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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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东洋刀客

1 刀和女人

公元一九三二年春天,民国二十一年,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山东最著名的刀匠,张铁生的铁匠铺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张铁生刚刚送走了几个从河南赶来买刀的客人,喝了点小酒,脱得光光的躺在炕上,想睡会儿觉。这些日子生意比较好,他的心情就好,躺在炕上看着自己的第三条小腿不知何时竟然来了个鲤鱼打挺,很骄傲地地指着屋顶,心里想很多日子没跟开裁缝铺的小寡妇亲热了,想起小寡妇风骚的小翘臀,他心里就痒痒的。这些日子赶河南这批货,忙得屁滚尿流,竟然把人家忘了。

正想得心里发痒,突然听得门响。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竟然没关门。忙抓起裤子往腿上套,外面脚步通通响,就听得有人走进了院子。

那人在院子里山吼,铁匠,铁匠,妈的,死那个女人胯子里了?

张铁生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心里就窝火。

喊的人是村里的小地痞何森。前些日子,这个何森不知道从那里领了几个汉子回家,那几个汉子都是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善茬,村里人看见他都害怕起来,何森看人的眼神都上了天,看谁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何森的老妈看不起他狐假虎威的样子,说他贱皮,有人生没人养的。他顺手就给他亲妈两个耳刮子。

这号人,张铁生从来都是不来往的,没想到,今天他到他家来了。

越急,这裤子越套不进去。好不容易穿上,系上腰带,何森就推开了屋门,竟然自己闯进来了。张铁生刚要发火,看到从何森身后闪出几个人。

张铁生心想,你小子带人搞我来了?你真是瞎了狗眼了。

他正要骂人,其中一个非常壮实的汉子朝他躬了躬身,说,大中午头的,打扰大哥了。

张铁生不大习惯这跟本地人说话非常不一样的客气劲儿。让这几句话打得一愣,忙回礼,说,别客气,几位……有什么吩咐?

汉子说,我们是何森朋友,我姓高,单名一个英字,听说大哥打得好刀,特来求刀。

听说打刀,张铁生来了精神,说,行啊,喜欢什么样式的,用什么样的钢,多重多长,我记上,半月后来取就行。

叫高英的汉子笑了笑,说,大哥,恐怕你半月打不出来吧?

张铁生看了看几个人,说,几把刀?半月太够了。

高英朝后摆摆手,他后面的一个瘦小的年轻些的男子躬身而出,双手捧出一把长刀,递给张铁生。张铁生看着那刀的样子,心里就是一凛,问壮实的汉子,你们是日本人?

壮汉看着脸色冷硬的张铁生,说,不,我们是山西人,生意人。

张铁生心说,别他妈扯淡了,生意人能跟何森这样的二流子拉扯上?

高英似乎看出了张铁生的犹豫,说,我们是做沙参生意的,这次从山西来,是来送定金的。说完,壮汉从怀里掏出一张莱阳天成钱庄的银票,在张天成眼前晃了晃。

看到是信誉卓著的天成钱庄的银票,张铁生似乎有几分相信了,又想到去年这个何森似乎真的做过沙参生意,就更加相信了。就说,好好的中国人,打什么东洋刀啊,几位,还是打一把苗刀吧,跟你们手中的东洋刀摸样差不多,不过可是当年戚继光杀倭寇的刀啊。我给几位打七折如何?

何森一听恼了,说,张铁生,你他妈的管人家打什么刀呢?给你钱就就打呗,真能他妈瞎鸡巴叨叨。

张铁生是个火爆汉子,觉得这几个所谓生意人不清不楚的,明里彬彬有礼,其实软中带硬,他就感觉火大。这个二流子有人壮胆,不知天高地厚,张铁生就想拿这个家伙出出气,就瞪了眼,朝着何森喝道,你算什么玩意儿?敢跟我这么说话?

何森怕张铁生。但是身后这么多人不想失了面子,就虚张声势,喊,我找事儿怎么了?我看是你找事儿,你别觉得会几下螳螂拳就不知道姓什么,我何森还真不怕你。

张铁生冷笑几声,说,那是我怕你了?不怕你现在就站出来,站在人家背后算什么汉子?

看到何森不敢站出来,高英微微笑了,他朝张铁生抱拳说,大哥别生气,我们是诚心来买刀的,要不就照大哥说的,我们就要您说的苗刀了。

高铁生说,好。那你们定下尺寸,我保证你们半月来取刀。

高英笑了笑,说,但是我们要求您打的刀也要有这样的质量,价钱倒是其次。

张铁生接过刀,猛地拔出,银光闪烁,阵阵寒气从刀身溢出,看得人头发发麻,脖颈处发凉,似乎那寒光正奔自己脖颈而来。

何森惊叫一声,朝后退了退。

张铁生不由连声赞叹,好刀,好刀。

高英得意地笑了笑,说,打这么一把刀,在日本,要很多工匠协作,最少需要三个月。我倒真想见识一下张师傅打出的刀。

张铁生其实一见这刀锋,心里就怯了,他知道牛皮真是他妈的吹大了。这样的刀是需要精气的,不是自己这个铁匠铺就能捣鼓出来的。但是牛既然吹出去了,如果现在怂了,岂不是让这几个阴阳怪气的山西人笑话么?

看着愣怔着的张铁生,高英得意地看着他,问,怎么样,大哥,这刀你是否能打出来?

张铁生心一横,说,不就是几把鸡巴刀吗?有什么不能的?

高英说,好,那就好,给大哥定金,我们半月后来取刀。

收了定金好后的高铁生看着那把东倭刀,可是愁着了。吹牛比较简单,真要造出这么一把刀,可不是简单的事儿。

张铁生正看着铮亮的东洋刀出神,门又哐啷一声被人推开了。为了防贼,他自己做的门环,用了一斤多铁,加上包环用的是黄铜皮,两下碰在一起,哐啷啷响个不停,不但开门响,就是风吹下,都要响半天,结果贼没防住,反而常常干扰了自己的休息。他以为是何森那帮人又回来了呢,回来就让他们把刀拿走,定金退给他们,这个生意不做了。

他从支起的木格窗上朝外看,让他失望的是,进来的不是何森,而是一个女人。张铁生先是感觉有些失望,再看那女人,眼陡然就直了。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胸脯高高的,上身的青色小袄,被胸前的两堆肉撑得几乎要飞起来,两只大眼睛,春水荡漾。相比之下,张铁生最喜欢她的那两片柔软的红润的香甜的让人销魂的欲生欲死的香唇。

看着那两片香唇,张铁生就喉咙发干嘴唇直冒火星,没办法,守着人,他只能用自己的舌头去舔。但是,今天,他知道自己不用去舔了。

女人就是裁缝田薇。

田薇踩着哐啷啷的响声进了门,又返身把门关上,回身,弹了弹衣服,款款往屋里走。

张铁生一看她那桃花一般的脸庞,心跳马上就加速了,他从屋里跑出去,掠过田薇身边,掠过她惊异的眼神,跑过去,哐啷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田薇惊愕地看着他从身边跑过,看到他插了门,脸就红了。

张铁生跑回来,张开大嘴,就去咬田薇的红唇。

田薇有些恼,说,我还有……

没容她说完话,张铁生的大嘴叉子就把她的小嘴堵了个结实。

这还不说,他让她的身子侧歪着,边吸允着她嘴里的香味儿,边抱起她,朝屋里走。张铁生家的大花抱母鸡过来想啄击田薇。不知道为什么,它总是对田薇心怀不满,每次她来,都要偷偷地啄她一下。张铁生一脚把它踹了个跟头,抱着田薇就进了门。

把她扔到炕上,他就去扒她的裤子。田薇也让他搞得春心荡漾,红着脸说,你脱你的。自己站起来宽衣解带。

张铁生刚才穿裤子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裤腿,脱却是无比的迅捷。他把束腰的布条一拽,裤腰往下一拽,就光着屁股跳上炕了。

田薇说,你真脏,裤子就扔在地下啊?

张铁生不答,两只手拽着她的两条裤腿,就把她的裤子拽了下来。看着她修长的两条大腿中间的黑毛,他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嘴里说着我的亲亲啊,就扑了上去。

(此处略去五百字)……

一阵昏天黑地的忙活后,张铁生疲乏又惬意地躺在一边,一只手还搭在田薇的乳房上。

田薇要穿衣服,张铁生拽着衣服的袖子,不让她穿。田薇说,我店里没人呢,我来是让你给打把剪子。

张铁生说,住会儿让我再上次,我就给你打,还打最好的。

田薇说,不行,我得回去,你这人怎么来了就不让走了?这么多天,等你你也不去,没心没肺的。

张铁生说,妹妹,别冤枉我啊,我这几天差点忙掉蛋子。今天刚给河南那几个演把戏的打完刀,打算今天晚上去呢。

田薇说,那好,晚上去吧,晚上让你吃个够。

张铁生说不行,我现在还没吃个够呢。

田薇争执了一会儿,争执不动,一下子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东洋刀,惊讶地喊了声,你这里怎么有东洋刀啊?

这一喊,把骚气洋洋的张铁生打回了原形,他蔫了,松了手,长叹一口气,说,妈的,吹了一顿牛皮,惹了个大麻烦。

田薇趁机穿上了衣服,张铁生却没有了神气,看着她穿上衣服,也没动弹。

田薇说,怎么个大麻烦?

张铁生说,何森那个王八蛋,带着几个人说来打几把刀,要有这东洋刀的质量,哎,我越看越愁,我老爹跟我说,别揽东洋刀的活儿,我不信,这次真是摔跤宰到驴屁眼里,卡到脖子了。

田薇说,有那么严重吗?不行就算了,把钱退给人家,不就没事了?

张铁生痛苦地用手敲头,说,我们张家刀的名声不就完了吗?我爹说过,只要张家刀的名声在,张家祖祖辈辈就有饭吃,就是杀了我,也不能坏了张家刀的名声啊。

田薇爱惜地摸着张铁生胡子拉碴的大黑脸,说,我可不舍得你死。

张铁生拍着头,说,不行,不行,我不能让张家刀毁在我手里。我得拜师去。

田薇惊异地看着他,问,你上那里拜师啊?

张铁生说,昆嵛山,去找太虚道长。他是爹的老朋友,当年我爹去世的时候,他就让我有困难去找他。

田薇哀伤地看着他,说,那么远。

张铁生说,没事,我找匹快马,一天就到了。

2 刀锋

太虚道长给张铁生派来了两个帮手,加上张铁生的徒弟和雇工,五个人费尽力气,终于在第十四天,将四把钢刀打造完毕。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何森带着那几个人来取刀了。

天色刚亮,张铁生等人刚起来,徒弟位齐挎着个篮子出去买早餐刚出门,何森就带着人闯了进来。张铁生正在打扫院子里的废铁。看到何森等人进来,心里就不大舒服。他按捺着自己想揍他一顿的冲动,把手头的东西放下,朝他们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说,来啦?

高英先搭话,说,麻烦张先生了,我们的刀好了吗?

