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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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知识分子社会”的公共网络:学校、社团与传媒

晚清的思想家们如梁启超、谭嗣同等,都将学堂、报纸和学会,看做是开发民智和社会改革的三个最重要的途径。早在1896年,梁启超在《变法通议》和《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中,就详细讨论了学校、学会和报纸的重要性,谭嗣同在《湘报后叙下》中明确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认为觉醒士民之道有三:一是创学堂、改书院,二是学会,三是报纸。虽然他们不曾意识到这是即将出现的“知识分子社会”的基础性建构,但已经将之视为新式士大夫得以施展社会影响的重要管道。梁启超、谭嗣同的想法并非移植于西方,也不是凭空产生,而是来自于晚明的历史遗产。前面说过,宋明以后,士大夫的重心下移,从庙堂转移到民间,在基层形成了一个“士绅社会”。在“士绅社会”之中,各级士绅通过各种方式互相串连,形成了多个区域性乃至全国性的交往网络。到明代,这一士大夫的交往网络已经发展到了空前的规模。明季士大夫的书院林立,讲学成风,士大夫们的结社也蔚成规模。参见谢国祯:《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2年版;吕妙芬:《阳明学士人群体:历史、思想与实践》,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3年版;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李庆、张荣湄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罗宗强:《明代后期士人心态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晚明的东林党、复社这些士大夫群体之所以对朝野拥有影响,乃是因拥有书院、讲学和结社这些公共交往的网络。

鉴于晚明士林气焰过于嚣张,清廷统治者吸取教训,严禁士大夫结社、自由讲学和民间的书院,清代的士气归于沉寂。到了晚清,当内忧外患再度泛起,中央王权逐渐式微之时,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这些在野士大夫试图重新担当挽救危亡的使命,赋予他们思想灵感的,首先不是域外的新学,而是明代先人留下的历史遗产。

从功能的意义上说,学校、报纸和结社,既是现代中国的公共网络,也是中国特殊的公共领域。现代中国的公共领域,与以市民社会为基础、以资产阶级为基本成员的欧洲公共领域不一样,其在发生形态上基本与市民社会无涉,而主要与民族国家的建构、社会变革这些政治主题相关。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以新式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为核心,跳过欧洲曾经有过的文学公共领域的过渡阶段,直接以政治内容作为建构的起点,公共空间的场景不是咖啡馆、酒吧、沙龙,而是报纸、学会和学校。在风格上缺乏文学式的优雅,带有政论式的急峻。参见笔者:《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形态、功能与自我理解》, 《史林》,2003年第2期;又参本书第三章。而这一切,恰恰与明代士大夫的书院、讲学与结社有着非常密切的历史和精神联系。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社会”的公共网络,只有放在中国的历史文化脉络之中,才能理解其特殊的发展形态。

首先来看学校。中国的文化重心在历史上曾经有多次迁移。在春秋战国时代,文化的重心在私学,先秦的诸子百家都有自己的私家学校,以吸引门生。到两汉时期,文化的重心转移到太学,五经博士与帝国的官僚政治有着紧密的结合。魏晋南北朝贵族门阀崛起以后,文化中心转移到了世族,在黑暗混乱的中世,那些世家大族保留了中国文化的燎原火种。关于魏晋时代士族与文化的关系,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278页;唐长孺:《东汉末期的大姓名士》,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版。唐宋以后科举制度确立,虽然科举吸引了芸芸学子,但许多有识之士痛感科举制度害人,无法培养出儒家所期望的有德性、又有经世能力的人才,他们将三代的学校理想化,并按照这样的理想开设书院。书院成为宋明时代的文化重心。然而书院再繁荣,也毕竟有限,它并没有被建制化,虽然是士大夫公共交往的网络,但并非国家正式体制的一部分。只要有科举,一般读书人就会舍书院、奔仕途而去。有清一代,书院堕落为科举的附庸,而文化世家特别是江南的文化家族成为学术文化的重心。关于清代的文化家族与学术文化的关系,艾尔曼(Benjamin Elman)作了很好的研究,参见艾尔曼:《从理学到朴学:中华帝国晚期思与社会变化面面观》,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经学、政治和宗族:中华帝国晚期常州今文学派研究》,赵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直到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以后,学校才最终替代科举,成为国家建制所承认的精英培养的正式机构。从此,学校的文凭、特别是海外留学获得的洋文凭,替代了科举的功名,成为通向政治、文化和社会各种精英身份的规范途径。

