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这是神童伦勃朗自深受惠更斯赏识以来头一次遭到抱怨。他的一位赞助人对自己的肖像画如此不满,以至拒绝支付画家任何费用。不幸的是,这位资助人不是别人,而是与他的兄弟科内利斯(Cornelis)一道位居政治核心,掌控财政重权的安德瑞斯·德·格雷夫(Andries de Graeff)。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得知让格雷夫拒绝支付500荷兰盾的确切原因,但是可以推测,画家自由松散的风格没有迎合他矜贵的自尊感。或许格雷夫希望以鲁本斯或者凡·戴克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肖像,但他最后得到的却是伦勃朗轮廓粗犷的成品——然而这是画家对顾客最好的回报。争议开始让双方难堪。为了获得这笔薪酬,伦勃朗不得不上诉到由他的同行们组成的艺术仲裁委员会,以判断作品和顾客本人的相似度。
《可笑的文艺批评》
1644
钢笔画用棕色墨水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
两年后,当惠更斯(他也曾因伦勃朗在绘制圣像上的一贯拖延与其发生过争执)出版了讽刺画家无能的小诗集后,伦勃朗立刻报复性地绘制了作品《可笑的文艺批评》(Satire on Arte Criticism,1644)。寥寥几笔,伦勃朗勾勒出一群鉴赏家。其中之一,右边戴着高帽子的这个人,他的手指放在嘴唇上,正在做鉴赏工作。但是他正在品读之物,由仆人高举过肩,却被画家恶作剧般描述得异常朦胧。当然,它可以是一幅画,也可以是一面镜子。左侧穿戴金项链(一般由权贵们赏给钟爱的画家,如鲁本斯之流)并弯腰的男子板着一张猿人似的脸。首席批评家长着驴耳朵,端坐在一只木桶上(他的面容竟和格雷夫差不多)。伦勃朗当然知道该如何嘲弄这些老古董:佛里吉亚国王,点石成金的米达斯(Midas),也因其愚蠢和贪婪长出了一对驴耳朵。当然,历史上同时习惯于把那些恶意中伤希腊伟大画家阿佩莱斯的人称作驴耳朵,但是画家在这里显然指代那群批评家和鉴赏家,“脱下马裤,用自己所谓的智慧把秽物擦干”。
流年不利,糟糕事远不止这些。《夜巡》引发的轩然大波和与格雷夫的争端已是让画家烦心不已,可如今的伤痛更关乎伦勃朗私人情感,因为正是在同一年,萨斯奇雅与世长辞了。这些年来,我们的画家用深深的纹路在画板上悲伤地为她蚀刻出慢性病的痕迹,可是当萨斯奇雅去世后,他却不同往常一样消沉:伦勃朗找到了一幅多年前的肖像画,动笔于他们婚姻的伊始,创作《戴红帽子的萨斯奇雅》(Saskia in a Red Hat)。*这是萨斯奇雅唯一的没有露出笑容的肖像。她的头部侧向(这个姿势在伦勃朗的绘画中极为少见),宛如文艺复兴时期的小人物。就当是最后一次他为她披上织丝和皮草吧,给她的粉颈、耳垂和双臂围上珍珠与银链;好似她是珍贵而娇嫩的珠宝,如果他停止装饰,就毋宁失去。朱红色的帽子上插着一支高大的羽翎,好似缅怀着他们过去饰演各种角色的美好时光。画中的萨斯奇雅系着兽皮披风,犹如在时刻抵御冰冷的死亡。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值得注意的是,十七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伦勃朗不再纵情于浪漫主义。这些改变不容忽视,因为画家的目光已经逐渐转移到沉思忧虑的素材中来,好像突然剥离了花花世界的色彩。繁华和喧闹褪去,他的世界唯剩黯淡的光焰郁郁燃烧。他经常离开位于圣安东尼大道的住所(缠身的债务开始让主人头疼),沿着阿姆斯特尔河滨小路走出城市。郊区低矮出檐的小农舍、奶牛、渡船、风车、偷偷拥抱着的恋人,都成了他素描的对象。浮夸的姿态,奢华的织品,还有戏剧化的场面,渐渐在画作中消散,取代它们的是朴素和真实;权力和财富竞逐的美术馆也成为过往,他毋宁以倚在门口那纯真和情欲同存一体的少女入景。从社会地位的束缚中解脱,伦勃朗可以让自己更为自由,不论是粗糙驽钝,抑或光滑灵动,两种截然相反的笔触甚至常常被他运用在同一幅画中。在描绘他的情妇(后成为第二任妻子)亨德瑞克耶·斯托法尔丝(Hendrickje Stoffels)挽着裙裾小心翼翼蹚水的图画里,*伦勃朗改进技法,试图表现出更强烈的肉欲感。细致的画笔舔过画板表面,就像漫过亨德瑞克耶小腿的潺潺流水一样,或者,犹如垂落在她肩头的卷发。除了裙子之外,伦勃朗用刻刀修饰了画面,厚重的画幅使得她风致的肉体更加撩人。这是一幅(当然,作画的初衷应该是仅供两人享乐)同时充盈着谦逊与骄傲,保守与开放的画作,最令人震惊之处当数亨德瑞克耶手掌处看似漫不经心的油彩涂抹,伦勃朗在此打破了油画速写与精细绘画之间的界限。
1654年,正如无声无息步入中年一样,没有丝毫预兆,伦勃朗开始故意表现得藐视世俗法规,即便他因“与亨德瑞克耶通奸”的罪名被传唤至宗教法庭(最后她独自背负了痛苦的耻辱,他却安之若素)。他将自己对情人炽热的情感投入到肖像绘制业务中来,诸如为剧作家、染料商之子扬·赛斯(Jan Six)画像。赛斯有二等兵的头衔,伦勃朗将他安置在门槛处,画像里厚重的眼睑散发出别样的沉思感。画像前方的青年看起来精力旺盛,他正在戴一只手套。赛斯对肖像十分满意——但是仅凭这点微薄的报酬,伦勃朗远远无法安抚债主们对欠款的耐心。