张铁生说不上是为什么,总是感觉看着这个高英别扭。不过,好歹人家是顾客,他淡淡应了声,好了。就去开铁匠铺的门。

高英等几个站在院子里张望,张铁生期盼他的凶恶的老花抱鸡出来咬他们几口,替他出出气,可是那个老东西趴在窝里一动不动,似乎知道这帮人不是善茬。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张铁生心想。

张铁生把几口刀拿出来,放在外面的猪圈门墙上。张铁生养了两头猪,此刻正警惕地看着那高英等人。

高英很迫不及待地拿起刀,看着水似的寒光,他微微怔了怔。这把刀质量之好,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跟着的那几个人也各自拿起一把刀,脸上现出惊讶欣喜等色。何森装模作样地说,这刀不怎么样,我看不如我妈的切菜刀。

张铁生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何森见张铁生没搭理他,很不高兴,拿起一把刀,朝着墙头砍去。没想到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汉子恼了,朝着何森的屁股就是一脚,把何森踹了一个狗趴。

小胡子还余怒未消,捡起何森丢在地上的刀,嘴里想喊什么,可惜高英更是野蛮,朝着小胡子就是一巴掌,小胡子嘴里发出一个不清晰的发音,闭了嘴,低眉垂首,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张铁生从两人的举动中,看出两人手脚都极其迅捷,是练武中人的好手。本来看着小胡子教训何森他还挺高兴的,再看这个高英的威风也真是可以。打得小胡子嘴角都出血了,小胡子还站得笔直,好像在请求再给他一巴掌。

张铁生不想看到他们在自己院子打架,就拉了高英一把,说,高先生,验刀吧。

张家验刀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什么质量什么价格的刀,有什么样的验法。比方最差的是练武师傅教徒弟用的刀,薅把青草,拳头厚,一刀下去,立马切断就行,跟菜刀差不多。再就是行走江湖人用的刀,这种刀要厚实锋利,最主要是耐用,江湖人士不能不断去买刀,所以这种刀验刀用的坚硬的刺槐树,拳头粗的树,一刀削过去,能削断就是好刀了。在此之前张铁生打过的最好的刀,是给横行山东打遍东北的杀手孙孔阳打的刀。孙的刀要求短小,锋利,削铜断铁那是人们吹的,但是,砍铁不卷不崩,张家顶级的刀是没有问题的。

孙孔阳曾经刺杀国民党潍坊县长,行刺失败,但是他手持短刀,连折对方五把大刀,让张家刀名声大振。

张铁生知道这样的懂刀的人验刀肯定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但是他猜不出,就忐忑地看着这个高英。

高英打量了一会儿刀,显得非常满意,他很陶醉地用手弹着刀锋,用耳朵听刀锋上发出的金戈铁马一样的“铮铮”声,听完了,把刀放下,由衷地赞美说,好刀,好刀。

张铁生高兴地以为验刀这就过去了,看到自己的心血得到认可,还是很高兴的。

没想到高英对着被打的小胡子点了点头,小胡子朝后退了几步,拉起架势,举起了刀。

高英拿起自己带来的日本刀,朝着高英举起的刀,就砍了过去,电光火石,两把刀咔地就砍在了一起。张铁生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样验刀的,这样搞法,恐怕什么刀也受不了。

他凑过一看,果然两把刀都不同程度有点儿损伤。不过,看起来高英手里的日本刀的伤口更大,蹦去了大米粒大小的一块。自己的那把刀,伤口小些,不到那把日本刀的二分之一,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高英扔下了自己手里的刀,拿起张铁生的刀看了看,狂喜,要西,要西。

张铁生第一次听到这词,不知道什么意思。就问高英,高先生,您说什么?

高英一愣,忙说,好,好,我说你的比那东洋刀好呢,呵呵,张大哥真是好手艺。

张铁生得意地说,张家刀,那是吹的吗?

高英哈哈一笑,说,大哥,听说您是螳螂拳高手,能否赐教一二?

张铁生想起父亲的话,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高手,我就是一铁匠。

高英狡黠地看着他,说,可是您会螳螂拳。

张铁生说,莱阳会螳螂拳的多了去了,这没什么稀奇。

高英说,那我们比试一下又何妨,您害怕吗?

张铁生生硬地说,没心情。

高英理解地笑了笑,说,那不勉强大哥了,不过,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请教大哥。

张铁生不喜欢这个姓高的说话语气,就淡淡地答应一声,说,好。

高英他们付了钱,拿着刀朝外走,正好张铁生的徒弟位齐和一个帮工走了出来。位齐长得很壮实,身体匀称,眼神灵活,一看就是常年练武的把式。

当他们走到小屋前的时候,高英的一个手下,突然手起刀落,朝着位齐就砍了过去。在大家的惊叫声中,位齐闪身躲过,同时回手,一记螳螂爪,就抓向对方喉咙。

位齐的变招稳准快,对方还没躲过,一记重拳已经捣在了对方的腹部,那个家伙轰然倒地。

小胡子一看同伴被打,恼了,骂了一句,八嘎。抽刀就朝位齐砍来。高英喝住他,让人扶起倒下的那位,对张铁生说,对不起,大哥,我这个弟兄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试一下这个小弟兄的武功。

他还给位齐鞠躬,说,好身手,螳螂拳后继有人啊。

说完,在众人的惊愕中,带着人匆匆走了。

高英进屋,昆嵛山的道士灵虚看着那几个离去的背影,说,张大哥,您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吗?

张铁生说,他们说是山西人。

灵虚笑了笑,说,不是,他们是日本人。

日本人?张铁生大惊。他听说日本人在青岛做生意的不少,还有开武馆的,没想到日本人竟然到了莱阳。

灵虚说,是。去年曾有一位日本道士到昆嵛山访道,住了三个多月,他的武功路数跟刚才那个跟位齐交手的毫无二致,但是,刚才那个日本人武功不一定不如位齐,他是试探,因此用了六成力道和速度,最后那一拳,他也是故意挨的,你们没看出来吗?

张铁生说,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但是没看出他只用了六成功力。

灵虚说,他步伐迅捷,但是刀法漂浮,显然是特意的。这几个人应该是有来头的,张大哥,您要多加小心。

张铁生口里答应,却没太在意。不就是几个日本人吗,中国人这么多,还会怕你们不成?

3 失踪的妓女

莱阳城的红粉楼,是莱阳城唯一的一家妓院。

红粉楼的头牌美女叫江小小。江小小长得漂亮,娇媚,看着跟大城市出身的女孩儿似地,其实是地地道道的莱阳土族。据说,曾经有个从上海过来贩梨的客商第一次看到山清水秀的江小小,惊为天人,并且自作多情地以为这等娇媚之姿,应该是南方的女孩儿才能拥有的。上海客商是个雅人,喜欢跟妓女调情闲扯淡。不是当地土人,银钱一扔,就扒裤子刀枪交错。当下客商花了钱后,只让江小小陪他聊天。江小小喜欢聊天,喜欢讲她乡下父母的艰难和奋斗,以换取客人的同情,不用宽衣解带,即可得到大笔的金钱。

但是江小小不会说吴侬越语,一张嘴,满口的莱阳地瓜话,如滔滔黄河水,直灌得上海客商稀里糊涂,目瞪口呆。

客商拂袖而去,江小小一张口搞定南方客,声名更是远扬。

但是,介于莱阳土族和上海客商之间的,能花钱听江小小聊天并乐此不彼的,还真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铁生。

张铁生喜欢逛妓院,他老婆在的时候,就不是新闻了,老婆死了以后,他来的就更勤了。但是,谁都知道,张铁生是个最好照顾的主儿,只要陪他聊天,他就会从干净的长衫中掏出大把的银钱。

这天张铁生带着日本人给的刀钱去妓院找江小小的时候,妓院老鸨告诉他,江小小被人包走了,一包就是三个月,呵呵,大主顾呢。

看着老鸨喜笑颜开的样子,张铁生感觉头都被她的笑脸快撑裂了。他问,是谁包了江小小?

老鸨说,能有谁啊,就是后村的那个何森。

何森?

张铁生想到那几个装神弄鬼的日本人,不由得怒从胆边生。张铁生从来都把江小小当做他的妹妹看待,平常在妓院里边卖皮肉他干涉不了,但是想到哪五个如狼似虎的男人,他似乎听到了江小小满口莱阳地瓜腔的哭喊。

他蹬蹬地下楼,直奔后村的何森家。

何森的家在村后东南角。何森的父亲在世时,是村里有名的木匠,每日忙碌,收入比一般人高些,所以何森家的房子看起来比较气派。

张铁生小的时候,是曾经把何森家的房子,当做自己的奋斗目标的。所以,张铁生走到何森的门口,还抬头看了看何家的那块雕花门匾。

门匾依旧,张家却显得人气冷淡,没有那种蓬勃的生气了。

张铁生敲门,开门出来的是何森的老母亲。张铁生喊了声,伯母。老人家仔细看了看,才认出他,说,这不是张家的铁子吗?

张铁生小名铁子。但是,只从父母过世,已经多年没有人喊他的小名了。老人家的一声铁子,意外地唤起了他对少年时的记忆,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慈祥的老木匠,因此看着眼前的老人,张铁生觉得心里就软了。他喊了声,婶婶,您老人家可好?

老人叹了口气,说,铁子啊,听说我那儿子欺负人,你如果看到了,听说了,就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替你去坐牢。

张铁生说,婶婶,这个不用您担心的。他没再打您吧?

老人一听张铁生这么问,眼泪哗哗就流了下来,她转过身,掀起头发,让张铁生看她的头。她的头皮,似乎被什么划开了,周围的一小撮头发被剃光,上面贴着一小贴黑乎乎的膏药。

老人说,昨天刚打的。

张铁生问,婶婶,他是为什么打您啊?

老人说,铁子,你不知道他弄了几个山西混子来家吗?前天又弄来个女子,几个人天天把那女子弄的又哭又叫的,我骂他,他就一刀砍了过来,哎,要不是我吓怕了一腚坐下了,这一刀就把脑仁给砍出来了。哎,你叔是个好人,你说,我们怎么就养了这么个孽种啊。

张铁生听说他们把江小小弄的又哭又叫,知道这个小女子这下可遭罪了,也顾不得安慰老人了,忙问,那女子现在在家吗?

老人的一句话却让张铁生脑子大了。老人说,都搬走了,那几个山西人和那女子,都一起搬了。今天早上,我那个混球儿子也搬着铺盖走了。哎,那女孩子,我就怕被他们糟蹋死。这些东西,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张铁生问,婶婶,您不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老人想了想,说,他们没跟我说,不过我听他们说话,好像搬到铁匠胡同那周围了。

张铁生告辞老人,急忙朝铁匠胡同赶。

铁匠胡同是莱阳城的一条老街,唐王征东时,这条胡同两边曾经都是铁匠铺,专为唐王修理打制兵器。即便是现在这儿还有几家祖传的铁匠铺。张铁生老辈也是在铁匠铺谋生的,到他爷爷那辈儿,才搬到了现在住的地方。

张铁生赶到铁匠胡同,打听这儿有新搬来的没有,大家都没听说。这些年铁匠胡同堕落了,很多房屋都塌陷了,显得死气沉沉。

张铁生打听了很多人,也不知道何森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正在无计之际,突然看到何森在街头一闪,就没了影子。

张铁生赶紧追过去,远远地跟着他。

原来他们住的地方是铁匠胡同后的一个小胡同,甚至,这地方不能称其为胡同,因为这个胡同非常之短,竟然只有五户。

张铁生看着这个小胡同,心里暗暗佩服这几个小日本的眼光。这个地方静谧,隐蔽,适合居住,适合干坏事。

看到何森推开门,走进了其中一户,张铁生忙跑过去敲门。出来的正是何森,他没开门,在里面问,谁啊?