在一个非民主的社会之中,精英是在社会中处于支配性地位的人物。在传统中国,察举制度、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制度先后成为国家建制中的精英选拔机制。科举废除之后,虽然不再有类似科举那样规范的精英选拔制度,但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些非制度性的共识,将海外留学生和国内名牌大学出身的,视为上流精英。

胡适在《领袖人才的来源》一文中说:“在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千年来,差不多没有一个训练领袖人才的机关。贵族门阀是崩坏了,又没有一个高等教育的书院是有持久性的,也没有一种教育是训练‘有为有守’的人才的。五千年的古国,没有一个三十年的大学!”胡适:《领袖人才的来源》, 《独立评论》,第12号,1932年8月7日。胡适的这段话道出了一个事实:从古代到现代,中国文化的重心有一个从家族到学校的大转移。无论是太学时代,还是科举时期,学在官府,衡量文化和精英的标准也在朝廷,士人的独立性有限,哪怕有儒家的精神道统,也只有少数人才抗得住。宋明士人如此重视书院,原因亦在此。六朝隋唐时期士人之所以比较有力量,文化灿烂,乃是有世家大族的支撑,明清时期尚能保持一点学脉,也与文化家族有关。

晚清以后,传统家族逐渐衰落,但书院挟着欧风美雨的威力摇身一变为现代的学校,成为文化生产的重心。1904年的“癸卯学制”和1912年的“壬子癸丑学制”两次学制的大改革,奠定了现代中国学校的基本建制,从此,知识分子改变了依附于王权政治的历史,开始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职业空间。新式知识分子的职业化,带来了两个悖论性的趋势。第一个趋势是学校使得知识分子无论在身份上,还是心态上都获得了独立,不再像过去那样依附于朝廷王权,这一次的独立不仅是精神上的独立,仅仅靠一脉道统支撑自己,而是有了一块实实在在的社会地盘,有了自己独立的建制化资源。读书人自魏晋南北朝以后,再一次疏离仕途,获得了相对于王权的自由。但这一次,凭藉的不是门阀世家,而是学校——是真正属于知识人自己的社会建构。儒家追求了两千年的学统,到了20世纪终于找到了学校这一肉身,精神的灵魂终于获得了安身立命之地。

在现代中国,无须说教会大学和私立大学,即使是国立大学,国家权力的干预亦相当有限,大学有相当的自主性。大学的自主性又基本掌握在教授手中。学校拥有自身的文化标准和精英选拔标准。由于学校掌握了知识生产的核心权力,又将这套文化标准推广到社会,通过对商业精英、政治精英、知识精英和技术精英的培养,以现代的学统为网络,建立起一个遍布全国的精英网络,从而拥有了现代社会独一无二的文化权力。

但独立又是一把双刃剑,它也带来了另外一个趋势:独立以后的知识分子越来越游离于社会。当学院里的知识分子以隔离的智慧,以学术为志业的时候,也就将自我放逐于社会之外。学院里的知识分子,可以与乡村没有关系,与所在的城市没有联系,也可以与政治隔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一种自我的边缘化。不少成为象牙塔人的知识分子,当成为某个专业的专家学者之后,不必再有社会担当。特别在乱世之中,如同魏晋时代的名士一般,清谈学术以自得,到1930年代,以国立大学和教会大学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文化贵族。

传统的精英网络是以宗法血缘和地域关系为核心的。到了现代社会,由于原来的宗法家族系统的解体,精英的地域流动和社会流动加速,精英的关系网络认同转而以共同的教育为背景,特别是学校出身为中心。比较起同乡、同宗,校友更有一种内在的凝聚力,共同的师长关系、共享的校园文化和人格教育,使得校友之间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和感情认同。虽然传统的血缘和地缘关系内在地镶嵌在现代学统关系之中,然而到1920—1930年间,一个以现代学统为中心的等级性精英网络基本形成。

在一个非民主社会之中,精英是社会中处于支配性地位的人物。在传统中国,察举制度、九品中正制和科举制度先后成为国家建制中的精英选拔机制。而科举废除之后,虽然不再有类似科举那样规范的精英选拔制度,但社会逐渐形成了一些非制度性的共识,将海外留学生和国内名牌大学出身的,视为上流精英。科举社会摇身一变为文凭社会。

