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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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的奇袭

大年初一的旧金山,清早,一切都是平淡的,按部就班的,没有戏剧性,除非车祸和抢劫。但此刻车祸的概率较低,刚刚喝了咖啡的驾车人都清醒,对突发事件能作出敏锐的反应,而况能见度这么优越。至于刑事案件,在这个最讲“兆头”的日子,中国产的小偷不会出动,他们要图个流年吉利;美国产的呢,还在睡懒觉——我总觉得但凡干坏事的,都是黑暗里的动物,和金绦丝般的晨曦把整个人间整治得辉煌如皇宫的时段,缘分较浅。而况,早晨是青年才俊的象征,希望的象征。当然,我们要接受平安的副产品——刻板。我无所谓,只要安宁的思绪不被败坏,就欣然于庸常的一切。

不过,奇迹还是给我遇上了。送女儿上班去,归途沿萨特路开行,交通灯一路阻拦,但我心平气和。退休以后,没有任何理由赶时间了。一辆大卡车停在马路上,占了一条线道,驾驶员正在卸货,好往餐馆送。我停在卡车后面,等候时机越线。就在这当儿,几点白色在车窗前晃动。我没在意,行道树上的布条或纸片罢了,昨天半夜大雨,早晨的萧疏,就是这些被风雨造就的小玩意衬托出来的。可是,不对呢!白点明晰了,是花,梅花!贴在铁青色枝干,散兵游勇一般,并不成阵势,只有主干长得较多,不算繁密。就这样,在春天的第一清晨,梅花以洁白的花瓣和幽微的芬芳,向这个总嫌太冷的城市发动美的奇袭。

我惊呆了,把车停下来,打开紧急停车灯,反正前面有卸货的大卡车挡着,我的车子有不动的理由。何其干净,爽利!单薄得无限丰厚,零散得何其浓密,这春之信使!没有一星半点预警,想开就开。我该怎样来形容?三十六岁的诗人余光中,描摹巴尔的摩的郁金香,用了“孤注一掷”;旧金山的诗人程宝林,在散文中以“得理不饶人”来修饰后院恣肆开花的李树,我却词穷,只好向经典黑白片《罗马假日》求援,它里面有一个不朽的镜头,被出访的繁文缛节整得烦闷至极的英国公主,在罗马,逃出领事馆,随意闲逛,走进理发店,把由宫廷理发师侍候的长发剪去,然后,对着镜子,狠狠一甩利落的短发,请定格,二十三岁的绝色美人奥黛丽·赫本就此留下至为销魂的一瞬:叛逆,得意,婉约,满不在乎。我曾经对着银幕晕眩。此刻亦然,赫本一样绝美的花魂,将化入我记忆的“松脂”,成为至美的“琥珀”。

花中的赫本啊,在龙年的第一个早晨,以维多利亚式屋宇正面那粉蓝色油漆爆裂的墙壁为背景,花枝下面,从大卡车卸下袋装面粉和箱装啤酒,用手推车往西餐馆送的墨西哥人,神情麻木地走过,和他差点撞上的,是穿大衣的白领丽人。这些陪衬都是可以忽略的,一如我凝眸于迎风缓缓摇动的花瓣,不必调来“疏影横斜”“已是黄昏独自愁”之类的古意。

然后,我的老眼噙着一点也不老的泪,快快逃离,怕大风无端吹起,把花瓣击落,摧毁我心中的奇迹。对花的最后一瞥,成就了永恒。

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