张铁生说,铁匠,张铁生。

何森显然很警惕这几个字,问他,张铁生,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张铁生说,我找人。

何森问,你找谁?

张铁生刚要张口说找江小小,突然觉得如果这么说,这个何森不能给自己开门,就说,你别管,反正我找人。

何森问,你找谁?

张铁生本来想说找那个高英,看到何森这个狗当得这么尽责,就恼了,说,何森,你觉得你他妈的真成一条狗了?我找谁还用得着跟你汇报吗?

何森脾气不小,呵斥道,张铁生,你说谁是狗呢?

张铁生硬硬地说,我就说你,何森。莱阳后村的何森。

何森阴冷地说,张铁生,好,你今天说的话,你给我好好记着。我何森是打不过你,不过,我告诉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宫本太君说了,中国早晚是大日本的,别说你的螳螂拳,就是国民党的大炮都挡不住大日本的武士刀。到那时候,张铁生,你说你算个鸡巴?

张铁生听到何森的话,心里抽了一口冷气,说,何森,你说什么?中国怎么早晚是大日本的?

何森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赶紧往后收话,说,这个我可没说啊,我何森可是正经中国人,我也不认识日本人。

张铁生说,何森,你愿意给日本人当狗我管不着,不过,我跟你说,江小小可是我妹妹,你小子趁早给我把她放出来。

何森听说张铁生是来找江小小的,放心了,也有了底气,说,铁匠,别他妈多管闲事了,人家江小小是卖逼的,我们花钱,她卖肉,跟你屁关系?还妹妹呢,你姓张,人家姓江,人家父母是大夼的,父母都还在呢。人家凭什么是你妹妹,别恶心你何森大爷了,趁早回去打你的铁去吧。想干江小小,半月后,半月我们玩腻了,就送回去了。大爷没空跟你扯淡了,走了。

听到何森远去的脚步声,张铁生急了,猛拍门,喊,开门,何森,我操……想到何森善良的母亲,张铁生把半句粗话咽了下去,何森,狗腿子,你给我开门。

张铁生听到有人喊何森,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听到何森又走了过来,何森骂骂咧咧开了门,对张铁生说,高先生叫你进去呢,走吧。

何森手里还拿着一个竹子做的饭盒。张铁生认得这是莱阳的招牌饭店东一楼的饭盒,东一楼最拿手的菜是做鹅,一鹅十吃,美名远扬。

何森当混子时,是很少有机会进这样的饭店的,看来跟日本人真是跟出名堂来了。

4 她是我表妹

高英(张铁生现在知道他的真名是宫本)站在门外迎接张铁生。

高英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显得风流潇洒。他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张铁生走进来,老远就从门前的台阶上走下,哈哈大笑说,说,张大哥光临,蓬荜生辉啊。

张铁生再鲁莽,也知道抬手不打笑脸人,说,高先生客气了,我是来找人的。

高英说,我当然知道您是来找人的。不过,张大哥既然来了,就请进屋喝杯茶,不知道大哥肯赏脸否?

张铁生直来直去,说,高先生,我就是一个打铁的,没读过书,不会说话,不怕先生笑话,我喝茶都是用大茶壶,泡一壶喝一天,你们的那种喝茶方法我喝不惯,我就是找个人,找到了就走。

高英宽容地笑了笑,说,不知道张先生找谁?

张铁生看着高英,一字一蹦地说,江,小,小。

高英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问,不知道张大哥跟这个江小小是什么关系?

张铁生说,她是我的一个亲戚,我表妹。

高英点了点头,说,那好,我找人把她叫来,请您进屋稍等一会儿。

张铁生没想到这个高英这么通情达理,准备了很多强硬的话没说出来,有种扑空的感觉。此时觉得这个日本人也许是个好人吧,就说了声好,跟着高英进了屋。

高英泡茶,张铁生看着他一脸轻松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来这里,好像有些不伦不类。江小小是自己的什么人呢?不过一起说过几句话而已,人家从来没认自己这个哥哥。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忐忑。

江小小一会儿就出来了,看到张铁生,她有些奇怪,问他,你找我?

张铁生一看江小小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来错了。江小小脸色红润,巧笑兮兮,看得张铁生心里发疼。他说,是,我找你。喔,我有话,我们可以到一边说吗?

江小小朝着高英笑了笑,然后,对张铁生说,可以啊。

张铁生对高英说,高先生,我有话要单独对我妹妹说,可以吗?

高英说,没问题,大哥请便。

张铁生拉着江小小来到院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江小小觉得他有些滑稽,想笑,问他,大哥,什么事儿啊。

张铁生看看四周没人,很英雄地说,小小,你别怕,我是救你来的。

江小小有些奇怪,问,大哥,您说什么啊?我不懂您的意思。

张铁生更是奇怪,用手指了指高英在的那个房间,说,这些王八蛋不是人,你不知道吗?你跟我走吧,他们会害了你,吃了你。

江小小虽然觉得他有些鲁莽,也很有些感动,说,大哥,谢谢您。不过,我不能走,做生意要讲诚信的,我这个生意虽然贱,那是没办法。但是生意接了,我是不能半途走了的。

张铁生听了江小小的话,感到有些诧异,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人似地,他忙解释,说小小,你听我说,他们这些人心眼怀着呢,何森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是不知道。

江小小脸色有些凄惨,说,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不过,大哥放心,这些人,我还是能应付过来的。对了,大哥既然来了,我就托付您一件事儿。您回去跟妈妈要些大烟膏,我等着用。

张铁生知道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并且看着江小小的样子,似乎也没受什么大的委屈,就只好说,那好,你多注意身体,我这就去给你要大烟膏去。

江小小说,大哥,谢谢您了,您的情义,江小小永远忘不了。说到这儿,江小小眼圈都红了。

这一红,让张铁生看到了这个小女人的委屈和无奈。他暮然又升起了男人的豪情,说,小小,你还是跟我走吧,他们给了多少钱,我替你还给他们。

江小小轻轻一笑,说,我就是做这个生意的,我不能把自己的生意砸了。除非大哥娶我。

江小小最后那句话,是半开玩笑性质的,但是还是吓了张铁生一跳。前些日子他跟江小小聊天,江小小还谈到过这个问题。张铁生打心眼里喜欢江小小,但是如果娶她为妻,他心里还是不大情愿的。

两人回到堂屋,江小小跟两人告辞走了,高英看着张铁生笑,张铁生问,高先生,你笑什么?

高英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张铁生笑了笑,没有解释。喝了几口茶,他就告辞高英,走了出来。

5 卖艺的老人

走到大街上,老远看到大街中间围着一群人,还不断有人朝里挤,小孩子们在大人的腿空里钻来钻去,里面的人不断喊着什么。人群还不时随着一声声的叫喊,朝外扩大着圈圈。

张铁生第一个感觉,这是有人打架。在闲人比较多的这个小县城,打架是常事。无论是男盗女娼,还是鸡狗鸭事,男人们吵吵几句,吵得冒火了,挥着老拳就打起来。但打是打,打架是一种情绪的发泄,打完了,事儿也就完了。打架比骂人好,打架很少记仇的,相反到佩服对方的勇敢,骂人伤得狠了,却很伤感情。

张铁生正无聊,就凑了过去,趁着人圈又朝外扩大的时候,钻了进去。

原来,是一个外乡的卖艺人正和杀猪匠赵大爪子比赛摔跤。卖艺的是个枯槁的老头,大约一米六的个头,浑身精瘦,跟粗壮的赵大爪子相比,什么感觉呢,就像是一棵小草,跟一截树桩子。

此刻小草一般的小老头大约饿了,正吃着赵长发送来的几个肉包子。

赵长发的肉包子是这个县城的品牌,有人曾经从天津请了几个师傅在莱阳开了个“狗不理”包子铺。莱阳人喜欢热闹,包子铺一开张第一天差点挤破门,第二天就一个人没有了。不是“狗不理”不好吃,而是跟瘸子赵长发的包子比起来,就不行了。想想就行,连县长都舍弃山珍海味,去吃他的大包子,那包子能差得了吗?

那个瘦老头看起来饭量比个鸡应该大不了多少,可是他一连吃了六个大包子,还意犹未尽地说,莱阳三大宝,莱阳梨,螳螂拳,还有赵家水浸包,果然不错。

赵长发听得老头表扬他,来劲了,问道,老师傅,那再来两个?

老头笑眯眯地看了看赵大爪子,说,别了,等让这个师傅赢了我再吃,现在吃多了他掏钱,我怕他害疼。

赵大爪子不屑,说,没事,只管吃,男子汉大丈夫,吐出的唾沫就是一个钉。能吃多少我都管,你能赢我,我还给你十顿饭的包子钱。

老头意犹未尽地吃完最后一口,说,算了,不吃了,别待会儿让人把包子再摔出来。大个子来吧。

赵大爪子眼一亮,这就来?

小老头说,这就来。

赵大爪子说,好,我就不客气了,摔倒你我还得赶紧去抓猪呢。

说完,赵大爪子伸出右手就去捞老头前胸,老头不躲,任大爪子抓住了自己的前胸。刚刚大家看着老头耍功夫很能跳的样子,以为老头会用轻功,比方让大爪子一下子抓空了什么的。没想到老家伙这么不给力,都叹息了一声。

大爪子抓住老头胸前衣服,就朝后拽,以为能把小老头一拽一个趔趄,没想到老头就像是一根老树根,丝毫不动。

赵大爪子有些不信,手下加了把力,脚步弓起,嘴里喊着“起”,以为能像抓猪一样,把老头抓起来。可是任凭他“起”好几次,老头依然一动不动。赵大爪子用力过猛,憋得脸通红,松了手,甩着手腕子,非常惊愕地转着圈看着他。

老头还是笑呵呵的,说,没事,哈,没事,再来。

看热闹的有人喊,大爪子,妈比的,十顿包子钱啊,心疼啊。

赵大爪子有名的小气。“赵大爪子”的意思,并不是说他的爪子有多么大,而是说他恨不得把别人的钱都划拉到自己家里的意思。

想到平常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大包子就要免费供应这老头子十顿,大爪子就很心疼。当下两臂用力,泰山压顶般地就朝老头扑去。

大家以为老头这下危险了,都大气不敢出,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两人搏斗。

赵大爪子抱着老头,两臂较力,以为这下怎么也把这个筋吧老头摔倒了,但是老头就像是一根铁棍戳在地里,无论赵大爪子怎么抱,怎么摔都毫不动摇。

赵大爪子忙活了一顿,满脸通红,大汗淋漓。老头笑呵呵地给他鼓劲,加油,加油,兄弟,加油,十顿大肉包子啊。

赵大爪子被老头激怒了,大吼一声,抱着老头的腰,来了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想把拉头掀倒,老头还是给他鼓劲,加油,加油。

