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如何起死回生: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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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普遍知识分子的虚妄性

什么是普遍知识分子?列奥塔在著名的《知识分子的坟墓》一文中,这样描绘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更像是把自己放在人、人类、民族、人民、无产阶级、生物或其他类似存在的位置上的思想家。也就是说,这些思想家认同于被赋予了普遍价值的一个主体,以便从这一观点来描述和分析一种情形或状况,并指出应该做什么,使这一主体能够实现自我,或至少使它在自我实现上有所进展。这种“知识分子”针对每个个人发言,因为每个个人都是这一存在处或胚胎。根据同样的原则,他们针对个人并起源于个人。“知识分子”的这一责任和普遍主体的(共有)概念是不可分开的。只有它才能赋予伏尔泰、左拉、佩基、萨特(限于法国范围而言)他们曾被给予的那种权威。列奥塔:《知识分子的坟墓》,载《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117页。


所谓的普遍知识分子正是列奥塔所说的那些知识分子。普遍知识分子中,有两种类型: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我们先来分析传统知识分子。

现代知识分子的最初类型是传统型的:他们通常是自由职业者,不依附于任何体制,不管是商业体制、知识体制,还是国家体制。他们在身份上是自由漂浮的,具有波希米亚人的气质。更重要的是,传统知识分子相信自己代表了普遍的理性、正义和理想。法国作家左拉(Emile Zola)正是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在著名的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事件中,左拉以一篇《我控诉》拍案而起,宣告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诞生。在知识分子的集体请愿中,他们不是仅仅为德雷福斯个人的清白而抗议,而是为捍卫社会整体的真理和正义而战斗。“知识分子自认为有资格以他们专家的身份来为这样的事业进行辩护。”让-弗朗索瓦·西里奈利:《知识分子与法兰西激情》,刘云虹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页。正如布迪厄所说:“人文权威和科学权威在左拉的‘我控诉’以及支持他的请愿活动这样的政治行动中得到了支持。这种新的政治干预的模式,扩大了构成知识分子身份的‘纯洁’和‘入世’的概念。这些干预行动产生了纯洁政治,正好构成国家理性的反题。”布迪厄:《倡导普遍性的法团主义:现代世界中知识分子的角色》,赵晓力译,《学术思想评论》第6辑,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74页。

传统知识分子是现代知识分子的原生形态,就像一个人的童年性格决定了其一生的命运一样,传统知识分子也为知识分子带来了自由、敏感、富有正义感和社会批判勇气的精神气质。这些都是知识分子家族的共同徽章。这样的气质在任何社会中都是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问题在于:知识分子有没有可能以传统的方式在当今这样一个知识被高度专业化、文化被商业操纵和元话语被解构的后现代社会中继续存在?

传统知识分子在当代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其所赖以存在的社会空间发生了变化。在现代化社会的早期,作为国家体制一部分的大学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扩张无边,文化也远远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商业机制垄断,因而社会的公共文化生活还是完整的,知识分子可以以自由职业者如自由作家、自由艺术家的身份生存和活动,他们的心灵是自由的,可以为文学而文学,为艺术而艺术。然而,当国家体制和资本主义商业体制作为系统性的力量,扩张到自由的公共文化空间,在受控于权力和金钱的当代社会,传统知识分子所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净土沦陷了,生活世界被系统世界殖民化,自由的翅膀被折断,知识分子不是寄生在学院体制,就是以签约化的方式在资本主义文化企业或媒体中讨生活。在这样的情形下,是否还有自由职业知识分子那样纯洁的心灵和自由的精神呢?

曼海姆(Karl Mannhem)在研究知识分子的时候,谈到知识分子拥有两种不同的知识:日常经验的知识和秘传(esoteric)知识。他说:


在简单文化中,这两种类型的知识常常汇聚为一种。由部落垄断的技艺常常构建了养生秘密的主题,这种技艺本身却是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巫术的来源和基础是秘传的,也常常进入到私人活动的日常循环中去。而日益复杂的社会却倾向于将日常知识与秘传知识分离开来,同时也拉大了掌握这两种知识的群体的距离。曼海姆:《知识阶层问题:对其过去和现在角色的研究》,载《卡尔·曼海姆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83页。


以日常经验知识和秘传知识为背景,当代知识分子形成了学院知识分子和媒体知识分子两大类型。学院知识分子为专业知识的规训所控制,而媒体知识分子又受制于媒体和出版业的市场逻辑。在当代中国,这两类知识分子,又有所谓(知识)体制内和(知识)体制外知识分子的称呼。这一区别和命名,是体制外知识分子的发明,并不为体制内知识分子所接受,因为这不仅仅是某种事实的描述,还暗含着某种价值的评价。在体制外知识分子看来,体制内的同行们已经失去了知识分子公共批判的精神,为学院的专业逻辑所摆布,而他们依然像当年的左拉、雨果那样,是自由漂浮的自由职业者,体制外蕴涵着丰富的反抗资源,所谓的民间是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温床。这一结论前半部分固然不错,学院知识分子的确有失去公共性和批判性的可能和趋势,但所谓的民间是否就意味着自由、反思和批判呢?传统知识分子是否还有可能在体制外继续生存呢?

