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同鸭讲

还是上述那位徐贲，在一篇题为《说理教育从小学开始》的文章中介绍道，在美国，从小学到高中，有一个不断持续的说理教育过程，以培养学生的对话交流、逻辑思维能力，以免自说自话，分辨不清事实与看法的差异。作者认为，美国之所以能有比较高的公民素质、国民独立思考能力和公民社会理性，重视说理教育应该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由这点就可以说，老美真是很好地传承了古希腊的逻辑与文艺复兴的实证，从小教育孩子学会思考，有章法地思考；学会对话，有共约数地对话；学会论辩，有逻辑地论辩。这会减少交流的成本，提升交流的质量，促进知识与思维的演进。

长期唯上唯书的龙的传人，在教育上，追求的是“学而优则仕”，欣赏的是“头悬梁、锥刺股”。时至今日，从小学到大学，重知识积累，轻思维训练；重死记硬背，轻异想天开。不结合现实，不放眼世界，不活学活用，课堂灌输让知识变死，让学生变木，让社会变成一个自说自话的大舞台。

广东话中有一个形象的词语来形容这种相互听不懂对方话的现象，叫“鸡同鸭讲”。不是说讲白话的人听不懂普通话，而是指操同一种方言的人，都无法沟通。

这种现象广泛存在于人与人的交往与沟通中，因为个人禀赋、教育水平、人生经历、专业素养等诸多因素，不同人对同一件事或同一现象可能有着迥然不同的看法。但如果交流双方接受过说理教育，具备基本的逻辑思维训练，在同一语意下讨论问题，讲分析逻辑，摆事实根据，不要概念混淆，不要观点先行，就会大大减少无谓的争论，提升沟通效率，促进知识共享。

原香港中文大学哲学教授李天命在其影响较大的《李天命的思考艺术》一书中说到，好多的意见分歧，其实是思维误区造成的。他提出的包括五个环节的思考方法学，第一环语理分析尤为基本且重要，它要求厘清用语的含义，不要因为用语的歧义、暧昧等语言因素而引起无谓的论争。这一点很好地解释了现实中大量论争的产生之源。双方争辩了半天，谁都说服不了谁，最终发现，双方对同一个词语的定义大相径庭。吵来吵去，原来是各自对着不同的靶子在开火。

有些文章，概念违背常规、自我定义，论据捕风捉影、真伪难辨，推理漏洞百出、似是而非，结论莫名其妙、首尾脱节。

某媒体上有这么一篇新闻报道：杭州萧山区党山镇张潭村出了件稀奇事，一只鸡跟一只鸭“一见钟情”，起初它们生活在一个池塘的两岸，天天隔着“银河”深情相望，后来，鸡开始跋山涉水，偷偷溜到鸭的小窝幽会。有一次，鸡在约会回家的路上，还掉进了池子里，险些丧命。为了成全这对苦命鸳鸯，鸡主人把鸡送给了鸭主人，让这对鸡鸭成了亲，住在一起。但是，好日子不长，一个月后，这对“夫妻”也开始吵架，打起了冷战。

这两种家禽，通常是物以类聚，禽以群分，但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也可以玩到一块儿。不过，一对鸡鸭，这么黏糊，且维持一个月的时间，不太多见。这么一则趣事，报道出来，有一点儿新闻价值。但在这位记者的笔下，不但做成了一条新闻，还给它取了一个很有冲击力的主标题：鸡同鸭到底能不能讲。并配以一个醒目的副标题：萧山一对鸡鸭“夫妻”颠覆传统观念。

故事跟标题，这是哪儿跟哪儿。就这么一只特定的鸡与一只特定的鸭，维持了一个特定月份的“夫妻”关系，有过一段超常的甜蜜日子，属于一桩生物特例。与“鸡同鸭讲”的本义搭不上界。世上还有多少只鸡和鸭，仍然是我行我素。再说了，这两只特定的家禽也只是一个月的黏糊劲儿，最后以分手告终，非但没有颠覆传统，反倒是遵循了传统。

故事本身根本对不上标题。如果把故事看成是“鸡”，标题看成是“鸭”，那也是“鸡”同“鸭”讲。

报道猎奇故事，如果采用娱乐的方式，出自为社会增添点谈资、笑资的目的，或满足一下人们的猎奇心理，倒是可以接受的。知道你是在报道社会花边新闻，读者的态度也就无所谓了。

但社会上有些人喜欢给一个猎奇的故事套上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标题，以为这样就能提升文章的档次，就能用一个小故事推翻一条普遍的原理，那就错了。这样做，不但达不到这些目的，还可能会暴露出作者的知识缺陷、思维缺陷，更严重的是，有可能会误导公众。