赵大爪子终于力尽,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说,不行了,我真服了。

张铁生看着老头的样子,就知道老头是世外高人。老头抱拳说,小老儿老家就是莱阳人氏,祖上闯关东到了东北,今日回老家讨口饭吃,望各位乡亲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小老儿再给大家演个把戏,给各位添点乐子,各位兄弟姐妹,谢过了啊。

小老头的场子旁边是石匠王开的小作坊,门口摆着石碾、碌碡等成品半成品石器,小老头走过去,很轻松地搬起一个最大的碌碡,搬到场子中间,把碌碡放下,用脚夹住,双手撑地,轻喝一声,两只脚竟然把碌碡夹了起来,老头用脚夹着碌碡,两只手绕着圈子倒走,边走边说,各位兄弟姐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啊。

大家拍掌喝彩,有人就把零零碎碎的铜板朝老头放在一边的帽子里扔。

赵大爪子也扔了几个铜钱,钻进人缝中溜走了,也顾不得大家的嘲讽。

老头放下碌碡,朝着大家鞠躬,说谢谢各位,谢谢各位了。

张铁生掏出一个大洋递给老头,老头惊讶地抬头看了看他,鞠躬道,老板给个小钱即可,如此大礼,小老儿可不敢要。

张铁生说,师傅不是高人,这点钱不成敬意,师傅一定要收下。

大家这才注意到张铁生,有人喊,张师傅,欢迎您用螳螂拳跟老师傅比试比试。

张铁生呵呵笑,说,老师傅武功高强,我张铁生不行,各位就饶了我吧。

老头儿鞠躬,说,老儿献丑了,不知道是螳螂拳张家传人,失敬了。

张铁生赶紧还礼,说,师傅如果能瞧得起我,一起喝一杯,怎么呢?

老头儿是个爽快人,大声说好,我正想喝酒呢。

6 一千把刀

张铁生请老头进了一家小酒馆,二人要了一盘猪头肉,一碟子炒花生,一斤白酒,就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

张铁生钦佩老先生的武功,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老先生也是爽快人,说别这样了,如果不嫌弃,你叫我老哥吧,回到老家,认了个兄弟,我老崔头天高兴,兄弟干杯。

张铁生说,那好,崔大哥,既然是兄弟,我可就有事要问了。大哥,您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怎么干起了这个?

老崔头呵呵一笑说,兄弟怎么知道我不是卖艺的?

张铁生说,这太简单了。走江湖的都是嘴上功夫一流,真功夫没有。大哥您呢,是真功夫很有,嘴上功夫没有。还有,卖艺的起码要有面铜锣,招呼人的,一般都是两个人,一人不卖艺,这谁不知道?还有……

老崔头打断张铁生的话,说,兄弟真是好眼力。不瞒兄弟,我真不是耍把式卖艺的,我在东北是给人看家护院的,至于给谁护院,这个兄弟见谅,我不能说。哎,说起来丢人,年前,我跟几个弟兄贪杯,喝多了,半夜进了人,把……我的老东家给杀了。我是追那个人追到这里来的。

张铁生听了这段话,惊得张大了嘴,您一直从东北追来的?

不是。老崔头喝了口酒,品了品味道说,从东北到了北京,从北京到了济南,从济南就一路过来了。

张铁生惊讶地张大嘴,这怎么追啊?您怎么知道他到了这里?

感觉。老崔头得意地说,就是感觉,我的感觉从来都没错。

张铁生试探着问,感觉?大哥,您是怎么感觉到的?

这个不能告诉你,兄弟。等我办完事,我就告诉你,现在不能给你说。

张铁生感觉到,虽然这个崔老头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是非常的坚持,知道问也没用,就不问了。

张铁生问,那崔大哥,是您的东家让你来追杀这个杀人犯吗?

老崔头摇摇头,说,不是。

喔。张铁生想了想,说,这人够大胆的,可是,崔大哥,您跟了这么一路,都没有机会下手吗?

老崔头恨恨地说,是,如果能让我有机会下手,我不会让他活到今天。

跟老崔头喝完酒,张铁生朝家走,在半路看到村里的半大小子张韦胜。张韦胜看到张铁生很高兴,喊大叔,我到处找你呢。

张铁生很奇怪,问,你?你找我干什么?

张伟胜兴奋地说,大叔我要打刀,打一把跟先生那样的长刀。

张铁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他,那个先生啊?什么样的刀?

打刀张铁生不奇怪,后村是武术之乡,莱阳七星螳螂拳的故乡,几乎家家练武,户户藏刀。可是来打刀的张铁生几乎都熟悉,从来没有个“先生”来打过刀。

张伟胜说,那个高先生啊。高先生免费收徒弟了,到您这儿打刀,我们都是记账,等他来一起结账。这个高先生真是好人。

看着张伟胜兴奋的样子,张铁生大脑里一片茫然。张铁生的大哥张铜生是莱阳城著名的螳螂拳拳师,在西村设馆授徒。但是,他收徒是收费的。这个高英竟然免费收徒,还给学生送刀,他是什么居心?难道他想顶大哥的武馆?

张铁生看得出来,这个高英是个武功高手,他设馆收徒,一点儿不奇怪。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很多学堂荒废,但是武馆生意大都不错。大哥张铜生这些年广置田产,可见收益不菲。但是张铁生知道,想去学拳的人多着呢,很多都是没钱,因此没去。如果这个高英真的是免费收徒,那大哥的生意真的很危险。

因此,虽然是来了一笔生意,他还是高兴不起来,随口说,那个高英还会打拳?

张伟胜惊讶地说,当然了,您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前天高先生到解甲庄,打败了赵师傅,据说还把赵师傅的大徒弟打断了一只胳膊,然后,当场宣布了免费收徒,第二天,赵家武馆就有七八个人去找高先生,不过人家高先生只收十个徒弟,我是第九个,差一点就没报上名。

只收十个?这一说让张铁生又感到惊讶了。

张伟胜说,嗯,我去的时候,还差一个人,估计现在名额已经满了,大叔,您说我是不是很幸运?

张铁生胡乱应了几声,就朝自己的家走去。

他没看错,这个高英果然是不简单,可是他为什么只收十个徒弟呢?

张铁生回到家,躺在炕上闷闷不乐。躺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了江小小的嘱咐,忙爬起来,到妓院要了大烟膏,重返那些日本人住的地方。

还是何森出来开门,张铁生把那东西递给他,转身就想走,何森叫住他,说,高先生正想去找你呢,来了正好,这下你铁匠铺发了。

张铁生说我发个屁啊,不就是要十把刀吗?

何森惊讶,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铁生不回答他的话,直接进了院子。高英正好从堂屋出来,看到他来了,非常高兴,说,我正想找大哥呢,大哥就来了,这正是中国那句话,想曹操,曹操到啊。

张铁生抓住了他话中的把柄,说,难道高先生不是中国人吗?

高英何等聪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话露馅了,忙掩饰道,呵呵,我的意思,这是咱中国的老话啊。

张铁生微微笑了笑,说,又打扰高先生了,我是来给我妹妹送点儿药来的。

高英问,喔,那药呢?

张铁生说,给了何森了。

高英说,你看,又麻烦大哥了。不过我想大哥能谅解,都是男人嘛,哈哈。

张铁生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说,何森说先生找我,不知道有何吩咐?

高英忙说,请先生屋里谈。

张铁生跟着高英进了屋,说,我还有别的事儿,高先生不妨直说。

高英很有些得意地摆摆手说,不忙,不忙,张先生,咱中国不是有句俗话,叫好事多磨吗,别急,我这个对您来说,肯定是好事儿。

张铁生想了想,觉得十把刀,对于自己来说,也算个好事了,就看着高英周五郑王地洗茶,倒茶。

他学着高英的样子,品了几口茶,看着高英陶醉地喝着茶,觉得真他妈的扯淡,喝茶还用得着这么喝么?跟喂鸟似地。莱阳中心街有个茶楼,叫德胜楼,喝茶的都是一人一把大茶壶,一个大茶杯,哪有这样喝茶的?

高英看出了他的不耐烦,笑了笑说,张大哥,我的茶不好吗?

张铁生很坦诚地说,没喝出来。

高英哈哈笑了笑,说,张大哥,您的刀打得好,非常好,但是喝茶不行,以后咱常在一起,喝茶您要学习。

张铁生惊诧,常在一起?

高英得意地说,是的,因为我们要在一起合作。

张铁生更惊诧了,合作?

高英抿了一口茶,徐徐放下茶杯,说,是。

张铁生问,合作什么?怎么合作?

高英说,刀。我要一千把刀,怎么样?

一千把刀?张铁生真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想想就行,一千把刀,那得多少钱啊。自从自己接管了父亲的这个刀铺,最多的一年,他打过二百把刀。那还是因为住在潍坊的国民党兵要了一百把。

一千把刀,够他干五年。

张铁生张着的嘴巴还没合上,高英又说,一年,我只能给你一年时间。

张铁生的嘴巴这下利索地合上了,他把头摇的像猪尾巴,说,不行,砸死我也打不出来。

高英说,我知道,您那个规模,一年最多打一百把好刀。

张铁生说,像给你们打的那样的,一百把也费劲。

高英把手挥了挥,说,那不行。我可以给你提供资金,更新设备,也可以我建炉,我招工人,您指导。当然,刀钱还是一分钱不少你的。张大哥,这绝对是一个发财的机会,您意下如何?

张铁生说,我先想想。

高英说,好。大哥回去想想怎么做这笔生意,需要钱,我可以先给您。

张铁生脑子有些乱,但是还没有乱得什么都没法考虑,他还是想到了第一次来的时候,何森说的话,因此问道,高先生,我想知道,你打这么多的刀,是做什么用的。

高英很流畅地说,我有个兄弟在北京专做刀剑生意的。您给我打的刀,他看到了,他正想进这么一批刀,卖到欧洲,因此跟我订了这些刀。

张铁生知道他的话不可以相信,但是确实想不出,这个日本人要这么多的刀做什么用。难道日本人真的发呆到想用这些大刀占领中国?张铁生知道日本人武功再好,他们也是没有这个本事的。中国军队都有枪,刀法再好,也能一枪撂倒。

高英看张铁生不说话,追问他,张大哥,您在想什么呢?

张铁生说,喔,没想什么。

7 书生县长

张铁生想了四天,还没有想好。其实他是等县长回来,跟县长讨个主意。他虽然拿不定这批刀的用途,但是他感觉到这帮人不会做什么好事儿。一千把刀啊,他们在小小莱阳城招一千个徒弟,如果唆使徒弟们使坏,那还不把莱阳城给翻个底朝天?

一直等了五天,县长才回来了。

张铁生去的时候,县长还在吃饭。显然是累坏了,县长非常疲惫,脸色干黄,声音嘶哑。县长五十多岁了,尖瘦的小脸,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小脸干黄,胡子拉碴,如果这副摸样站到大街上,看起来,也就是个跑江湖算命的。其实县长饱读诗书,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县长喜欢教书,喜欢把一个个泼皮小儿教成规规矩矩的读书郎,喜欢拿着戒尺在自己那间破旧的教室里逛荡着,用威严的目光,把那些不安分的小读书郎的调皮,压制成求学的欲望。

县长不喜欢当官,所以,现在的县长很疲乏地抬头看了看张铁生,打了个招呼,问他吃饭了没有,张铁生说吃了,县长就埋头吃自己的饭。

县长喜欢吃面条,县长夫人为县长接风的饭也是地道的手擀面,就着辣椒香椿,县长吃得有津有味。

吃了饭,县长净了手,沏了茶,给张铁生倒了一杯,坐下,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儿?