在等级性的文凭社会之中,处于核心地位的,是留洋归来的留学生,其中欧美留学生处于金字塔尖,留日学生其次。处于第二层次的是诸如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交通大学、中央大学以及燕京大学、圣约翰大学等名牌学府毕业生。第三层次则是一般的公立和私立大学出身的学生,最后一个层次是遍布全国的师范院校和专科学校毕业生。其中,上一个层次的毕业生通常在下一个层次的学校任教,逐渐形成了一个层次鲜明的师生网络。这一以学统为中心的知识人网络,替代了传统的以科举和书院为核心的同年、同门关系网络,渗透到行政官僚、商业金融、知识生产和公共传媒各个系统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化权力。

中国两千年以儒家为中心的文官政治传统,使得政治不得不借助文化象征符号,才能获得其合法性。中世的士族门阀,凭借的是世家大族本身所拥有的文化优势,近世转为官僚政治以后,科举出身又成为士大夫最重要的文化象征资源。晚清科举废除之后,文化象征资源便出自文凭和学问。少年中国学会的领袖之一曾琦在五四时期这样说,从前鄙视学问的政党,“现在因受战后潮流的震动,也渐渐的知道‘学问势力’不可侮了”。曾琦:《留别少年中国学会同人》, 《少年中国》第1卷,第3期,第54页。在民国年间,虽然政权掌握在新旧军阀手中,但从中国政治传统来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却未必拥有政治的正当性。除了张作霖等个别土匪出身的军阀之外,大部分北洋和国民党军阀对读书人还是相当尊重,并争相延揽人才,以获得士林精英的好感。现代中国的大学,有点像战国时代齐国的稷下学宫。稷下学宫也是国立的,是齐宣王为了争取霸业养的人才,但那些“不治而议论”的稷下先生们,一方面自由讲学,一方面自由议政,与秦的博士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吏,而是师,与君王不是君臣关系,而是在师友之间。参见余英时:《古代知识阶层的兴起与发展》, 《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67页。同样,在民国头二三十年,由于权力中心像战国年代那样一直不稳定,各路政治势力纷纷礼贤下士,招徕人才。不要说政治势力,连杜月笙这样的地方青红帮,都注意私门养客,善待文人。特别是1930年代以后,国民政府的用人逐渐改变过去延用私人的混乱局面,开始讲究学历和文凭,海外留学生和国内名牌学校出身的知识分子,在国民政府内部比例越来越高。根据统计,民国初年国会议员和两大政党的重要党员和职员都是留学生。但留日居多。而在国民党政府内阁官员中,留美的超过留日的。1948年198位国民党大员中,留美34人,留欧22人,留日32人。在学界,留学生也占了可观的比重。到1936年,中国专科以上学校教职员44%是留学出身。参见王奇生:《中国留学生的历史轨迹》,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214、271页。

学校是“知识分子社会”的中心,经过大约近半个世纪从洋学堂到现代大学的新式教育,到1930年代前后,中国开始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知识精英阶层。这一精英阶层的标志是受过国内外大学的高等教育,拥有现代大学的文凭。之所以称为半封闭,乃是因为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新式高等教育对所有阶级开放,但由于其成本比传统的科举教育高得多,不是一般的贫寒子弟所能承受。在传统的科举之中,由于考试科目比较简单,即使对底层读书人也未必形成致命的障碍。关于新式教育的成本问题,参见罗志田的研究:《数千年中大举动:科举制的废除及其部分社会后果》, 《二十一世纪》(香港),2005年6月号;《科举制废除在乡村中的社会后果》,《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科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反门第的,是门第的敌人。然而,晚清以后兴起的新式教育增加了教育的成本,无论是声光化电,还是人文博雅教育,无论是学费,还是素质成本都非常高,尤其是出国游学或者进国内的名牌大学,只有家境比较好的才能负担。而过去,家族承担了读书人的成本,也期待着中举以后的回报。然而,五四以后,家族意识在农村逐渐式微,新式教育产生的人才也未必会给家族带来实际利益,因此能够游学海外或受到名校教育的,多是殷实人家。贫困家庭的,只能上地方的师范学校,被排斥在主流精英层之外,这些师范生或者作为地方精英在乡间施展影响,或者流落到上海,成为城市的波希米亚人,或者甘于社会边缘,变为主流体制的反叛者。

