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小品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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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倒下的花旗松

“一棵树倒下,不论倒向南还是倒向北,终必躺在地上。”

——《圣经·传道书》

黄昏,没打开大门,就听到呼呼的风声,选十年前抵御过日本北海道海滨最凛冽寒风的夹克穿上。走在街上,只穿运动裤的腿还是感到风的威力。走过街口,转头向右,远处是太平洋,暝色里,白浪滚翻。无遮拦的风更加勇猛,我把夹克的所有纽扣扣上。沿绿化带旁边的水泥小路前行,边想,回头得走有屋宇挡风的第35街。太冷了,破例把手藏在衣袋里。

这绿化带,伴随着交通繁忙的日落大道,横贯整个居民区,它以花旗松为主,杂以桉树和夹竹桃,林下是草坪,楚楚可怜的蒲公英和波斯菊举目可见。昨天路经这里,发现松下新添一张木质长椅,带扶手,背着大海,朝向第36街,椅背上写着“纪念安德逊先生”。该是安德逊先生的后人或遗产继承人捐出来的。为什么选上这个位置?也许因为安德逊先生生前爱在这里漫步,听鹧鸪和乌鸦在头上聒噪,看叶子在风中舞蹈。在林下走了三十分钟以后,绕到第35街往回走。在靠近家门的奥铁街,又折回绿化带。

花旗松林子怎么有点异样?暮色茫茫的天空似乎比往常空洞。走近看,最大的一棵花旗松倒了,连带地,紧挨着它的较小的一棵,也倒卧在公路旁边。人行道和大街上,堆起庞大的绿色,一似科幻片里的怪兽。几位散步的同胞好奇地绕着看。两棵树的树干,都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我绕到另一边,察看根部,连根拔起之后,留下一个坑,不深,直径约三米。教人惊奇的是根系断得那么干脆,再也没有一条稍大的根和供养它的土地相连,一个黑白夹杂的蚁巢粘在根群中,不知是不是白蚁?若是,也许就是它们把老树的根基蛀空。风依然不减其强度,脸被打得生疼,真怕旁边的松树效尤,往身上倒下来。我急忙走开。

站在安全的地方,面对着被黑暗渐次吞没的大树,竭力回想,树倒下时也没有征兆?结论是没有。说倒就倒,不动声色。倒得慈悲,不但没打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这是可能性颇高的,路上不断出现散步的,遛狗的,从巴士下来的,从对面的圣玛丽私立学校走出来的,包括我;也没有砸中任何一辆停在路旁或者驶过的车子。而新闻,只垂青造成大动静的人和事。倘若有人葬身于树下,本市的四大电视台“今晚新闻”的头条便归它,我家附近便停上多辆警车和传媒的采访车。感谢天,谁要出悲惨的风头?

我回到家,一整晚怔忡不宁,老在琢磨:大树倒下,如此低调,是什么道理?一首在二三十年前读过的诗,写村头一棵百年香樟树倒下的惨烈之状,从电锯的轰响,带强烈香味的木屑四射,到巍峨之躯断裂,倒在大地上时,轰然一声,撕裂天地。我由它获得一个偏见,大树倒下,必然惊心动魄。谁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夜里,我几次打开二楼的窗子,探头看倒下的树,影子太模糊了,清晰的是大树上方的天幕,嵌着两颗星星。

两棵花旗松被刮倒以后,市工务局动作不慢,不出三天,把枝干锯成许多段,连同叶子搬走。人行道旁边的双人木椅,被树砸断了椅背,作为触目惊心的物证,最近也消失了。可是,要三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的树桩,每个至少一吨,依然故我。我站在稍小的一个树桩旁边,伸手把电锯留在切面的木糠抹去。这一棵是受牵连的,本来不必倒下,但树枝和旁边那一棵纠缠。

我数起年轮来。这一棵颇特别,有两个圆心,一如人头顶上的两个发旋。围绕圆心的线,没有构成圆,也成不了椭圆,一似不规则的海岸线,好在都闭合成“轮”。并不容易,因为锯齿的痕遮蔽了一些。俯首细察,年轮线之间的距离有差异,宽的有一厘米多,窄的也有半厘米,可见一年内生长的态势。粗数年轮约八十圈,一圈圈,恍惚一块石子投进池塘激荡起的涟漪,一道波纹,就是365天的晨雾夕阳,春花秋月。它们自身,因为是常绿乔木,似乎脱出荣枯的轮回,但春天到时,针叶丛中布满毛茸茸的黄色松果,我名之为“孔雀的翎羽”。

我走到另外一个树桩前,这一棵倒得彻底,连根部也完全裸露了。它的年轮比前一棵清晰,我数了两次,线也是八九十条。可见它们是一起移植的。比年轮触目的是树皮,层层叠叠,至少一尺厚,蟒蛇的鳞片一般包裹着树身。老杜咏武侯庙古柏的名句“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放在这里,即使剔除夸张的成分,也不贴切。然而,花旗松的气势也够瞧了,看天空就知道——这两棵倒下以后,林带新成的缺口,猛然敞开大片天空,茂密中出其不意的空旷,对比太强烈了!

它们在这里矗立的年岁,以八十年算,栽苗该在1930年前后。我的邻居玛丽,十年前去世时九十一岁,是靠近绿化带的第36街一带最老资格的居民。这位在“9·11”事件的次日,颤巍巍地爬上阳台,把一面星条旗挂出来的白人老太太,该看过花旗松林带的幼年期。那年代,她是明眸皓齿的少女。树若有灵,目睹这一街道的沧桑变异,每天从这里出门和回家的人,他们的一生,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如果年轮是粗纹唱片,会录进乌鸦的嘎嘎,海鸟的嘈嘈,圣玛丽私立中学的鼓声哨声,教堂的钟声,狗的叫声,人在林子边沿的脚步和谈话。树是人生的旁观者,也以四季不变的葱绿荫介入其中。如今,它们的年轮终于停止,此前,饱览红尘的树会不会叹息一句:人犹如此,树何以堪?

我离开树桩上路,购物袋勒得手指生疼。我自问:我的“年轮”呢?脸上的皱纹是线,但首尾不能衔接。扩大些看,人生的轨迹容或近似,如果你在地球上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出发地的话。

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