县长也姓张,按辈分,张铁生得叫他大叔。但是现在人家是县长了,觉得叫大叔好像有点儿不太恭敬,但是叫县长呢,又显得生分了,他正犹豫,李县长说话了,他说,叫大叔啊,别叫我什么县长。当官也得先是个人,人是真的。官是虚的。

张铁生说,好,大叔,那我说了。

张县长点点头,品了一口茶,陶醉地闭了眼,说,好茶。你说吧。

张铁生说,大叔,我感觉日本人杀过来了呢。

张县长听了一怔,一口茶差点在喉咙里没咽下去,他瞪着眼看着张铁生,努力把一口茶咽下去,问,你说什么?那里有日本人?

张铁生说,就在莱阳。

县长怔了怔,觉得这是个神话,脸皮就松了下来,很不高兴地说,铁生,你跟我开玩笑啊。

张铁生指着天说,大叔,老天在上,我真没有跟你开玩笑。您那么忙,我怎么敢来找你胡扯淡?是他们要到我那里打刀呢,打一千把刀。

打刀?一千把刀?县长觉得这个事儿是有些蹊跷,就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日本人呢?

昆嵛山的道士说他们的武功是日本武功。张铁生说。

县长笑了,说,中日武功本来就是同宗同祖,谁能分出日本的还是中国的?不足为凭。

那个何森,您知道吧?就是何木匠的儿子,他跟我说,中国早晚有一天会是日本的一部分,并且这天不会太远了。他还说这句话是宫本说的。

宫本?宫本是谁?这句话让张县长在意了。

宫本就是高英。喔,就是和何森在一起的那帮人的头头,他们在莱阳租了房子,要免费传授武功呢。

张县长笑了,那他们就不是日本人。日本人到中国来都是来做生意的,免费传授武功,强壮我梨乡人民,能是日本人吗?铁生,你这是谎报军情,按军法是要定罪的,不过看你心情是的,罪就免了,好了,你忙别的去吧,我要去处理公务了。

张铁生说,那他们要打一千把大刀干什么?

张县长问,他们怎么说的?

张铁生说,他们说是做生意呢。

张县长说,那就是了。你想啊,即便小日本想打中国,岂是一千把大刀就能打下的?现在打仗都是用机枪,杀人于无形,根本不用刀啊剑了的,所以啊,铁生你的爱国之心是好的,就是把事情想错了。

张铁生想了想,觉得张县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小日本那么发达,要多少枪炮自己造不出来,还用到中国买刀,这不是扯鸡巴淡吗?

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即便是哪个宫本真的想吞并中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自己前些日子还想中国所有的美女都是自己的呢,不是妄想吗?

想到这里,张铁生就很惭愧,说,大叔,您看,我这人太笨,耽误您的时间了。

张县长站起来,很大度地说,别这么说,铁生,别的不说,你的精神是非常值得表扬的,作为中华民国的一份子,就应该有这种责任感。如果真的有一伙日本人住在莱阳城,你还真得给我多注意一下,主要看他们都跟那前人来往。

张县长这句话让张铁生很不好意思,也很高兴,觉得心上的担子更重了。他说,大叔,您放心,一有动向,我就来向您报告。

张县长很满意,说,好。我该去政府了,你也忙去,对了你儿子要多加约束,那孩子是个人才,就是太皮。

张铁生告辞县长,边走边计划这一千把大刀怎么弄法。他不想跟高英合作,因为他怕张家独特的打刀技术(当然也包括刚从昆嵛山道士那儿学来的)被他们偷了去。但是不合作又不行,自己没那本事。这个诱惑太大了,这一千把刀如果真的自己能做了,就可以在城里买个靠街的两层铺子,把下层出租吃穿就够了,喔,当然刀铺的生意是不能丢的,那就专拣赚钱的生意做,菜刀啊,杀猪刀就不做了。当然,自己满可以多雇几个伙计,轮大锤那样的体力活儿就不要自己上阵了,自己只要在下面指挥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他就感到眼前有些乱花迷人眼,就急切地想把生意做成。他低着头急煎煎地从街上走,走过王家的肉铺,锅腰的油条摊,寡妇田薇的裁缝铺,还是一路急行。

田薇正闲着没事站在门口看大街。刚好看到张铁生狗撵的兔子似地从眼前经过。往常这个家伙不但要跟自己打招呼,还跟王掌柜赵罗锅都要问声好,今天倒好,他目不斜视,被骚皮子勾着了似地,眼神发直,谁也不看。

别人不看不打紧,最主要他连她田薇都不看一眼。实在是让田薇很不高兴,如果不是两边的店铺都有人看着这个奇怪的张铁生,田薇真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不理老娘?

张铁匠一路急行,去找大哥张铜生,想跟大哥讨个主意。

8 一把刀都不能给日本人打

张铜生的武馆离他的铁匠铺有十多里路,张铁生脚步如风,几袋烟的功夫就到了。

在门口张铁生看到了他的儿子张宪。张宪老远看到了父亲,几步就跑了过来,兴奋地喊,爹,您来了。

张铁生这才想起什么东西都没给宝贝儿子带。儿子十九岁了,从八岁就跟着伯父学武功,现在已是伯父的得力助手。

不过,今天张铁生没心情搭理儿子,而是问,你大爹呢?

儿子说,喔,他在后院炒茶呢,我去叫他。

张铁生说,不用,我去就行了。

儿子说,那好,爹,我先去给大妈买药去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张铁生问,你大妈怎么了?

儿子说,也没怎么,就是有点咳嗽。

张铁生说,好。儿子就转身走了。张铁生经过前院,穿过月亮门,来到后院。后院正架了一口大铁锅,大哥张铜生正奋力挥着竹铲,翻动着大铁锅里的茶叶。看到张铁生来了,大哥让一个徒弟过来继续,他朝走过来的张铁生挥挥手,意思让他停下,他就朝着张铁生走过来。

张铁生老远喊道,大哥。

张铜生点点头,说,走,咱到前院去,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来到堂屋坐下,张铜生问,最近生意怎么样?

张铁生说,我正想跟大哥说呢,刚有个大活儿找我,一千把刀,我正犹豫是不是该接呢,就来找大哥帮出个主意。

张铜生听了也很惊讶,问,是谁要这么多的刀?

张铁生说,是个叫高英的人。其实我看是个日本人,对了,听说他们也办了个武馆,免费教学,还免费给学生打刀。不过,奇怪的是,他们只收十个徒弟。

张铜生说,这事儿我知道,是不是跟何森一起的那帮人?

张铁生说,是。听说他先去打了赵老五,把赵老五的徒弟打折了一条胳膊。大哥,您可要留心些啊。

张铜生愤然说,他们也就是欺负老实人罢了。赵师傅人老实,武功又不是很好,他们才敢上门,我的武馆,他们敢来吗?

张铁生说,反正大哥您多小心。

张铜生摆摆手,问他,就是这些人要你一千把刀?

张铁生说,是。

张铜生闭着眼想了想,说,我不允许你给他们打刀。你说的没错,那些人真是日本人,并且不是一般的日本人,我怀疑,他们是日本的黑龙会。如果真的是,那他们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黑龙会?张铁生大惊,他听着这个名字就感觉挺阴森的,说,日本人也知道黑龙?

张铜生呵呵笑了笑说,他们的这个黑龙会,跟咱莱阳的这个黑龙不一样,他们的黑龙是指的黑龙江。这帮人成立的目的就是侵略东北,现在东北已经是他们的了,不知道他们到莱阳来干什么。

想到哪一千把刀的生意,张铁生还是有些舍不得,就问,大哥,那您说,这笔生意就不做了?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大的一笔生意,奶奶的,有点舍不得,一千把刀赚的钱,能买个铺子呢,再说,县长也是同意了的。

张铜生说,不能做。我跟你说,如果你做了这笔生意,那你就有可能被老少爷们看成是汉奸,想要钱还是要脸,自己琢磨去。县长是个好人,就是榆木,这人适合教书,不能当官。

张铁生说,那还琢磨个屁。我这就告诉那个宫本去。反正我没钱花了,来找大哥借。

张铜生笑了笑,说,这个没问题,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是个中国人,一把刀都不能给日本人打。

张铁生说,有大哥这句话就行,大哥,我走了。

张铜生说,这就走?

张铁生说,嗯,这就走。

张铜生问,自己有主意了?

张铁生说,有了。

张铜生点点头,说,好。有了就好,走吧,我还得忙活我的茶叶去。

张铁生从大哥的武馆出来,感觉好像有了主心骨,心情就好多了。现在他明白自己刚才心急火燎的是想去找大哥点拨自己。他稀罕的是钱,他其实非常不想跟那些人打交道。不过如果想得到钱,还必须得跟他们交道。事情就这么简单。现在不挣他们给的昧心钱了,就没必要跟他们打交道了,心情陡然卸去了压力,感觉心情就好多了。

经过田薇的裁缝铺的时候,他就拐了进去。刚好田薇在给钱庄的赵掌柜量衣服,她就装作没看到他。赵掌柜量完衣服走了,张铁生说,生意挺忙啊。

田薇说,我可没你忙。刚才你从这儿走,头不抬眼不睁,眼瞅着腚沟,眼不夹我不说,整条街的人你都没看到,我还以为民国的大总统在北京请你喝茶呢,没想到你又灰不溜秋的回来了。

张铁生呵呵笑着说,我那是有事儿心急,没心情。这会儿好了,事情解决了,我心情又好了。我就来找你了。

田薇正整理着布料,推了坐在裁剪案子上的张铁生一把,说,去去去,到一边坐去,我得裁衣服。不是心情好了吗?外面的母狗招狗了,你去帮它解决问题去吧。

张铁生呵呵笑,说我帮它们解决问题不行,帮你解决问题倒是好手。

田薇脸红了,假装恼怒,说,滚一边去,没句正经话。

田薇拿着布抖开,用长长的大尺把布推平整,刚要划线,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清秀的书生摸样的人,用不是很严重的外乡口音问,老板,您好,能做中山服吗?

张铁生抬头一看,就知道不是莱阳的土族,有些好奇,问,先生是哪里人?

年轻人拱手,说,在下吴伯萧,莱芜人。

张铁生问,莱芜人?那么远?到莱阳干什么?

吴伯萧小小说,莱阳在就建学校啊,我和老师过来看看。

田薇好奇地问,就是建在宣政院那边的那个学校吗?

年轻人说,是,是个师范学校。

田薇显得很有兴趣,刚要问什么,张铁生不高兴了,说,人家问你能不能做中山服呢,你问这些干什么?

田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能做,我这儿西服都能做呢。

吴伯萧说,那太好了,不过我不做西服,我做个中山服。

年轻人从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块布料。田薇用手捏了捏布,说,这布不错呢,莱阳没有这布料。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是我老师从济南给我捎来的。

田薇给年轻人量尺寸。张铁生看着田薇的手在年轻人身上又摸又是抖的,心里就不高兴,说,量衣服这么量么?