就像我们上面指出的,在当代社会,资本的市场原则隐秘地控制着大小媒体和出版业的文化生产和流通,即使是在所谓的民间刊物、民间出版业,也没有例外。资本的这一控制是软性的,看不见的,以市场的调节方式进行。当严肃的知识分子退入学院,公共空间就为一批所谓的媒体知识分子占领了,如同布迪厄所指出的,他们或者是媒体从业人员,或者是以卖稿为生的自由职业者,既没有像左拉那样有作家的身份和智慧,也不像萨特有哲学上的专业建树,“他们要求电视为他们扬名,而在过去,只有终身的、而且往往总是默默无闻的研究和工作才能使他们获得声誉。哲学人只保留了知识分子作用的外部表象,——而这些人既无批判意识,也无专业才能和道德信念,却在现时的一切问题上表态,因此几乎总是与现存秩序合拍”。布迪厄:《自由交流》,桂裕芳译,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51页。

媒体与文化工业还有更厉害的一招,就是它容许并且鼓励异端,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批判,因为这些极端的声音,在一个政治权威主义的时代是市场的稀缺商品,有超额利润的空间。虽然风险很大,但高风险必有高利润,资本的所有者为了博取潜在的暴利,愿意铤而走险。在这样的商业原则支配之下,异端的声音受到资本的不断鼓励被释放出来,而且越是趋于偏激、极端,越是受到市场的鼓励,会赢得所谓的收视率、点击率、出版印数,通过资本主义的投入—产出的会计制度,化为实实在在的商业利润。而为市场所无形操控的民间知识分子,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批判的自我立场,从理性的批判滑向迎合市场对稀缺资源的特殊需求,一味取悦于观众的观赏偏好,声调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激愤,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的知识分子批判,变成一个煽情的演员手势、一种矫揉造作的舞台造型、一连串博取掌声的夸张修辞。而所谓的正义、良知和真理,在这样的市场作秀闹剧中,变为虚张声势的图腾和得心应手的道具——这样的媒体知识分子,与左拉所代表的传统知识分子,在精神气质上何其遥远!如同海涅所感叹的: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传统知识分子之所以敢于对抗国家理性,乃是因为在他们的内心,相信自己掌握并且代表了更高的理性——人类的理性,这一理性是整体的,具有终极性的价值和依据。在启蒙时代,当知识还没有分化,而人类又普遍陷入蒙昧状态的时候,人类理性的确起到过很大的解放作用。然而,到现代社会,随着社会的分化,知识也日益分化,各种知识之上是否还存在、或者说还有必要存在一种形而上学的整体知识?这一点如今已经遭到了普遍的质疑。列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证明了所谓的元话语——整体性知识的虚妄性,当整体性知识所造就的两套宏大叙事——关于真理的叙事和革命的叙事被颠覆之后,知识分子所赖以存在的知识论依据就被釜底抽薪,失去了立足之地。列奥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如知识分子依然执著地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的万能钥匙,可以凭此谈论或批判一切现存之物,就显得格外的虚弱和空洞。

已故的中国作家王小波以热爱知识和理性而著称,但他最讨厌的是中国知识分子自以为代表了无所不在的真理,夸夸其谈,误国误民。他在其杂文自选集的序言中,开篇就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年轻时读萧伯纳的剧本《芭芭拉少校》有场戏给他印象极深:工业巨头见到多年不见的儿子,问他对什么有兴趣。儿子在科学、文艺、法律诸方面皆无所长,但他说自己学会了一样本领,善于明辨是非。父亲听完嘲笑儿子说,这件事连科学家、政治家、哲学家都感到犯难,而你什么都不会,倒是专职于明辨是非?王小波说,他看了这段戏之后,痛下决心,这辈子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自序第1页。王小波是敏感的,在他写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是1990年代中期,看到了太多的业余知识分子,明明没有什么研究和思考,却整天忙于出镜,在媒体夸夸其谈,对一切问题都敢于发表意见,善于发表意见。这样的学术文化明星,不仅在中国,而且在西方,也成为媒体商业时代的普遍现象。波斯纳(Richard Posner)最近发表的《公共知识分子:衰落研究》一书,对这些在各类媒体频频曝光的知识分子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和无情的抨击,指出这些公共知识分子为公众提供的是信用品,在公共消费市场是需要事后检验的。然而,如今公共知识分子的公共言论,却不必为其是否拥有信用而负责。这样,在公共领域的讨论中,就呈现出公共越来越多,知识越来越少的现象。Richard Posner, Public Intellectuals:A Study ofDeclin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