新式教育的门第化趋势,到民国年间已经十分严重,竺可桢在1936年出任浙江大学校长后指出:“今日高等教育,几全为中等阶级以上子弟所独享。中人之产,供给子弟毕业高中已甚艰辛,至于大学学生,每年非三四百元,不敷应用。即如江苏富庶甲于全国而据该省统计,居民每年收入在90元以下者,占66%,浙江尚不及此数。则因经济关系,不能享受高等教育之子弟,实占全数90%以上。埋没人才,至为痛惜。”竺可桢:《浙江大学设置公费生》, 《申报》,1936年5月9日。而外出留学的,阶级分野更严重。由于官费留学逐年减少,有实力到国外尤其是英美留学的,大都是富家子弟。参见周荣德:《中国社会的阶层与流动:一个社区中士绅身份的研究》,第44页。据统计,1946年度留学生考试录取生的家庭职业中,商人占32%,居家者占16%,官员占14%,教师、医生占13%。这四项加起来占三分之二。王奇生:《中国留学生的历史轨迹》,第171页。

现代的文化家族研究表明,凡是能够跻身上层精英阶层的,大都是文化世家,即三代以上有功名,有一定经济实力,书香门第,世代相传。事实上,即使在明清的科举制度下,仕途的真正优势者也是那些文化世家,这些文化世家特别是居于开风气之先的沿海一带文化世家,到晚清民国的新式教育背景下,比之传统的科举教育拥有更明显的优势,继续传承下去,如浙江吴兴的钱氏文化家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邱魏曾经研究过浙江吴兴的钱氏家族,从第一代的钱振伦、钱振常兄弟中式进士,到第二代的钱玄同、第三代的钱三强,构成了一个从传统士大夫家族向现代知识分子家族的完整脉络。参见邱魏:《吴兴钱氏家族研究》,浙江大学历史系博士论文,2005年,未刊稿,收录于中国优秀博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不过,现代的知识生产主体已经从传统的文化家族转移到了大学。大学不仅生产知识,而且通过等级化的文凭,参与了社会阶层的生产与再生产。一定的大学毕业生总是与一定的社会阶层有着固定的、制度化的联系,叶文心的研究表明:晚清、民国期间上海的不同层次的大学所培养的学生,与社会的分层制度有关,顶尖的教会大学圣约翰大学培养的是金融、工商业的上流人士,复旦公学、中国公学等私立大学的毕业生更多地进入中产阶级的队伍。 参见Wen-hsin Yeh, Alienated Academy: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Republican China,1919—1937, Harvard East Asian Monographs,1990。

大约到1930年代,以国立大学和教会大学为中心,中国社会之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学术贵族阶层,他们大都出身于文化世家,在海内外接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其中很多是留学海外的留学生。他们有很高的工资收入,关于1930年代大学教师的工资收入,参见马嘶:《百年冷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65—163页。有着比收入更体面的文化地位和社会地位。他们学贯中西,谈吐文明,教养深厚,对西方和中国的高级文化和文化传统有着深刻的了解和体验,在融合中西文明的基础上形成了一个现代的精神贵族传统。这一新式知识贵族不必像过去那样依赖家族门阀或王朝官学,他们有了大学这一独立的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象牙塔中,握有相当的自主权。

大学内部的学者们不屑与政治与社会共舞,保持着精神贵族高傲的冷漠,但是,现代中国的大学毕竟渊源自古代的学校传统,不仅是纯粹的知识和现代人才的生产场所,同时也是公共舆论的空间。这一传统来自于传统士大夫对三代学校的想象,并且试图将学校理解为一个代表公论、制约王权的士大夫公共机构。为晚清和民国的知识分子所再三致意的黄宗羲的“学校”论,就为现代的大学提供了历史的自我理解。黄宗羲所设想的“学校”,是独立于皇权和官僚的公众舆论机构,是“天下是非”的仲裁之地。其领袖与成员的产生,不是由朝廷选派产生,而是由士大夫通过自身的公议推举和更换。“学校”是民间的,但又对权力中心拥有制度性制约,每月初皇帝必须率领文武百官到“学校”,像弟子一般坐在下面,听取“学校”的学长讲学,该学长由“当世大儒”担任,地位与宰相相当,政治若有缺失,可以当着皇帝和宰相的面,直言批评。天下之是非,不是产生于朝廷,而是学校,“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以上有关黄宗羲的思想,均见《明夷待访录》中的“学校篇”。