这类猎奇故事，在经济及金融报道或评论中时常可见。某某牛散或大佬这段时间又逮住了某几只重组股，这个故事被记者冠以“谁说重组股中无黄金”的醒目标题。某位技术派人士用某些技术方法识别出某只股票的上升浪，使自己的账户短时期实现了暴涨，将故事写成文章，标题就叫“技术指标的神奇功效”，或“谁说市场不可预测”。

稍为懂中国股票市场的人都不会说重组股中无黄金，标题是无的放矢，内容是以偏概全，效果是会误导股民，因为重组股中还有大量的垃圾。作者成心想让老百姓往火坑里跳，还是自己就思维混乱？

用某种方法对短时期市场变化做出几次对的预测，并不能证明市场就是可预测的。要证明市场可预测，需要长达数年甚至几十年的数据资料，也不能只在牛市条件下，也不能只针对某几位技术派人士。这不同于天鹅是白的这一判断命题，找到一只黑天鹅，就把前一命题给否定了。

有好几次，笔者听见几位投资人士在那里争论市场有效性。争论双方自说自话，一方把市场有效定义为股价对信息的短期反应恰当且充分，即信息有效；另一方把市场有效定义为股价的长期变动与公司基本面变动相吻合，即估值有效。虽然两者都可以简称为市场有效，但各自含义有明显差异，检验的方法也不同，对投资人的指导意义也不一样。

股票投资中还有两个术语，价值与理性，也是经常被人们赋予不同的含义，从而出现歧义现象。对于价值一词，笔者在《点穴：股票投资的痛与通》一书中谈论过，在此，只谈论理性一词。

什么是理性？不同学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经济学有一个定义，指追求约束条件下的利益最大化。经济学还有一个重要的命题：在完美条件下，每个人都按经济理性行事，都能对日常生活中面临的所有选择的价值进行计算和权衡，择其最优者而行之，结果是增进社会整体利益。择其最优者而行之，其实就意味着，人们会采用最优方式思考问题，并做出最优决策，这类思维及决策分别就叫做理性思维、理性决策。从长期来看，该命题具有很强的现实解释力，几乎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利益煞费苦心，社会主要就靠这股力量推动向前。

但要注意，经济学说人人都是理性的，能择其最优者而行之，是有隐含前提条件的，包括信息完全、人的完全理性、无交易成本、没有不确定性。这在现实中不可能很好地得到满足。这就会出现一些按经济学定义的理性行事，也可以带来不好结果的事例，比如“囚徒困境”，两个“囚徒”都是理性人，都从自身利益最大化出发，彼此不合作，最终结果是，个人最优选择并非团体最优选择。

再比如，在中国股票市场，大多数人热衷于投机，尤其是热衷于炒新、炒小盘、炒绩差股，使市场整体定价效率低下，2006—2007年，大量资金追求个人利益，被引诱进场，催生出一个大泡沫，后续的结果是，绝大多数股民承担泡沫破裂带来的亏损。前期的泡沫催生行为显然是不理性的。

这两个例子给我们一个启示，前提条件得不到满足，人人都是理性的，每一次自主思维和决策都是理性思维、理性决策，那就不现实，那就是乌托邦。受很多因素的影响，有时，人的思维与决策是非理性的。

在本书后面一段题为“非理性的梦呓”的文字中，笔者解读了一位投资界专业人士对当时市场的预测性思考，发现他的分析思路与所宣称的理性分析相距甚远，倒是与非理性相距更近。

理性还是不理性，不能只根据主观意愿是否想最大化个人利益，或是否具有现实合理性，更要看是否具有科学合理性，更要从多角度来判断，故若干学科都有各自的对理性的界定。看过几个学科对理性的定义之后，我感觉，理性这一词语，难以达成共识，但有一些共性：理性不走极端，不经验主义，要有根有据，要能在长期使人获益。

凭个人的粗浅理解，想用一个等式来表述它：理性=逻辑+大样本实证获益。要说明的是，这里的获益既包含物质上获利，也包含精神上增益，至少没有一方明显受损。

囚徒困境中，个人行为有经济学逻辑，但结果对谁都不好，两人的行为选择不怎么理性。江苏省建设厅前厅长徐其耀的所思所为，有政治、社会及生物逻辑，但对女人及金钱的占有达到病态的程度，其个人思维及行为，以及背靠的制度安排能说是理性的吗？炒新、炒小盘、炒绩差股，也有行为金融逻辑，有人也会从中获利，但短期精神压力巨大，长期多数参与者金钱亏损，实属非理性。价值投资有投资学逻辑，长时期内，大多数价值投资者都可获利，理性！

如此看来，逻辑与实证，理性的两个基点，是判断一个人的思与行或一项制度安排是聪明还是愚蠢、是大聪明还是小聪明、是真伟大还是假伟大的试金石。缺乏这一两点，非理性会被误认为是理性，对与错的判断就会模糊，“鸡同鸭讲”的现象也会很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