并非日益粗犷的画风给他带来麻烦,但至少它不会对伦勃朗的职业生涯有帮助。十七世纪五十年代,荷兰正经历一场文化巨变。经过80年独立战争,西班牙终于承认荷兰共和国的独立主权。尽管将会与英国发生海战,但是从某种意义来说,整个荷兰,尤其是阿姆斯特丹,正铸成崭新的历史地位:一个强盛帝国的中心。虔诚和朴素的品德被抛弃,荷兰的第二代贵族们的时代正在到来。他们游历诸国,特别是意大利和法兰西,品位也逐渐向精致的古典主义靠拢。新贵族们用石质壁纸装饰家居,仿照威尼斯圆形建筑打造自己的乡村别墅,穿着也正式起来。他们开始培育良种马用以狩猎,休闲之余用意大利歌剧取代荷兰管风琴,并且学着忏悔所多玛和蛾摩拉先人们的罪孽。在这个时代,古典主义繁重的礼节首次凌驾于节俭朴素之上,而伦勃朗笔下描绘的,不过是原始的毛坯。即便不认为这些充满土腥味的画作荒谬透顶,那么它们也只会让人觉得徒增尴尬。十七世纪中期的荷兰按照古典主义最精巧的范式建成了一个阿波罗和阿佩莱斯式的社会,人们只会排斥下里巴人般的简陋形式。掀开新时代帷幕的晚宴上,毫无疑问,伦勃朗不在被邀请之列。
看看我们的画家,此刻他正在为之作画的,是血统纯正的荷兰象征物:奶牛。在世俗画家们的手中[诸如艾尔伯特·盖伊普(Aelbet Cuyp)],健壮、肥美的牛群是训练有素的骑手们在青草地里最好的陪衬。牛儿们悠然自得地吃着草,傍晚天空被渲染成熟透了的金黄色,这田园诗般的场景,梦幻且迷人。可是面对一头公牛,伦勃朗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呢?*他毋宁与一堆生肉相伴,然后用调色刀像屠夫一样开膛破肚,露出动物骨架和肌腱,并把闪闪发光的脂肪扔到一边。牛躯血迹斑驳,牛腿被绳子牢牢绑住,以牲祭般的姿势张开,似乎在说:“来食用我吧。”屠宰场入画已经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但是如此野蛮的场面从未在画里出现过。很明显,伦勃朗享受以这种方式展开的原始与野性,同时也避开了大众对人体艺术挑剔的目光。
但是伦勃朗仍然保有桂冠,他有一票忠诚的老主顾,也有诗人为坚强不屈的自然主义吟咏。如果当下流行精致堂皇的作品,或者澄澈天空下无忧无虑的骑手,那么伦勃朗将会如同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自己一样,描绘冬日刺骨寒风里的木鞋、小狗和长裙。如果大众对裸体的接受程度取决于他或她是否摆着诗意的意大利造型,那么伦勃朗将会反其道而行之。画家以一片衣物(或者是帽子,半穿着的衬衫)蔽体,这使得画中人好似在迫切地寻求壁炉的温暖。如果艺术家们乐于把自己打扮成绅士入画,那么伦勃朗会为自己设计棕色粗糙的工作服,将人物双手交叉安置在皮带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破旧,而画中人目光紧盯着我们,似乎在询问参观者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随着债台高筑,住房抵押贷款也日渐困难,伦勃朗需要包揽所有他可能得到的委托。这一次——为一位西西里收藏家卢弗阁下(Signor Ruffo)作画——他百感交集地完成了《亚里士多德凝视荷马半身像》(Aristotle Contemplating the Bust of Homer,1653)。画面中的思想家戴着保护人亚历山大大帝所赐的沉重金项链——它们被巧妙地以赭色和白色的硬块画成,事实上也凸出于画布之外,而亚历山大大帝的像章,悬挂其上——荣誉等身的代价是囚禁的枷锁。难怪凝视盲诗人头部时,亚里士多德流露出难以捉摸的惆怅神情。传说记载,荷马处处碰壁,一度以乞讨为生,唯有被允许教书的时候,经济状况才会好转。据流传,荷马的罪孽在于他吟咏了一类可以引起轰动、敢于直言冒犯的史诗。这是一幅有关触觉的画作。亚里士多德手指轻触项链,矛盾和冲突也随之到来: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荷马伟大的诗篇——他的缪斯上面。伦勃朗使得画面的表达方式也是荷马式的:大量乳白色线条勾勒出亚里士多德的袖口,好似那儿正在发生激烈的思想波动。
《亚里士多德凝视荷马半身像》
1653
布面油画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
这是一幅以远古淳朴歌谣来对抗古典主义繁文缛节的杰作。当伦勃朗把另一幅盲诗人荷马画像送给西西里收藏家的时候(披着暗金色斗篷的荷马双唇微启,似乎正在讲学。他的双目空洞无神,眼廓里的深渊好似艺术家本人那不可预知的艺术生涯),卢弗拒绝付款,因为他认为画作没有完成。伦勃朗轻蔑地回信道,墨西拿无人能懂艺术。那些主顾们、批评家们,才是真正的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