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生中的某次爱情
现在我来回忆之前的事情已经觉得很遥远了,而我明明还如此的年轻。
那年四月初,我辞职,从旧关系中脱离,回家的路上觉得很轻盈,又很迷茫,未来,我其实并没有想好,我只是想从过去的苦痛中将自己解救出来。公司里压抑的环境,家里父母的逼婚,以及失恋的后遗症,这些就是那时的苦痛。
我在微信上和陆飞说我辞职了,他在很久后回“恭喜”。
陆飞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乐队主唱,认识他大概是七年前了,在当时流行的校内网上。去认识他并不是因为他们乐队的歌唱得有多么的好听,而仅仅是因为我觉得他拥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灵魂。你若是问我是怎么感觉到的呢?我只能回答你说,是直觉。
辞职后的我搬回了父母的房子里,房子在小城的最南端,在小区西边,没有楼房的遮挡,从窗前望出去全是蔬菜大棚,往西能看到小城唯一的飞机场,每天下午两点都有飞机从远方飞来,三点钟再飞离。
父母都在乡下住,我一个人住在房子里,整个小区的住户只有一百多家,白天或是夜晚都见不到什么人,走在路上空荡荡只听到自己鞋子和路面碰撞发出的嗒嗒声。我一个人大睡了几天,什么都不去想,醒着的时候出去买菜,回来自己做饭吃,吃完在沙发上躺着,躺着躺着便又睡着了。然后在某天午睡醒来时,世界凝固了,屋外的天已经蒙上了朦胧的夜色。我试着发出的声音孤零零地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就在那一刻,好像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让我止不住地哭了起来。我想到今后我将一事无成,想到自己将无法像他人一样拥有普通而平凡的幸福,想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害怕孤独,想到自己曾读到的短篇小说《浓雾号角》,想到自己将像那只海底的怪兽一样,终其一生都将在寻找和等待中度过,等到最后才发现自己的等待和期望都是一场空,想到这些都只让自己哭得更加的厉害。
等渐渐从情绪中抽出来,我才看到手机上闪着陆飞的微信,“刚问朋友借了吉他录了首歌给你。”
我下载了他发的文件,听了才知道是许巍的《时光》。
哦,他的声音在那时听起来,很温柔。
我用枕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在对话框里说,“我想去你的城市。”
他没有回我,但第二天下午的三点,我却飞离了这个城市。
去找陆飞是个疯狂的决定,直到身体随着飞机不断地上升,我看着自己住的那幢房子一点点地变小变远,才开始理智起来,我和陆飞不过是偶尔在网上聊几句的网友,我甚至不知道他的住址和电话,我唯一有的只是他的微信,唯一知道的只是他在长沙。
后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让我鬼使神差地去找他,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可能是因为孤独。
我到上海转机的时候收到了陆飞的微信,他问我几点到长沙,我说第二天下午,他问我要不要去接我,我说你随意。
所以那是我和陆飞第一次见面,我一眼就认出他,在一群看起来健康的人中,只有他头发凌乱,瘦小的身体套着一个宽大黑色的棉袄,晃晃荡荡,他的脸瘦得好像只剩下一层皮,大概是长期熬夜和抽烟的后果。
我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那就是他,但我又不确定那是他。
我以为我们会有很认真的互相介绍,但事实上并没有。
“只有这么点儿行李吗?”陆飞望着我的小行李箱问我,我说是,他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便坐车去他住的地方。
他一个人住在湘江边的阁楼里,从窗口能看到湘江,往西走不远便是他曾经就读的大学,我不知道他选择这样的地方有没有一点儿是我的缘故。春节的时候,我们联系过,他问我要不要到南方去,我说想去也不能去啊,他说他要从深圳到长沙,问我要不要一起。讲实话,如果不曾对什么事情抱有期待和幻想的话,可以随意地答应一些事。我说等春天到了就过去,他问我想住在哪里,我说住在一个大学旁边,因为大学边上吃的多,最好还能在水边,没事可以去散步。
有些事情,有些巧合,总会让人很难判断一件事的真实性。因为后来我发现,他的房东是他以前在长沙租住过的房东,他的楼下是他的同学,所以我一时不知道,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房子,到底是我的缘故,或是我的自作多情。而偏偏这种事情是不能问出口的自我迷惑。
其实陆飞的乐队在他大学毕业时就解散了,毕业后,陆飞工作了一阵子,忽然觉得一切的生活毫无意义,于是辞职开始四处穷游,骑车骑了大半个中国,没钱了就找个地方唱歌换点儿吃的,他骑行的时候给我寄过不少的明信片,从各个地方,每张上都是统一的文字“我在×××(地名)”。等他骑行结束,我也攒了大半个中国的邮戳。他最后的落脚地是深圳,在那唱过一阵场子,勉强维持着生活,之后觉得没有意思,便又回到长沙。
若问他想做什么,他也不知道。“都是唱场子,早就不玩音乐了,现在也不想唱了,我想试试写小说。”他指着小阁楼里堆积如山的书如是对我说。
若问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从东北逃到南方,在他的小阁楼里暂住了下来,那么接下来呢?