田薇说,不这么量,那怎么量?

张铁生嘟囔说,你爱怎么量怎么量。想想自己家里还有杀猪匠的两把刀没干完,就拍拍手站起来,说,走了,晚上给我留着门啊。

后面这句话是抖威风的,不过让田薇非常恼怒,她回说,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张铁生摇摆着走出裁缝铺吗,田薇想起了什么,跑出去,在他身后喊,别忘了剪子。

张铁生不说话,只管朝前走。田薇知道他是听见了,就回来继续给年轻人量衣服,年轻人找话说,说,这个大哥真壮实。

田薇说,打铁的,不壮实行吗?

9 土匪鹰三

张铁生没有直接回家给田薇打剪子。走到街头,他刚要朝自己住的那条胡同拐的时候,正在门外蒸包子的瘸子林长发叫住了他。他想起还欠着林长发的包子钱,就从身上掏钱,掏了一大顿没掏出来,有些尴尬,说,林老哥,我傍晚把钱给您送来啊,我出门没带钱。

林长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先别扯那些淡,我不是跟你要钱,进来,我弄了二斤狗肉,咱喝口。

张铁生有些意外。他跟林长发没有交往,没想到他能叫他喝酒,虽然狗肉是不小的诱惑,他还是拒绝了,说,今天不行了,没空,回去有活儿呢。

林长发急了,说,别扯了,嫌我丑怎么的?妈的,我丑当初找媳妇也没怎么太费劲。叫你喝杯酒你都这么些毛病?

张铁生说,大哥,您看,您说的什么话?我还没请大哥喝酒呢,怎么好喝你的酒?

林长发烦了,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正好我烧完火了,憋一会儿锅,住会儿你走刚好拿几个包子。

张铁生没法了,只好说好。

二人进屋,林长发从酒坛里倒了两碗酒,端出一碗蒜泥,一小盆还冒着热气的狗肉,说,来,先干了这碗酒。

张铁生看着眼前的大海碗,有些草鸡,说,大哥,你这是请我喝酒,还是吃狗肉啊。我可是想吃狗肉,少喝酒,回去还得给杀猪的打刀子呢。

林长发一翻眼珠子,说,别管那小子,他算个屁。不过,你既然要有事,那你随意,我可是干了。

林长发说完,一仰脖子,一碗酒就倒了进去,伸手从盆里抓了块狗肉,蘸着蒜泥,大口地嚼着,连说,香,真香,真他妈香。

张铁生喝了半碗,也学着林长发从盆里捞了块肉,蘸着蒜泥,大吃大嚼。

林长发和张铁生猛吃了一通,说,兄弟,我问个事儿,你别介意啊。你怎么不给鹰三打刀呢?

鹰三?张铁生一愣,问,你怎么问这个?

林长发说,那是我表兄弟。

张铁生喔了一声,说,我不是不给他打,我是不敢给他打。他拿着刀杀人,我就是同案犯,我怎么敢给他打刀?

林长发说,别跟我胡鸡巴里格楞,说实话。

张铁生说,真的是实话。你的那个表兄弟横行乡里,欺男霸女,还差点把镇长杀了,我操,这种生意不是不敢做,是我不做。

林长发给张铁生把酒满上,说,说起来我那兄弟是有点太狂,我只是随便问问,也没别的意思。

张铁生也上来性格了,说,有也没用。上次鹰三来打十把刀,我说不打。你那刀是用来欺负老百姓的,我张铁生不打那种刀。鹰三还想朝我发飙,他也不打听打听,张家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林长发点头,说,是,这个彪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张铁生说,不是什么泰山,我就是不服。后来小子也算识相,带着人走了。要是再不走,我非砸烂他的狗脑袋。

林长发哈哈笑,说,他的狗脑袋也不是那么好砸的。那小子也会几招。

张铁生说,我知道,不就是跟赵老五学了几招吗?在我眼中,算屁。

林长发说好,我就喜欢兄弟这直爽性子。

张铁生和林长发喝了口酒,问他,大哥,你租这房子一年多少钱?

林长发叹口气,说,这房子贵着呢,一年五百元。

张铁生算了算,心里还是有些隐隐的疼,五百元自己一年吃喝就够了。这儿的房子,大概三千元就能买一幢。如果给那个日本人把一千把刀打了,至少能买这么两幢房子。

张铁生嘴里念叨了句,妈的,两幢房子啊。

林长发问他,你念叨什么?

张铁生猛然醒了,说,没什么。

林长发说,对了,听说明天我那表兄弟要带人去揍那个高英呢。

这话可让张铁生楞了,他问,揍高英?为什么?

林长发说,那王八蛋,自己没有数,想给赵老五报仇。就他那个身手,他能报得了仇吗?

张铁生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给赵老五报仇,就凭他?不去找死吗?

林长发说,我也劝他,可他不听,说赵老五是他师傅,打他师傅等于打他亲爹。自己亲爹被打了,儿子能不管吗?

张铁生说,这么说,这小子还算有种。

林长发说,嗯,倔种。

喝了两碗酒,张铁生腿就有点发飘。他拎着包子往后走,看着两边的房子好像趔趔趄趄的。他心说,这些房子怎么都盖歪了呢?

张铁生以为鹰三给赵老五报仇,不过是说说大话罢了,没想到,他还真的王八骑驴,干上了。

据说那小子还挨家武馆送帖子,意思看他鹰三长中国人的志气。

他没给张铁生送帖子,大概是记仇。张铁生却很想去看看。那天张铜生来找他,说这个鹰三这次要是输给日本人,可就太丢人了。

张铁生说,非常明显,鹰三不是日本人对手。别说是鹰三了,他师傅赵老五也是三脚猫师傅,鹰三又是他手下不入流的徒弟,他怎么能赢得了日本人?

张铜生说,据说那小子又出去拜师学艺了,不知道会什么样。

张铁生说,我知道他拜的那个师傅。是个在少林寺学了两年拳脚,因为嫖女人被撵出来的俗家弟子。论打还不如赵老五。

张铜生忧心忡忡地说,那怎么办?

张铁生说,怎么办?输了就输了呗,鹰三打不过高英,高英绝对不敢杀了鹰三,那小子手下那么多人,咬也把高英咬死了。

张铜生说,我是觉得让日本人看不起了。

张铁生说,这算什么,不过是私人比武。

张铜生意思让张铁生去找找鹰三,让他别比了,肯定比不过人家,万一让人家打个腿残胳膊断的,丢人不说,以后出去吓唬人都没有本钱了,这“鹰三”就该变成“鸡三”了。还是个瘸鸡。

张铁生说,我跟他没交情,当年他还想找事来呢,这号渣滓,残废活该。

张铜生说,人无完人,能在这种关头站出来,就说明这个人品质是好的,是个仗义之人。算了,你不去说我去说。

张铁生知道张铜生是个轻易不出门的人,他跟社会上这些人更是没有交往,他说话都是不管别人怎么想的,如果真把那个鹰三说得不爱听了,跟大哥打起来也很正常。他无奈地说,行了,大哥,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吧。

其实,张铁生答应下来后,也没太当回事。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大哥打发儿子张宪回来了,问他去找鹰三了没有。张铁生看大哥是真认真了,就对儿子说,你回去告诉你大爹,我这就去,等我从鹰三那儿回来,直接就去你大爹家,跟他汇报。

打发儿子走了,张铁生嘱咐位齐好好看着门子,自己就骑马,去找鹰三。

鹰三住在城外的山脚下。那山上出上好的大理石,他垄断了大理石的开采权,然后分段承包,自己带着一帮手下,坐等收钱。

他的手下有认识张铁生的,问明了什么事情后,就带着他去找鹰三。鹰三为了给师傅报仇,正在加紧练功,舞动着石锁,呼呼作响。

张铁生看着鹰三舞完了一段,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臂力还是很超人的。不过他身法明显不行,这样的手段去跟高英比武。不过能多挨会儿打而已。

鹰三放下石锁,手下去跟他说张铁生来了,他转过头,跟张铁生点了点头,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看着他的样子,张铁生就后悔来了,心说看你那架势,就是挨打的梆子,有人教训你一顿,你才知道天高地厚。

鹰三跟手下说了会儿事,才摇晃着走过来,拱手说,张师傅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张铁生说,指教不敢。我是奉人命令,来给当家的过个话的。

喔,奉谁的命令?

张铁生说,一个想帮你的人。

鹰三很傲气的说,现在莱阳城,有谁能帮得了我?

张铁生看着他的样子,又很生气了。他生气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他说,大当家的,你以为你在莱阳是首屈一指啊?告诉你,你是好人不喜惹,赖人惹不起,谁能帮得了你?告诉你,能惹得起你的,都能帮得了你。你说,在莱阳城,能惹得起你的有多少?我看最起码不少于十个人。

鹰三听了这话倒是没生气,而是问,那你说,谁能惹得起我?

张铁生说,需要我告诉你吗?

鹰三说,当然,妈的,要不我还天天以为我天下老大呢。

张铁生说,好,那你听着,第一个,我张铁生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鹰三听了一愣,抬起头,喔?

张铁生昂起头,说,不服?不服咱可以这就试试。

鹰三说,那还有谁能惹得起我?

张铁生说,螳螂拳的六大武馆,八卦掌的冯子善,还有……

鹰三打断他的话,说,行了,我知道。可是,张师傅,如果我能打赢那个日本人,大家是不是就服我了呢?

张铁生说,是,如果你真的能打赢那个日本人,大家都就服你,包括我。

鹰三说,您以为我打不赢吗?

张铁生说,你以为您能打赢他吗?

鹰三叹口气,说,我也觉得我够呛。可是,张师傅,我觉得师傅被人打了,这么多的徒弟一个不出面,会让人笑话。我让人打败了甚至打死,人们会笑话我没本事,但是如果没有人出来给师傅出气,我觉得人家会笑咱中国人不讲义气。我是这么想的,才去给那个人小日本下战书的。

张铁生说,既然知道打不过,那还不是一样让人瞧不起?反而更挫败了中国人的信心,既然大当家也以为自己没有把握,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鹰三说,其实我不想去。可是我不去会有人替我师傅出气吗?不瞒张师傅说,如果我胜了,日本人跟师傅就一了百了,如果我败了,我也不跟他们讲道义了,那这帮日本人就是我一生的敌人,我非杀光了他们不可。

张铁生摇摇头,说,不那么简单。你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吗?

鹰三说,不知道。不就是些日本浪人吗?

张铁生说,不是。据我大哥分析,他们是日本的黑龙会。

鹰三问,黑龙会?那是个什么组织?

张铁生说,具体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日本最大的黑社会,并且还有政府支持。

鹰三说,挺他妈牛啊。

张铁生说,所以我劝你,还是别惹他们。

鹰三说,我是没办法了,你想,如果现在我去给他们说,我草鸡了不比了,他们不笑话死我鹰三了吗?大道理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们会更瞧不起咱中国人。

张铁生想想也是,就问,一定要比?

鹰三说,嗯。一定要比。

张铁生一激动,就想给鹰三打把好刀,就问他,定下日子了吗?