这一东林书院式的学校范式,在中国公共领域的历史建构之中,曾经发生了非常革命性的作用。但民国以后按照西方的学科体制所建立起来的大学体制,为了保持大学纯粹的学术传统,防止过于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公共领域的功能有所削弱。蔡元培、蒋梦麟、胡适几任北大校长,都对大学的过于政治化有所警惕。不过,作为传统士大夫的精神传人,他们希望大学所培养的人才,不仅有现代的知识,同时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大学虽然不直接生产公共舆论,代表公共良知,却有责任为公共舆论和公共良知提供知识的基础和理性的能力。

“知识分子社会”的第二个网络是社团。大学为现代知识分子所提供的是知识生产的基本生存空间,但知识分子的组织化和社会文化实践,却是通过各种社团而实现的。

根据阎步克的研究,传统中国的士大夫除了士族这一社会基础之外,还有士林这一公共空间。在东汉年间,士林有两个中心:一是以跨地域的太学为中心,二是以大名士的个人声望为号召,成为各地士人的凝聚中心,形成士大夫的交往网络。参见阎步克:《帝国开端时期的官僚政治制度——秦汉》,载吴宗国主编:《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6页。不过,传统的士大夫是一个具有共同价值观、文化趣味和社会身份的阶层,虽然在历史上由于地域、利益和经学内部学派的差别,分为不同的群体,但长期的“君子群而不党”的观念和王权对士人结社的限制,使得士大夫阶层无法以建制化的方式组织起来。参见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不过,宋代以后,朋党的观念有所改变。欧阳修说:“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十七。明中叶以后,东林党自认代表天下舆论,他们通过书院网络,形成了一个迥异于传统朋党的有着共同政治信念的同志式团体。晚明的士大夫结社成风,形成了对抗朝廷的非常大的民间压力。参见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谢国祯:《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从各方面来说,晚清所继承的正是晚明的精神遗产,士大夫结社又起狂澜,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说:“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梁启超:《变法通议》, 《梁启超全集》第1册,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8页。根据张玉法的统计,从强学会封闭到戊戌政变之前,全国成立的重要学会有62个,发起者基本上都是新式士大夫。张玉法:《清末的立宪团体》,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年版,第199—206页。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社团是在儒家文化传统崩溃的大背景下发生的。当士大夫所共同拥有的思想框架解体,在新式知识分子内部,首先发生的就是意识形态的分裂。一方面,知识分子通过结社而自我组织起来,形成了政治权力无法控制的士林,另一方面,这一士林由于缺乏共同的宇宙观、价值观和知识背景,又分裂为互相冲突的意识形态团体。现代知识分子通过结社组织起来,又因为结社而相互冲突、自我分裂,成为同时出现的悖论性的现象。

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体,基本上以各种政治和文化的意识形态为基本分野,比如五四时期的《新青年》群体、新潮社、改造派、学衡派和少年中国学会等。但是,也可以发现在那些知识分子社团内部,传统的地域和现代的学缘关系同时发挥着重要的凝聚作用,比如《新青年》早期群体基本上都是安徽籍的知识分子,国家主义派的核心成员曾琦、李璜等都是四川人,现代评论派的核心是留英学生,学衡派的主要成员都出身于哈佛等。现代的意识形态认同、现代的学缘关系与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相互镶嵌,构成了复杂的人际交往网络。

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社团,或许是受到传统的“君子群而不党”的影响,很少以正式的团体名义出现,通常以同人刊物为中心,形成一个松散的、志同道合的同仁共同体。从五四时期到1940年代,胡适组织过多个同仁共同体,都是以同仁刊物为中心:1920年代的《努力周报》、1930年代的《独立评论》、1940年代的《独立时论》。《独立时论》不是一份刊物,而是一本系列文集。是1945年以后胡适手下的一批北大自由主义同仁相约,为各报纸刊物写稿,最后结集出版,形成团体的影响。之所以不愿正式结社,而以同仁刊物为中心,乃是因为胡适等人对政治的态度是一种“不感兴趣的兴趣”,不是具体的政治参与,而是通过公共的舆论影响社会和政治。