那天晚上,他带我去见他朋友阿江,从前他们一起玩乐队,如今阿江已经买车,准备买房,在长沙过得还算可以。我们沿着湘江边一直走,他们说着大学里的事情,从组建的艰辛到火爆时期的备受关注,后来又各自散去,他们手里的烟在湘江边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最后被他们踩在脚下,熄灭了。
我们一起吃晚饭,当然是他的朋友请客,陆飞没什么钱,也不急于赚钱,他只是想找寻自我。吃完晚饭,我们又顺便去阿江家拿了阿江的吉他回来,陆飞说要唱歌给我听,阿江说陆飞从不唱歌给什么人听,他都是唱给他自己的,我笑笑没有说什么。
回来的路上,陆飞拉我的手,我缩了一下,便被他捉住了。
回到阁楼里,关起门来,只剩我们两个人,局促的空间让我们都有些尴尬,我粗略地整理一下东西便去洗澡,预感着要发生什么,又不知道是否该发生那样的事情。
在身体相融的那一刻,我没能控制地流了眼泪,我想到了周远航,想到他曾带给我的伤痛,想到他最后又是如何的决绝,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却在这一刻又全都记了起来。陆飞没有动,轻轻地吻掉了我的那些眼泪,又细细地亲吻我,后来我渐渐地把周远航暂时从我的脑中清掉了。
当我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时,月光透过阁楼的小窗照了进来,陆飞伸出手搂住我,我知道陆飞在此之前一定有过许许多多的女人,我们从没谈过这样的问题,但是凭女人的直觉,我就是知道,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此刻我就在他怀中,这是真实的我们。
我们的确度过了一段非常非常快乐的时光。我们仿佛躲避了所有世俗的生活,住在世间的小阁楼里,我们聊天,看电影,看书,唱歌,弹吉他,散步,爬岳麓山,我们摒除一切外部的联系,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去想如何生活下去,不去想明天要做的事,什么都不想。
不过很快,我们就厌倦了。
因为我们没钱了。
我们两个毫无产出的人,在默默地消耗着我们仅存的一点点能量,终于,要消耗殆尽了。但是陆飞并不想去工作,我呢?我并不确定我要和陆飞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周三他去和朋友们打球,我坐在球场边的草地上读书晒太阳。操场上年轻的肉体让我感到自己也年轻了许多,但事实上我已经是一个即将三十岁的人了。我想到我因为任性,因为压力,因为种种的原因逃离的生活,那生活的本身呢?逃离了之后呢?现在就是我想要的吗?我给不出答案,我只觉得更加彷徨。
有人曾经对我说过,活着是为了活着。
我以前总不懂这句话,但我在那时好像懂了。如果没有办法生活下去,那么活着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晚上我和陆飞躺在床上,没有拥抱彼此,也没有任何的欲望,我们的确是一样的灵魂呢。
“你要不要去找工作?”
“我没想好……”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在这,你本来就是想回去的吧!”