鹰三说,定下了。

张铁生问,还有多长时间?

鹰三说,后天。

张铁生惊呆了,后天?

10 血腥的比武

比武如期举行。

地点是在日本人住的院子里。本来没接到邀请的张铁生也被鹰三的手下请了去。

鹰三请了大大小小所有的武馆教头,请了师傅赵老五,还请了县衙的文书。本来还请了张县长,张县长没来。

中国人这边有二十多个人,日本人那边就高英等四人还有何森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县衙的文书作为证人,宣读了比武约定,就是自愿比武,点到为止,伤亡自负等。文书一走出场子,鹰三和高英就上场了。

鹰三比高英高,肌肉发达,显得很猛。高英则显得沉稳,眼神都带着煞气。鹰三一开始表现得非常勇猛,手中的大刀,抡得呼呼带风,恨不能一招就把高英的头砍下来的样子。高英不慌不忙,左躲右闪,鹰三只是用刀尖削下了高英的袄上的一块布条。

无论情势多么凶险,高英那边的几个人都是稳坐不动。中国人这边就显得比较激动。特别是赵老五,他是坐在轿子上被抬来的,因为腿上有伤,他还不能动弹。坐在椅子上,他常常就站起来,语无伦次地给徒弟加油。

其实谁都能看出来,鹰三一上阵,就用尽了浑身招数,但是只砍下了日本人的一块袄巾。

第一回合结束,两人都略微歇了歇。鹰三喝了几口水,插了插脸上的汗,说,没想到这个小日本还真有两下。

师傅赵老五鼓励他,三子,刚才你那一刀回首望月,再快一点就砍到那个小日本的脖子上了,他那个鸟脖子,差一点就被你砍断了。

张铁生看得明白,人家高英那是拿捏得好,不白费力气而已。这个日本人对付鹰三绝对是游刃有余。赵老五也应该能看出来,不过是给徒弟打气而已。

鹰三笑笑了,对师傅说,下次我就再快点。

张铁生也不管赵老五是否能听到,对鹰三说,别老记着攻击,下回合一定注意防守。

鹰三说,谢谢张师傅提醒。

张铁生明白,鹰三如果没有超常发挥,今天他恐怕是在劫难逃。在座的各位应该心里都明白这点。害怕刺激,县衙的文书把自己下一步的工作托付给一个一个年轻的手下,自己推脱有事走了。小年轻不懂得武术,看到这一回合,鹰三大刀翻飞,猛砍猛剁,小日本只是一味的防守,以为鹰三必赢,因此比较兴奋,他对张铁生说,张师傅,鹰三师傅肯定能赢对吗?

张铁生说,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第二个回合,鹰三明显体力不支了。他还是进攻为主。因为力道不够,他的就进攻感觉就像是玩游戏一样。宫本几乎稍微一动就闪过去了。后来,他竟然狂妄地坐在地上。鹰三非常恼怒,一刀砍去,鹰三只是一歪屁股,就闪了过去。然后,他微微笑着,看鹰三。意思是看你小子还能撑多久。

到了第三个回合的时候,宫本就是阴险地玩着鹰三了。比方鹰三一刀砍来的时候,宫本躲开,一刀就把鹰三的袄巾挑开了。鹰三的衣服迎风飞扬起来,真的跟雄鹰有得一拼。

鹰三要把衣服系住,宫本却不给他机会,一刀一刀紧紧跟着,鹰三只能躲闪招架。没机会把袄巾系上。

后来鹰三匪性发作,开始了自杀式的硬拼。宫本一刀砍来的时候,他不躲,反而迎头就冲上去,照着他的脖子也是一刀。宫本显然不想跟他这么干,只能硬生生地收回刀。

如此三番五次,宫本恼了,当鹰三挥刀砍他的时候,他狂吼了一声,手中刀朝着鹰三的刀,用尽力气砍了过去。张铁生知道鹰三的刀是从有武术之乡称誉的沧州买的,锋利,比较薄,因为刀背不是很厚,承重力不强,容易断。

宫本用他张铁生打的刀,把鹰三的刀砍为两半。鹰三看着断刀出神,宫本又朝他发起了进攻。

宫本刀法密集,攻守结合,鹰三握着半截刀连发起自杀性攻击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的徒弟想给他送刀,他却被宫本缠斗,脱不开身接刀。

这是猫戏老鼠的游戏。高大的鹰三被宫本戏弄得左闪右躲,连滚带爬,狼狈不堪。赵老五却还在起劲地喊着,三子,掌握主动,掌握主动。

张铁生心说怪不得日本人先去揍你这个老东西,果然是个糊涂虫。这个鹰三已经首尾难顾了,他还鼓励他掌握主动,不是扯淡是什么?

鹰三的衣服已经被宫本的刀削的丝丝缕缕了,裸露的身上也出现了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其实宫本现在完全可以杀了鹰三,但是他不,用手中的刀,指挥着鹰三随着他的节奏跳舞。

要说这鹰三也真是条汉子,在宫本一刀朝他的左肩砍来的时候,他躲闪不加,就伸手去抓他的刀。但是宫本的刀力度太大,鹰三的手被他砍下了大半个手掌,鹰三没有停顿,大吼一声,右手断刀直取宫本持刀的手。宫本抽回手,鹰三的刀砍在他的刀上。鹰三的刀受力是在刀刃,当下哐啷一声,又断下一截,那刀在手里,就剩刀把了。

宫本持刀的手,受到的震动不小,刀差点脱了手。鹰三右手不停,朝宫本连撞带砍,就扑了过来。

宫本应该是没见过这种拼命的打法,朝后退了几步,看着鹰三血淋淋的手发呆。

鹰三看都没看自己的左手,右手的刀把朝着宫本掷去。宫本闪身躲过,鹰三右手的拳头也到了。宫本大刀一挥,鹰三的右手囫囵掉在了地上。

鹰三飞起一脚,朝宫本小腹踹去。宫本把刀一扔,扛起他的腿,就把鹰三掀了个狗吃屎。鹰三爬起来还想继续拼命,几个人上去把他摁住。鹰三嚎叫了几声,被大家抱住,几个人抬起,送进了医院。

11 杀人偿命

宫本比武大胜,老百姓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不高兴的大都给跟鹰三多少有点儿关系,高兴的,当然是因为平日受过鹰三的欺负。

特别是原先石矿的矿主,曾经被鹰三砸断了腿,听说对头被砍掉了双手,高兴地买了八挂黄县大鞭在街上放,看见人过来,还送糖。让他奇怪的是,平常很同情他的人,这次对他的行为大都不很感冒。没人跟他一起庆贺,也没几个人吃他的糖。

比武过后,宫本办的“黑龙武馆”很是喧哗了一阵子。大家听说馆主武功高强,很多人想送孩子来学习,但是宫本坚持一次只收十个学生,家长们含恨而去。当然,也有的家长听说宫本砍掉了鹰三的两只手,害怕地头蛇鹰三的报复,把孩子从宫本这儿接了出去。

总之,宫本顺利地扎下了根,开业的那天,宫本不知动用什么关系,竟然把县长也接了来,为他的武馆开业剪彩。

县长虽然只呆了一会儿,可是一下子就把其他武馆都比了下去。县长是个文化救国的倡导者,对武馆不太感兴趣,因此历来武馆开业,从来没人请县长去,县长也不会去。这次县长公开露面,让莱阳乡绅民众感到很是不解。他们一向爱戴的县长,怎么支持日本人了呢?

宫本也给张铁生下过请帖,张铁生没去。他听说县长去了,很惊愕。在他印象中,县长是个很慎重的人,不会去这种场合。但是,住了几天,他就知道县长去剪彩的原因了。那天张铁生去给杀猪匠送刀,看到了县长和县中心小学的校长抬着一根在锯木厂锯好的木头,艰难地走在大街上,知道校长终于给学习找到钱了。

后来,他才听人说,宫本是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县长才出席了黑龙武馆的剪彩。张铜生听了坐卧不安了几天,也找了几家武馆商议了一下,捐了一笔钱给学校。县长很高兴,亲自来道谢,还给捐钱的武馆送了匾牌,上写“捐钱助学 功在千秋”。

宫本来找张铁生,问,打刀的事儿想得怎么样了。张铁生说他想了这么多天,还找他哥哥帮忙想,最后决定不干了。但是,他可以分十年给他打,每年打一百把。

宫本说这个绝对不行。他希望张铁生能在一年之内给他把刀打出来。张铁生说,你光希望没用,我还希望一个月就您打出来呢,可是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

宫本说,我可以帮助你,给你建炉,张铁生说,就是帮我建炉,也不行,到那里找那么多的铁匠?

宫本说,铁匠我也可以帮你找。到时候,只要您能指挥他们就行。

张铁生说,不行。我这个人就能指挥自己,不会指挥别人。

宫本听了这话,基本明白张铁生的意思了。他并不是没有办法打出这一千把刀,而是不想伺候自己。

他凝视着张铁生,说,我懂了。大哥是不想为我打刀。

张铁生边用手从脚丫子上搓下一块灰,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的刀是给中国的老百姓打的,他们可以砍柴,可以用来杀猪,但是我不希望有人用这刀,对付中国人。

宫本说,大哥说错了,我们不是用这刀对付中国人的,我们是用来做生意的。

张铁生吹牛说,我不想做这生意,太累。再说了,我也不缺钱。如果愿意,我满可以用钱在莱阳大街上买几间店面,我就不用打刀了。可是我不喜欢。我我不在乎挣你那几个钱,但是我要在乎名声。

宫本问,那给我打刀,名声就臭了吗?

张铁生说,当然不是臭了,而是有可能臭了。

宫本终于失去了耐心,冷冷地说,大哥满可以直说,没必要绕这么多弯子。我觉得大哥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我过几天再来。

张铁生说,我不用考虑了,我都考虑清楚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宫本说,那好,希望大哥不要后悔,做完这一千把刀后,可能还有一千把。这样过不几年,您就是莱阳最大的财主了。

张铁生心跳了好几下,但是还是压抑住了,他说,我不后悔。那怕是做中国最大的财主,我也不后悔。

说实话,看着宫本远去的身影,张铁生是有些后悔的。

这些日子来打刀的不多,他的生日很清淡。儿子张宪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他想攒给他在城里盖个房子,风风光光地娶上一房媳妇,这个没有钱是不行的。

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教徒弟位齐练功。张家的螳螂拳是家传的,在莱阳是螳螂拳三大分支的其中一支。因此也是久负盛名。

张铁生看着位齐练得很努力,就吩咐了一声,自己走出家门,走到大街上。

大街上人不多,天开始热了,太阳比较毒辣,所以只有一早一晚人多些。

逛荡了一会儿,他走进了田薇的裁缝铺。田薇正在忙活着做那个学生的中山装。看到张铁生走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张铁生说,这么忙啊。

田薇没接他的话,而是说,听说日本人让你打一千把刀你不打?

张铁生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田薇说,怎么不打啊,那些日本人可有钱了。

张铁生说,有钱是人家的,没良心的钱不能赚。

田薇说,人家不过是打刀,又不是杀人,怎么就昧良心了?

