈些,不是给我,是给那些古代的将士们,给我们海外的员工,还有你们两个,高盎和宁佳佳。”
李屹东举起酒杯:“岑参的《走马川》,黄沙漫天,风吹石走割面,马汗成水,砚水冻凝,写尽了唐朝大军出征之艰辛。高盎和佳佳,你们的物质条件好些,但项目的艰难万苦是一样的。”
江晚说道:“祝你们不要放弃,直到胜利!”
宁佳佳举着酒杯喝不下去:“这首唐诗好悲摧,古代女人不上战场,我干嘛来这里哇?”
“不悲的,我续上,老白漏了三句。”高盎豪迈地举起酒杯,续上这首诗:“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卡尔白故意漏了三句不念,一首豪迈的唐诗变成了苦情,高盎学识渊博,扭转了悲凉的气氛。众人气氛欢腾,李屹东笑着喝酒,高盎低声说道:“要是不懂几句唐诗,都要被忽悠了。”
“哦哦,我回头去背《唐诗三百首》。”宁佳佳很佩服高盎的博学。
气氛越来越高,一名年轻人举起酒杯坏坏地说道:“高盎、佳佳,留在美国不容易,一定要互相扶植,互相帮助,齐心协力,共同进步!”
宁佳佳莫名其妙,高盎举起酒杯喝了:“谢谢兄弟,放心,我会照顾好她。”众人哄笑,一起干杯,佳佳推开啤酒说道:“说什么呢?为什么让他照顾我?”
宁佳佳充当耿晔的信使,晚上常跑高盎的房间,高盎有时也到宁佳佳那儿去,俩人年纪都不大,谈完工作还玩几把手游,宁佳佳大喊大叫,难免被路过的同事看见听见,在他们心目中早就坐实了恋情,高盎不隐晦,或明或暗地承认,唯独宁佳佳蒙在鼓中。高盎人缘好,立即有人为他说话:“高盎是AR,您是FR,一前一后,必须互相照顾。”AR是销售顾问的简称,FR代表售后工程师,都是鸿鹄技术内部的称呼,又有人起哄:“来,合影一张。”
宁佳佳听见合影,摆出Pose,如同翻牌一样换上笑脸,这是95后拍照的功力,小鸟依人般偎在高盎怀中,合影之后立即变脸:“你说说,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我帮你出谋划策,还是你给我出主意?”
高盎点头,宁佳佳出了不少主意,递了很多纸条,虽然出自耿晔,却是宁佳佳耳提面命,便学着佳佳的样子,摆出剪刀手钻进她怀抱,做出小鸟依人状,咔嚓拍了一张:“佳佳说的对,她是女诸葛,我晚上常去请教,进步很大,受益匪浅。”
众人哄笑,宁佳佳听出他话里有话,红着脸说道:“大家别多想,我们谈工作。”
“小声点儿,谈工作不用那么大声音。”一个女生红着脸借着酒劲儿说,她住宁佳佳隔壁。
李屹东趁着热闹把郭厚军叫到隔壁,掏出一部手机放在他手里,“我在纽约买了一部三星最新的旗舰机,你看看。”
这是一部晶莹剔透的手机,指纹识别移到了背后,极窄的上下边框搭配双曲面屏幕,颇具震撼感的屏占比,6寸多屏幕竟然比5.5的手机还要小。李屹东拿出自家的旗舰手机,并排放在一起,俨然落后了一个时代:“必须推翻原有方案,采用新的设计语言。”
郭厚军吃了一惊,按照规划,秋季就要公布新一代的旗舰手机,推翻重来的工作量巨大,半年根本来不及,可是原先的设计确实比不上三星的新手机,不推翻是死路一条。李屹东说道:“我们回北京召开紧急执委会,全力以赴,拿出新一代产品。”郭厚军没了主意,李屹东又说:“上市的事情,我们回去再劝劝老总,你也要表态,这是换届前的最后一次董事会了。”
“给我一周时间,这里离不开我。”郭厚军还是放不下这边的事情。
“孰重孰轻?贝尔电信根本没有希望,你刚丢了Sprint的订单,再输了几十亿美元的订单,什么功劳都没有,只会被骂。”李屹东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不赞成攻略美国市场。
“和小晚商量一下。”郭厚军出门去叫江晚。
一会儿,江晚、宁佳佳和高盎一起进来,听到郭厚军要离开,宁佳佳噼里啪啦流下眼泪:“都走了,就留我们两个95后,你们放心吗?”
郭厚军和江晚相对无言,将贝尔电信这么重要的客户交给两个实习生确实说不过去。江晚支持宁佳佳:“佳佳怕是不行,老郭多留几天就行。”
李屹东叹息一声,坐下来说道:“我从纽约得到了一个新的消息,中国贸易代表团做了让步,可是美国仍然执意要制裁中国,贸易战无可避免了。”
几个人都很吃惊,消化着这个消息。高盎问道:“美国还要怎么样?我们都认怂了,条件都答应了,怎么还打贸易战?对谁都没有好处。”
李屹东失去了进军美国市场的信心:“美国就是要打击中国的高科技企业,我们首当其冲,在这种大环境下,贝尔电信不会采购我们。我回国之后和老总商量,关闭美国代表处,彻底退出。”
江晚倒吸了一口冷气。李屹东又向高盎和宁佳佳说道:“这次进军美国失利,是贸易战的后果,不是你们的责任,我回去重新安排你们的工作,别太担心。”
前途叵测,高盎还不想放弃:“这边的方案还没有澄清。”
李屹东点头:“做事要善始善终,也不急在一时,你们善后之后再回去。”
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结果是大队人马先走,郭厚军坚持三天再返回北京,参加执委会。五人返回餐桌,高盎举起酒杯:“重装旅的兄弟姐妹们,你们要走了,郭总过三天也走,就留下我和佳佳,请放心,我们是断后的,一定尽职尽责完成任务。”
聚餐气氛悲凉,鸿鹄技术攻略美国市场20年,重装旅冲锋强攻,伤痕累累,后来学乖了,派出铁三角,能吃就吃一口,吃不到损失也不大,可是无论怎么打,都啃不下来,只能吃些边角余料。说好听的,他们是断后的,难听一些,就是毫不掩饰的炮灰。看着两个95后稚嫩的脸庞,大家默然不语,连江晚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不舒服。宁佳佳举起啤酒,想到要和高盎相依为命,眼圈红红的:“我和高盎一定坚守岗位,没有公司命令,死也不撤出战场!”
重装旅众人难受极了,他俩留在美国,的确是代价最小的做法,但是对于他们很不公,谁也没有办法,商场如战场,该撤就得撤。众人硬着心肠一起喝干,泪水向肚子里流。郭厚军亲自打过美国市场,看着两个年轻人,心里真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