知识分子社团的舆论影响,通过公共传媒得以实现,而公共传媒是“知识分子社会”中,除了学校之外最大的公共网络。

现代传媒不仅控制了知识的传播与消费,而且生产与再生产现代社会的公共舆论,而后者正是公共权力的合法性来源。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无疑是报纸、杂志、书籍这些现代传媒的产物,按照哈贝马斯的经典论述,它们是现代社会的公共领域。中国的公共领域,假如与欧洲的历史比较,有许多非典型的形态,甚至可以判定其不成为公共领域。不过,假如将其放在中国自身的历史脉络里面来看,可以发现其自有渊源所在。公共传媒虽然是到现代才出现的,但作为政治合法性基础的公共舆论,却是历史悠久。如今被称为公共舆论的,在传统中国叫做清议,它是士大夫的专利。士大夫的清议传统,最早恐怕是春秋时代的“乡校”,那是贵族社会中众人议政的公共空间。子产不毁“乡校”,乃是对古代清议的一种尊重。据史书记载,子产对“乡校”表现出统治者的宽容:“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战国时期齐国创立的稷下学宫,那些被君王养起来的稷下先生“不治而议论”或“不任职而论国事”,也是一种清议。秦代所设的博士,其职掌是“通古今,承问对”,与“不治而议论”大体相同。参见余英时:《中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 《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11页。到西汉年间,清议传统表现为乡议,乃是察举制度下考察选拔地方精英进入政治系统的基本依据。到东汉年间,大批士大夫云集京城,在太学里面议论国是,这些太学生的言论形成了对朝廷压力非常之大的清议。清议乃是与朝议相对,可以视为民间的批判言论。参见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第35、56页。东汉的清议就其批判性而言,足与现代的公共舆论媲美,然而由于太学依然是在王权体制之内,太学生的身份亦官亦民,民间的色彩打了一些折扣。到明代中晚期,王学讲学之风的盛行、东林书院的崛起,使得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清议出现了。各地纷纷出现的书院、讲会和结社,正是明季士大夫清议的建制化基础。赵园在《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一书中分析说,清议强调的是言论的合道德性,往往突出其非官方性质,清议是由士人议论构成的言论场。虽然清议不能等同于士论,但“在舆论的造成中,士的主导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民论’接受‘士论’的‘导向’”。参见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9、212—213页。

在明代,清议也叫公论,很接近现代的公共舆论。之所以被称为公论,乃是因为在激进的王学左派们看来,君主不能代表公,只代表一家一姓王朝之私。而公论者,出自人心之自然,所以君主不能夺匹夫之思想。匹夫之想法,乃真诚之见,是天下是非的标准。参见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 “国立”编译馆(台北)1994年版,第8—9、242页。如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说:“是非者,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顾宪成:《顾端文公遗书·自反录》。士大夫的公论,被看做是维系人心之本和国家之元气,士大夫最应在清议上着力。如果士大夫不主持清议,那么清议就必出于匹夫匹妇之心,游谈处士之口。参见沟口雄三:《中国前近代思想的演变》,第243页;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第27页。明代中后期是民间士大夫最活跃的时期,也是公共舆论最嚣张的年代,“处士横议,品核公卿”,成为晚明的一大景观。

晚明士大夫的精神遗产到晚清被重新发扬光大,书院演化为现代的学校制度,讲学变迁为现代的传媒,而结社光大为现代的知识分子社团。这些都是“知识分子社会”得以形成的制度化条件。其中最重要的革命性事件,乃是公共传媒的出现。明季王学士人的讲学,还是局限在士人圈里面,尽管有面向民众的讲会,亦有限。然而,晚清所出现的以报纸为中心的公共传媒,以前所未有的现代传播方式,将本来仅仅属于士林内部的清议,放大为影响全国的公共舆论。

现代公共传媒的出现,与印刷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现代报纸的前身是邸报,有研究表明,明末士大夫的结社与邸报大有关系。邸报成为社会舆论、形成天下的中介。参见王鸿泰:《社会的想象与想象的社会:明清的信息传播与“公众社会”》,载陈平原等编:《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145页。到了晚清,邸报逐渐演变成为民间的《京报》,由民间的书坊印制。由官方的邸报到民间的报纸,其影响从中上层的士大夫,逐渐向民间的一般知识公众扩张。之所以如此,乃是与不断改进的印刷业提供了技术基础有关。报纸的出现,使得分散在各地的士人们有可能聚合为现代的公众,形成一个“想象的舆论共同体”。