张铁生说,女人家,懂什么。

田薇不悦,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就懂现在没钱日子没法过。

张铁生不语。田薇的男人三年前跟着人到东北淘金,死在了东北的森林里,没办法,她才租了这个地方,给人做衣服。她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还要照顾公婆两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张铁生时常接济她一下,她家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张铁生叹口气,说,钱要慢慢挣,不是说来就来的。

田薇不说话了,张铁生也明白她的心思,她希望他有钱了,两人风风光光结婚,这样偷偷摸摸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同张铁生的生意一样,田薇的案子上,搁着三两块布,显得很清淡。张铁生知道,这几块布,还是田薇为了壮门面,自己扯的。

张铁生看在这儿似乎没找到好脸色,抬起头,朝外看去,刚好看到有人擎着标语走过。他也没在意,这个年代,常常有人到街头示威游行。前天,杀猪匠卖的肉臭了,卖包子的赵长发没注意,买了二十斤肉,结果第二天看看没法用,赵长发找杀猪匠退肉,杀猪匠不干。赵长发没法,带着老婆到县政府门前示威静坐。县长常吃他的包子,比较同情赵长发,就带着赵长发去找杀猪匠。结果杀猪匠还是不同意,县长就跟这赵长发一起静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张铁生把杀猪匠揪出去。杀猪匠看到了枯骨一般的县长,闭目危坐,陪着赵长发示威,他才草鸡了。给赵长发把肉给退了。

所以,当下他看到有人打着横幅走过去,也没在意。只是说,又有人示威了。

田薇说,嗯,听说那个江小小被那些日本人弄死了,警察局去查也没查着,那个日本人的头不承认,说江小小好多天前,就自己带着钱走了,弄不好是被人谋财害命了,你不胡扯吗?从他们住的地方出来,不多远就是大街,谁敢在大白天谋财害命?

听说江小小死了,张铁生急了,问,真的?

田薇说,当然真的。骗你还有什么利钱吗?外面示威的,很多妓女呢,不信你自己去看。

张铁生没用田薇说完,就跑了出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大街上果然人不少。有三三两两的人加入了示威的队伍,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跟着走了一会儿就拐出来,回家。走在前面的是红粉楼的老鸨,她穿着一身白,边走边哭,弄得示威的队伍看起来,跟送殡的差不多。

看到张铁生,老鸨朝他一挥手,很悲凉地说,兄弟,你可要给小小报仇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的妓女看一眼张铁生,都齐声喊,报仇,报仇……

看着同仇敌忾的一堆粉红,跟着的老百姓越来越多。大家都是跟着看热闹的,但是无形中也壮大了游行的队伍。

想着那么善良的小小竟然死在了那些畜生手里,张铁生惊愕之余,非常愤怒。他擎着铁拳,加入到了游行的队伍中。游行的骨干,除了那些妓女,再就是十多个青年人,妓女们都很悲愤,青年人却是边互相打闹着,边举着小标语牌,喊着,报出,报仇……

张铁生认识字,那些小青年举着的牌子上很多都是胡乱写的自,有一个牌子上甚至写着“还我河山”。

张铁生很恼火,指着牌子问那小伙,你他妈的这是写的什么?

小伙看了看牌子,笑了笑说,他们喊我来的时候,没告诉我是死人了呢。

张铁生看着小伙子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刀挫般地疼。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说没就没了,但是在这些年轻人的眼里,她的死不过如风吹过,没有沉重,没有悲伤。

张铁生擦了擦眼泪,随着愤怒的妓女们从市政府门前,经过税务所,经过警察局,经过市政府,绕了一圈,就到了宫本的门前了。

12 你算什么东西

莱阳城跟江小小睡过的男人很多,不过缩头乌龟居多,听了老鸨的哭诉,大都在心里叹口气,权作对江小小的怀念了。也有的看着人越来越多,也就假装跟在后面看热闹,其实是关心着事态的发展。

张铁生不是没有考虑人们的眼神,曾经也打算朝着后边退一退的。但是看到自己后边青年人们已经被自己调动起了情绪,看到了大家因为有了他的加入,气氛显然激烈些了,他知道自己一退,人们的情绪会很受打击。

他的身边围上了好几个壮年汉子,也都跟着大声地喊口号。张铁生一看却不认识。不过有人相助终究是好的,那几个人的加入,他也就显得不那么孤独了。

经过警察局的时候,有几个警察也加入了。他们不是跟着示威的,而是跟着维持秩序的。当人们离着宫本的门太近了的时候,坐在一边的警察就会吼一声,朝他们摆摆手,意思朝后退退。

大家就朝后退退,继续喊口号。

喊了一会儿,警察局长匆匆赶来了。局长是个胖子,张铁生曾经N次看见他从江小小的房间里出来,所以,他对他的到来,给予了厚望。看到局长来了,原本松松垮垮靠墙站着的警察们站直了,有两个跑到示威的人群前面,示意大家小声,局长要讲话了。

局长走过来,刚站好,还没说话,老鸨就拉开了哭腔,局长大人啊,您可是莱阳城的晴天大老爷啊,是我们红粉楼的救星啊,江小小可是莱阳第一美人啊,多么温柔甜蜜的一个小人啊,局长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啊,您可是她的心上肉啊,您不替她做主,谁替她做主啊,当年……

老鸨的话差点引起了大家的哄笑,围观的警察看着窘得大脸通红的局长,都捂着嘴巴,害怕自己笑出来。张铁生心说,这个老鸨是发昏了呢还是特意发坏呢?

局长挥手制止了老鸨的继续哭诉,开始讲话:各位莱阳的父老乡亲,我是警察局长刘天福,我的父亲,大家想必都知道,就是曾经协助国民革命军大破土匪姜大牙的刘宏禄,我说这些,是说明我们刘家世代忠良,一心为民。

下面有人接上说,都是挂马子老手。

这话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大家都听到了,局长也没法装聋子做哑,尴尬地停住了讲话。

悲痛中的老鸨愤怒了,喊,挂马子怎么了?挂马子老手怎么了?挂马子老手照样当警察局长,照样干革命!奶奶的,用着我们的时候,说的比蜜都甜,背后把我们说得比屎都臭,你们这算什么男人?我看整个一群白眼狼!

不知谁又接上了一句,说,你才是白眼狼呢,男人有钱的时候是你大爷,没钱的时候,就成了穷鬼。

老鸨说,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没钱的男人还叫男人吗?连女人都不如。女人没钱了,两条腿一劈,钱就来了,男人行吗?照我说,男人的那东西,就是块骚肉,是个惹祸精,只能花钱不能赚钱,男人连给骚肉买快活的钱都没了,不是穷鬼是什么?

局长听着老鸨说得实在不像话,恼了,怒道,既然我们男人这么差劲,那你别找我,我也是个男人。

老鸨这才想起今天的中心任务,忙脸色一转,又哭起来,刘大局长,您可别那么说啊,您是有身份的人,您不给我们做主,谁给我们这些苦命的女人做主啊。

局长说,既然你这么相信我,那我请大家回去,这件事儿我会秉公查处,绝对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

老鸨不让,说,我要见到那个日本人,他去领人的时候,说给我把人好好的送回来,现在人没了,我要他给我个话,小小可是我的镇店宝,摇钱树啊。

妓女们齐声说,要他偿命。

老鸨学着学生游行的样子,举起拳头说,杀人放火,天理不容。

妓女们齐声说,杀人放火,天理不容。

局长看出来了,其实这个事儿最愤怒的是那些妓女,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警察局只说查,也没给个期待,她们通过江小小莫名的失踪,感觉到了自己的危险。

受到妓女们情绪的煽动,大家又想到江小小的风情万种,也觉得平白无故把这么一个美女弄丢了,实在是莱阳男人们莫大的损失,就很愤怒,有人带头喊,这种人就该抓起来,抽他二百鞭子,看他招不招。妈的,从小日本跑中国欺负人来了。

这人的一句话把大家的情绪点燃了,有人就喊,对,就该抓起来,以为中国没人了?

有人喊,小日本还把东北都占领了呢,操,那个地方比莱阳大多了,要是种麦子,莱阳人两年也吃不了。

有人喊,扯吧,真没见识,弄不好十年也吃不了呢。

有人就惊呆了,很愤怒,说,小日本那么贪财啊,妈的,如果这些地给我,我一辈子就不害愁了。

大家想到那么些的土地,都被不相干的外国人占了去,就相当的愤怒,齐声喊,小日本滚出来,把东北的麦子还给我们!

还给我们!

老鸨觉得这下有些偏题,就趁着他们喊口号的间隙,喊道,把江小小还给我们!

大家一想也对,这个也得还,就喊,还要还江小小!

喊了几声口号,大家就群情激奋了,想要上去砸门。局长想发言,也没人在乎。局长的脸就扭曲了,喊了一声,警察们都围拢过来,站在大家的前面。

看到警察们严阵以待的样子,大家还真是有些害怕了。老鸨首先朝后退,对刘局长说,局长,您知道我这人,不是火烧眉毛,我是不惹事儿的。您别怪我,我那儿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说没就没了,我不管姑娘们也不让啊,这事儿只要局长您答应给我查出来,我这就带姑娘们回去。耽误我一天生意,哎呀,少挣不少钱呢。

局长非常严肃地说,只要你马上带人回去,我刘永福答应你,一定给你查个清楚。

老鸨把脸一抹,说,我操,你早给这么个痛快话,我今天也不用这么骑驴挂马的闹这个。说完,回头对妓女们说,姑娘们,咱走人了。局长说了,他一定给咱把小小找回来。

局长正跟那些男人们吵吵,听到老鸨这么说,赶紧扔下他们,对那些姑娘们说,我可没说找回来啊,如果她被人杀了,我能找回来吗?

老鸨一听不肯了,说,不行,就是杀了,你也要给我找回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局长说,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老鸨说,那你还说个什么劲儿,姑娘们,咱走了。回去吃包子去,赵家的大猪肉包子,要出锅了。

看着老鸨带着人走了,有的看热闹的也跟着走,有的呆站着觉得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刘局长训斥道,还站着等吃屎啊,都滚吧?!

有个说,真扯淡,那小日本还没出来呢,她们就这么走了?女人就是不行,屁事都没闹出来,就让人忽悠走了。

局长说,人家出不出来该你什么事儿?走,都走,真他妈胡扯。

大家转身走。局长看到了张铁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喔,张师傅也跟着凑热闹啊,您真是有雅兴。

张铁生听出了局长话里的嘲讽,很不悦地说,我是想来看局长怎么忽悠这些女人的,告诉您局长,江小小的在天之灵可是在看着您呢。

刘局长恼怒地说,我他妈谁都不害怕。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张铁生一听更是上火了,擎着大拳头就扑了上来,骂道,刘天福,你放什么屁?我算什么东西?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什么东西。

刘天福当然知道张家螳螂拳的厉害,吓得直往后跳,掏出枪,说,你想干什么?操你妈,你还想打我啊?

张铁生把胸脯朝他枪上撞,喊,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什么东西,有种你开枪,不开枪你就是我孙子。

刘天福抖着手,就是不敢开枪。张铁生捞起拳头想揍他,被围上来的警察拉开。张铁生说,你他妈别觉得你是个警察局长就很牛逼,老子告诉你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你爹。妈的,还说我算什么东西,你真是瞎了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