在左拉生活的时代,社会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知识也没有像今天那样分化,因此传统知识分子多是通才,可以跨越不同的领域针对社会发言。然而,如今时代的各种社会问题已经异常复杂,人文的因素与技术的因素掺杂在一起,假如没有一定的专业知识,仅仅凭形而上的普遍知识实施批判,在公共事务的消费市场上,很难与那些以维护现存秩序的技术专家竞争。后者可以用种种复杂的技术方式遮蔽事实,做出辩护。无所不能的传统知识分子,在技术专家面前,往往是一无所能,无法让公众相信他们所说的具有足够的公信力。

不过,也有一些传统知识分子反驳说:很多社会问题,不要搞得那样复杂,只要凭简单的生活常识,只要凭心中的良知,就能够分清是非!对此,王小波辛辣地说:“一个只会明辨是非的人总是凭胸中的浩然正气,然后加上一句:难道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任何受过一点科学训练的人都知道,这世界上简直找不到什么不言而喻的事。”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自序第3页。常识并非是客观的存在,它是多少年历史传统的积累;常识并不是永远可靠的,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已经不是过去生活智慧之积累——常识所能回答得了。常识只能在一个发展缓慢的社会中发挥合法性功能,如同过去的传统社会一般。而当今世界变化之快,很多问题远远超出常识的解释半径之外。即使是常识管用的地方,由于各人所经历的经验不一样,他们所拥有的常识经验也不同。谁也不可能拥有对常识的最终解释权,一切只能取决于公共领域中公众之间的理性讨论。知识分子不能仅仅凭常识而发言,公众的交往理性是比个人的常识更可靠的东西。

至于说到良知,那是属于道德范围的判断。道德也像常识一样,并非是那样不言而喻的。道德判断分为价值和规范两个层面,前者回答什么是好的、有价值的,后者回答什么是正当的、正义的。由于现代社会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在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有价值的人生这一问题上,已经没有统一的答案,一个自由主义的社会,只能在价值问题上保持中立,对所有合理的价值予以宽容。至于涉及社会公共正义的问题,那是由不得相对主义的,知识分子当然应该站出来说话,就像当年的左拉那样。不过,公共正义属于罗尔斯(John Rawls)所说的公共理性范畴,它并不为知识分子所独占,而是为所有公民所拥有。当左拉奋起反抗国家理性的时候,他所表现的,与其说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职责,不如说是一个公民的职责——公民所捍卫的,是比具体的国家理性更抽象但也因此更高的公共理性,它内涵着自由、平等、公平这些最高的人类价值。我们没有理由说,唯有知识分子拥有这样的政治道德感,而一般的公民缺乏基本的道德直觉。那是精英主义者的可笑狂妄。在许多次历史的关键时刻,我们往往会看到一般的人民大众,在正义的道德实践上不仅不比知识精英们差,而且往往表现得更勇敢、更无畏。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社会需要他做的,不仅仅是公民的道德实践,而且是理性的反思,反思一切不合理的秩序与权力关系,并且作出有说服力的批判。这样的批判无法建立在一般的、普遍的知识或良知基础上,必须以特定的专业作为自己反思的起点。关于这一点,我们在最后一节将详细讨论。

在普遍知识分子之中,除了传统知识分子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有机知识分子。他们与传统知识分子有很多共同的地方,都相信有普遍的真理或正义存在,知识分子可以面对所有的人发言。但如果说知识分子确信自己是自由的、超脱的,可以超越于一切阶级之上,代表着社会一般的公共利益的话,那么,有机知识分子则认为在一个阶级分化的社会中,知识分子总是与各种利益集团无法分离,总是代表着某一个阶级或阶层的声音,所以有机知识分子应该看清哪个阶级代表着历史的未来,承担着世界拯救者的使命,并且自觉地充当这个先进阶级的代言人。或者说,知识分子应该永远站在底层受压迫的民众一边,为底层民众的反抗压迫而呼吁呐喊。在某种意义上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萨特,就是属于这样的有机知识分子。他相信,个人虽然是绝对自由的,但相互之间的竞争,使得每个人又是孤独的,陷入所谓的“惰性实践”。个体为了克服孤独和惰性实践,只有靠统一于一个意志之下、朝着同一个目标的运动。他试图将个人的自由同无产阶级的解放、底层民众的反抗融合起来。参见陈宣良:《萨特:幽暗与通明之间》,载周国平主编:《诗人哲学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99—402页。

不过,有机知识分子这样的代言人意识正如布迪厄所指出的,是一种虚幻的神话,这样的神话将知识分子看成是某个“普遍阶级”的同路人。但这些“普遍阶级”,对知识分子来说不过是一具稻草人而已。因为实际上不是“普遍阶级”指定了知识分子,而是知识分子指定了“普遍阶级”,知识分子依然将自己看成是普遍性的最终裁决者。布迪厄:《倡导普遍性的法团主义:现代世界中知识分子的角色》。列奥塔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批评萨特说:


在现实中已不再出现普遍的主体——受害者,让思想能够以它的名义提出一种同时是“世界的构想”(寻找名字)的控诉。萨特试图采纳“社会经济地位最低下”的阶层的观点以引导自己穿过各种不正义的迷宫,但归根结底,这一阶层不过是一个消极的、无名的、经验的存在。列奥塔:《知识分子的坟墓》,载《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利奥塔访谈书信录》,谈瀛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页。


有机知识分子通常都会表现出民粹主义的倾向,将底层民众的道德感和正义感抽象地加以美化,但一谈到具体的民众,他们又表现出极端的鄙视和不信任,认为他们无法表达自己、代表自己,需要像自己这样的有机知识分子来为民众伸张利益,发出声音。但在福柯看来,这样的矛盾背后事实上蕴涵着某种压抑机制,有机知识分子暗中参与了阻止民众正当表达的权力机制。在经历了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以后,福柯颇有感慨地说,过去知识分子总是以为他们有义务向那些看不清真相的民众说话,以他们的名义表达真理、良知和雄辩。现在,知识分子发现群众并不需要通过他们来认识,他们能把自己认识得比知识分子更完美、更清晰,也表达得更好。相反的是,妨碍民众表达的,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查禁权力,一种在社会网络中无所不在的权力。知识分子本身就是这权力系统的一部分,甚至连他们是“社会良心代言人”这一观念,也成为这一权力系统的一部分,因为它阻止了民众直接表达的正当意愿。因此,福柯认为,知识分子的真正作用不是在于为民众代言,而是与身临其中的权力形式做斗争,揭示知识话语与权力统治之间的隐蔽关系。参见福柯:《知识分子与权力:福柯与德勒兹的对话》,载《福柯集》,杜小真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

有机知识分子之所以将希望寄托在某个阶级或底层民众身上,乃是相信他们代表了历史发展的总体目标。这样的历史主义继承了基督教的传统,以为未来是一个有价值的存在,历史是有目的的。为了这样一个历史的终极目的,整体的革命是需要的,哪怕革命要付出血腥和暴力的代价。萨特当年就为这种伴随着恐怖和暴力的革命合理性作出过辩护。但曾经是萨特亲密战友的加缪(Albert Camus),以人道主义的存在主义立场批评萨特,他认为萨特的这种与革命携手的存在主义也是一种神化,“是对历史的神化,因为把历史看成是唯一的绝对。人不再信上帝,而是信历史”。转引自罗歇·格勒尼埃:《阳光与阴影:加缪传》,顾嘉深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4页。在加缪看来,有机知识分子所作的反抗只是一种“历史的反抗”,是以革命的名义而进行的反抗,因为上帝不存在了,为了某种遥远的历史目的,一切都是容许的,包括谋杀、血腥和暴力。但加缪坚定地认为:世界的荒谬是不可能彻底消除的,上帝不存在,并不意味着一切都是容许的。真正的反抗者,也就是“形而上学的反抗”,既是一个说“不”的人,也是从一开始行动就说“是”的人,他知道行动的边界在哪里。与尼采的虚无主义不一样,反抗最后要服从正义的法则。世界上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是自杀,而唯一真正严肃的道德问题是谋杀。为了永远忠实于大地,我们只有选择正义和符合人道主义的反抗。参见加缪:《反抗者》,吕永真译,载《加缪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在当代西方,像萨特那样寄希望于整体目标和宏大运动的有机知识分子已经衰落,从事社会运动的知识分子开始与各种各样的局部的、边缘的抗议运动相结合,比如女权运动、同性恋运动、保护生态运动等等。这些新式的运动在表现形式上多样化,不再寻求统一的理论、法律和解决方法,不能创造持久的组织形式,也缺少一种能把各种团体和运动联合起来的统一的意识形态。参见博格斯:《知识分子与现代性的危机》,李俊、蔡海榕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217页。有机知识分子后现代化了,与元话语、与整体性目标失去了联系,变成为具体的、局部的利益和目标而奋斗的边缘运动人士。

无论是传统知识分子,还是有机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福柯意义上的普遍知识分子,他们都有一种强烈的天职感(calling):听从理性、真理、正义、良知或阶级的召唤,为拯救人类整体命运的神圣使命而奋斗。只要有普遍知识分子存在,有普遍的理性和阶级意识存在,这样的社会依然不是完全世俗化的社会,依然带有世俗化的神魅。然而,当后现代终于来临,当专业统治驱逐了天职的神魅,代之以世俗的志业感(vocation)的时候,知识分子将何以自处?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参与公共?

于是,新的知识分子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