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版序
大河深处
草坪沿山坡铺展,几只松鼠于林中穿梭。秋日午后,远方静谧,天空高远。站在巨大的露台上,我的身后是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档案馆大楼。
一周前我来到纽约,每日乘火车往返纽约与这座大楼之间。每一天,从早上9点起,在疯狂的英文快速阅读、大脑快速链接中度过。每一天,先是撕开一个小小角落,然后望见一片海洋,我在这片海洋上划着小船,过着纯然埋首的短暂学者生活。
在档案馆的同一间阅读室里,除了我,还有来自巴黎的读建筑艺术史博士的女生、阿根廷国立研究所的历史教授、宾夕法尼亚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生、研究美国现代史的中国男生……他们各有形形色色的研究课题,在此研读相关史料。而我此行,是为了2017年版《协和医事》的修订。我屡屡惊叹档案馆的保管和收藏之缜密,那些关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资料,自协和创立之初,事无巨细,都有描述。接待我的一位资深档案管理员,在此任职多年,他的大脑几乎随时能调出我需要的那些协和史料,他每隔两小时走到我的书桌前,询问进展。
我在某种恍惚和眩晕之中结束此行。久居一室,专注做一件事,在汪洋阅读中的无尽深沉和广阔,打字机写就的往来信件与100年前的人和事共呼吸的感觉,常让我在走出档案馆时感觉现实世界变得扁平。待坐上回纽约的火车,往窗外一瞥,看见窗外的哈德孙河,看见大河之上的夕阳余辉、分秒间移动变幻的云图,猛地一惊。
如此埋首的专注,久违了。它让我回忆起曾在协和的学生生涯,回忆起许多老协和人曾描述的图书馆自修、深夜窗前读书的场景。心思澄明,生命中有一件事值得敬畏,值得相信,专注于此,往深处挖掘……如此埋首的专注,是许多老协和人曾经非常熟悉的,但也是今天的那个外部现实世界渐渐远离的。
这次档案馆之行,计划已久,终在2016年秋成行。于我,这是一次救赎之旅。拉我回到本质,回到内核,回到辛勤劳作,去往更高标准,为了能比2007年版的《协和医事》做得更好。
在这本新版的《协和医事》中,希望它不只是略过多维角度和缺乏张力的褒或贬,希望它不只是一支表面赞歌。希望将“协和”置放于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之中,在新版里呈现:它在百年间诸多冲突时的坚持、诸多分叉时的选择、诸多朦胧之前的预知。在各种力量的交织中如何坚持,如何做事,以及如何保持希望之火不熄。
2017年是北京协和医学院创立100年,当我们谈论协和过往百年历史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与医疗有关的是:西医如何进入中国,如何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西医教育的高标准是什么,好医生是怎么培养出来的,老协和人身上有什么样的气质……远超出医疗的是:我们每个人如何理解看病,看病时应期待找一位什么样的好医生,什么是铸造伟业的理念及坚持,基金会如何实现专家治理及专业执行。解析协和的吸引力,远超出医疗。自上一版《协和医事》面世,不同领域的读者发来读后感,他们来自医疗、历史、投资、法律、广告、企业管理、经济、建筑、基金会管理等各个行业。
在今天,为什么全国人民看病依然上协和?为什么有些协和人,似乎依然自带一套“净化系统”,与外部世界不保持同步的世俗化?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做事的选择和方式,虽不大声,但绵延,自成宇宙,它打动过我,打动过不少人。也许,它也会打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