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认为:公共领域有两种形态:主题性的公共空间和跨区域的公共空间。前者是指区域性的集会,公众们以共同关心的主题聚集在一起,那是一个有形的空间,比如沙龙、酒吧、广场、街道、学校、社团等等。而跨区域的公共空间,则是包括报纸、杂志、书籍和电子传媒在内的公共传媒,它们是一个无形的、想象性的舆论共同体,以共同的话题将分散在各地乃至全世界的陌生人,结合为一个现代的公众。按照查尔斯·泰勒的看法,公共领域的参与者不一定是哈贝马斯所说的资产阶级,而是一群有着共同主题的陌生人群。他们形成了想象的共同体,是现代社会想象的一部分。参见Charles Taylor, Modern Social Imaginaries,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4。

在晚清中国,当出现了《申报》、《新闻报》这样的公共传媒,特别是1896年出现了《时务报》这样以舆论为中心的现代公共领域之后,根据作者本人的研究,《时务报》的诞生可以视为中国公共领域出现的标志性事件,参见作者:《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形态、功能与自我理解》, 《史林》,2003年第2期;又见本书第三章。以公共舆论为中心的“知识分子社会”才拥有了可能性基础。报纸不仅传播现代知识,也是事实真相和公众舆论的生产者。现代的公共舆论从其自我理解来说,从传统的清议演化而来,但清议只是在士大夫阶层内部,并不是面对社会公众的。而现代的公共舆论是意识形态,对社会公众有着直接的动员作用,影响非过去的清议所能比肩。

所谓的社会公众,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固定的存在,他们是被现代传媒和公共舆论建构起来的,是一群流动的、临时的、想象性的人群,比如阅读公众、戏剧公众、文学公众等。参见卡尔·曼海姆:《重建时代的人与社会:现代社会结构的研究》,第80—81页。参与公共舆论的知识精英在大多数的时候,其实并不与大众直接接触,他们只是通过公众而影响大众。与宋明时期的士绅不同,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启蒙其实并不是直接面对底层民众,而是通过传媒所连接起来的知识公众,是在特定的公共空间之中所聚集起来的各个阶层的知识人。而这些公众即报纸的读者,通常是底层的士绅和新式知识分子。与此相对应,全国的大报、地方性报纸以及面向基层的白话小报。形成了一个等级性的传媒网络,它们各自面对的公众也是不同的,这一公众中的大部分,其实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社会”中的等级性网络。启蒙者与被启蒙者,都处于一个相对的位置,全国性大报的读者,可能是地方报纸的作者,而地方报纸的读者,又可能成为家乡小报的作者——公众就这样一层层蔓延展开,形成一个以上海和北京为中心、以中大城市为中介、最后遍布全国城乡的知识分子公众网络。而这一网络,正是通过公共传媒的“想象的舆论共同体”建构起来的。

钱穆先生说:中国士绅的影响一在清议,二在门第。钱穆:《再论中国社会演变》,载《国史新论》,东大图书公司(台北)1989年版。到了现代,清议演变为公共媒介和公共舆论,门第嬗变为学校和文凭。无论是公共舆论还是学校出身,都成为现代社会公认的建制化力量。知识分子也通过传媒和学校,构建了一张等级性的、遍布全国的文化权力网络。而知识分子的各种社团和同仁刊物,则成为这张文化权力网络的网结点。这些网结点似乎没有中心,彼此联络的人脉网络也各有交叉,却使得这张文化权力网络实实在在地形成为一个整体,同时又互相对抗、平衡和互相抵消。不管如何,这一正在崛起的“知识分子社会”,其在现代中国社会获得的文化影响力,是过去难以想象和比拟的,从晚清到1930年代,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程度。传统中国政治的“二重权威”之中知识分子所拥有的道统权威,如今因为拥有了相对独立的学校、传媒和学会这三大“基础建构”,而变得空前的强大,令掌握枪杆子的军阀、把持政权的政客官僚、拥有金钱的财团和握有底层势力的秘密社会,都对知识分子不得不有所借重,奉为上宾。

现在的问题在于,既然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舆论影响和文化权力如日中天,空前膨胀,为什么他们最终还是无法成为社会的重心,衰败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