“我……没有……”
事实上,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想留在这,更加不确定该不该和陆飞过这种生活,从前我想无论如何两个人都能一起生活下去的吧,后来这想法被周远航打破了。
我该说说周远航。他是我上一个恋人,分手半年多,一个不勤奋的三流编剧,时常没什么本子可写宅在家里,自诩聪明绝顶,却找不到一份工作,无奈之下只好靠朋友偶尔介绍的几个电影来混混日子。然而又总觉得对方的创意是白痴,经常和对方吵得不可开交,介绍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又因为他太懒经常脱稿,所以一来二去,懒上加懒,有一年的时间,他没有任何本子,靠着写了几个一篇一千块的书评过了些日子,然后又觉得这些写书的作者也是白痴,索性连书评都拒绝写了,坐吃山空。他前女友在那个时候和他分了手,本来嘛,他们已经谈婚论嫁只差一纸证书了,这些都是他的旧事了。
我在那之后和他认识。我以为凭借爱、他的聪明和我的积极,两个人总是可以走下去的,他总会被我带得振奋起来,我们总可以向着好的方向努力吧。
他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后来他总在网上对别人的恋爱指手画脚,说自己总是能钓到美女是因为他懂得投其所好,懂得利用女人的母性、善良,诸如此类的。现在我再想起来这些觉得很可笑,但当时的我却像是入了魔障一般,拼命地不想失去他,也可能我不想失去的只是爱情,并不是他这个人,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这一切。
“我们分开吧。”发这句话的是周远航。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微信消息,迟迟没有回复,一遍又一遍地刷新,那条消息还在。为什么不撤回呢?如果撤回了,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了。但明显已经过了可以撤回的时间。
躺在床上的我翻来覆去,那条分手消息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闪,像滚动的词条和视频里的弹幕,眼睛闭上与否都没有用。
我想问他,为什么,我问了,他没回复我,而是删除了我。然后我像发疯了一样,在所有能联系到他的地方发消息给他,当然他都没有回,所以我陷入了一种情绪,被抛弃的情绪,不甘的情绪,时而发作,时而闷藏,直到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直到工作变得一塌糊涂,直到所有的,都崩塌。
所以我开始害怕,害怕历史的重演,而我已经看到,我正经历的,仿佛就是历史。
陆飞听完我的回答叹了口气,翻身玩着手机,我拿起床边的书看了起来,而后就在我转头的那一瞬间,看到了他手机上的对话框。
宝贝儿,在干吗?
在想你啊!
……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看清,陆飞已经迅速地把手机反扣在床上,扭着头瞪着我。
“为什么偷看?”
“你在和谁发?谁是宝贝儿?”
“关你什么事?谁让你看的!”
“我们算什么?陆飞,我们算什么?”我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却仍旧努力保持着平静。
“你说我们算什么?”
他的眼睛里有愤怒,亦有恐慌,而有秘密的人才会害怕与紧张。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扭过头去继续玩他的手机,嘟囔着:“懒得和你解释!”
很明显的事情要怎么解释呢?
我开始嘲笑自己。
我穿过大半个中国来到长沙,那么我爱陆飞吗?我在心里自问,却又无法回答自己,然而我又无法控制对陆飞的占有欲。
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和闪着光的屏幕,忽然只觉得厌倦,厌倦了这样的自己,厌倦了这样的爱情。于是便翻身下床去收拾自己的衣物,东西并不多,都被我放在箱子里,我将箱子锁好,拉着出门,陆飞仍没有回过头。我走出小阁楼的时候,天正下着雨,我掏出包里的防晒衣穿在身上,接着走进了雨里。
雨水顺着玫红色的防晒衣滑落下来,那帽子有点儿小,我要用双手拽着它,以免雨水流到脸上。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听到陆飞在后面喊我,我转过头去,看到陆飞正想跑过来,绿灯却忽然变红,我被来往的车流夹在了马路中央,而陆飞在马路的那边冲我挥着手。
一辆辆的车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雨点越来越密集,模糊了我的视线,迷乱了我的思绪,周远航,陆飞,或是更久以前的那些人,还有那一辆辆的车子,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就只剩下我,只剩下这雨。
我所有的爱与不舍,我所有的恨与惆怅,我对周远航的所有执着,对陆飞的所有纠结,对爱人的所有占有,对失去的所有不甘,对未来的所有迷茫……
我曾想过很远很远的以后,想过很多很多,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什么是特别的,也没有什么不特别的,旧人总被新人取代,而新人又总是会变成旧人。我曾小心呵护的一切,到今日不过全是泡影;曾以为可以得到,最后亦都失去;曾想去到哪里,最后又到了哪里呢?
到底什么是永恒呢?
而就在这夜晚十点的街头,我忽然明白,这,这些,都不过是我一生中的,某次爱情,不过是某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