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诗人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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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民族之魂

——读邵燕祥的《长城》

我跟太阳跃起在太平洋

水淋淋地登上

北京湾,迤逦而西

曝干了鬃上的水滴

沉淀出历史之盐

……


读到《长城》这开头的几句,不禁拍案叫绝。谁能想到静卧、沉睡了两千年的长城竟变成了一匹飞驰的神奇的骏马!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气把这首长诗读完,真如枯肠得酒,欣喜异常。我的审美心理得以满足,民族自豪感得以光大。邵燕祥笔下的“长城”以它那壮阔雄浑的气势,矫若游龙的身姿,振聋发聩的警语,引起了读者的遐思,召唤着民族之魂。

在祖国壮阔的版图上,长城已横亘了两千余年。长城不仅是中华民族的骄傲,而且成了人类文明的结晶。多少年了,诗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歌咏着它。他们或则描绘长城的雄伟:“策马出居庸,盘回上碧峰。坐窥京邑尽,行绕塞垣重……”(清·沈用济:《登八达岭》)或则渲染边关的凄清:“断崖万仞如削铁,鸟飞不度苔石裂。嵯岈枯木无碧柯,六月太阴飘急雪……”(元·陈孚:《居庸叠翠》)或则登长城以排遣胸中的郁闷:“……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莫言关塞极,云雪尚漫漫。”(唐·高适:《使青夷军入居庸关》)或则借长城以抒写人民的苦难:“哭声裂破了娇喉,砖石压折了铁臂;露骨几万人,建石几千里——”(王统照:《长城之巅》)或则以欣喜的心情写到长城的新生:“跟我到中国的田野里去吧,河上的雾都已消逝。在长城,战败者只留下了尘埃和逃窜的马,打倒的破烂的旌旗,重伤和死亡的兵。长城现在所见到的,只是天空,和天空下的田野的和平。”(西班牙·阿尔贝蒂:《长城之歌》)

像这样的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长城诗还能随手举出很多。前人的这些佳作固然是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也是对后人的一种巨大的压力。“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应当说这感慨绝不是李白所独有的。邵燕祥写长城首先面临着这样一个考验:如何在琳琅满目的歌咏长城的诗作面前,展示自己独到的发现,独特的构思,写出与众不同的自己心目中的长城。

诗人毕竟是有魄力的,他没有在前人面前望而却步。他坚信几经斗争的反复、几经历史磨炼的共产党人,可以比前人站得更高些,看得更深些。《长城》虽是1981年11月诗人登上八达岭,望着那阔别二十余年的逶迤奔腾的长城,受到触发而后写成的,但诗歌的主题已在他的胸中酝酿很久了。

还是在刚刚拿起笔来的时候,诗人的年青的胸膛里便燃烧着对祖国对人民的一片痴情,他纯真地相信:“中国的土壤是温暖的土壤,有什么美好的种籽不能萌芽?”(《我们爱我们的土地》)不幸的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诗人便蒙受了不白之冤;十年浩劫中,诗人又和我们的民族一起承受了一场巨大的苦难。今天浩劫过去了,痛定思痛,诗人发现留在我们眼前的,已不是50年代的“晨光如海的共和国”,而是劫余的“一片废墟”。诗人曾在另一首长诗中沉痛地唱道:“啊/废墟/这还是我的共和国吗?/这难道是——我在太长太长的寒夜里/梦想着回到辉煌的阳光下用力睁大眼睛/就能望见我熟悉的一切的/亲爱的共和国吗?”(《不要废墟》)这废墟既包括物质的,也包括精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物质的废墟容易清理,而精神的废墟则不那么容易改变。“四人帮”散布的精神垃圾还不断散发着臭气:把过时的皇历作为“天朝”的经典,抱残守缺、不求进取者有之;丧失国格、人格,在洋人面前一副奴才相,败坏民族的声誉者有之;鼠窃狗盗,损公肥私,大挖社会主义墙角者亦有之……一个人要有灵魂,没有灵魂就如同行尸走肉;一个民族也要有灵魂,没有灵魂就是一群浑浑噩噩的乌合之众。诗人痛感到,要清理十年浩劫的废墟,要振兴中华,首先要振起民族的自信心,要召唤民族之魂!在这首长诗里,诗人通过长城之口,向中华民族的子孙发出了呼唤:“我愿意你们惊叹于我的/古老和气势磅礴/我更愿意在你们的脚下/称你们为当之无愧的巨人/我渴望着——展开在我眼前/有一个同我的存在相称的/崇高/庄严/雄奇瑰丽的事业”。这振聋发聩的警钟般的声音,在嘱咐着我们古老民族的子孙,要他们居安思危,随时准备着“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实际上,在当今世界上,落后就要挨打,只有现代化才能使我们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这也正是当代我们民族的共同心理、共同感情。在这急切而焦灼的呼唤中,我们感觉到了诗人那颗对祖国对人民的赤诚的心在剧烈跳动。

为了使这种呼唤更有力量,更能激动人心,诗人保持了现实主义的基调,但又没有局限于单一的现实主义手法。他曾经讲过:“在创作方法上,我赞赏巴金的话:‘我主要考虑的是怎样了解生活,反映生活,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什么主义我不管,也没想过。’我也持这种态度。”当然这不是说诗人在创作方法问题上没有自己的主张。1981年夏天他在一次关于当前新诗问题的讲话中说:“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虽然同世界观有联系;但是既然叫作方法,就不可能是唯一的,就可以多元化。”“我们必须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下,我们提倡沿着现实主义既有经验前进,也可以允许另辟蹊径。”就邵燕祥的整个作品看,他无疑是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但是又没有被现实主义束缚得很死,搞什么“谨严的现实主义”,而是不断地兼采其他创作方法之长,不断地“另辟蹊径”。《长城》就是这种“另辟蹊径”的产物。它的基调是现实主义的,但是没有用一般现实主义的写实手法去细致刻画长城的雄伟壮丽,去详细描写长城的历史沿革,也没有用直接抒情的方式去渲染长城过去的凄清和今天的巨变。《长城》所用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象征。

在诗人的笔下,长城不只是横亘两千年、绵延数千里的古代防卫建筑,更是一种象征——中华民族的象征。长城的古老象征中华民族的源远流长的历史;长城的壮丽象征中华民族创造的丰功伟绩;长城的呜咽则象征中华民族的耻辱和血泪。前边我所列举的前人的长城诗,虽立意各殊,但就写法看,都是站在客观的角度,面对长城,借景抒怀。而在邵燕祥笔下,长城成了民族的化身,它的每块砖石都有了生命。听:“我走进你们黑甜的梦/我同钟摆一起振动/我同你们一起起床/同你们一起揉开睡眼/我的望楼/同你们一起刷牙/我的雉墙/同你们一起伸懒腰/同你们一起朝清新的早晨微笑”。这人化的长城,这走入我们生活中来的长城,在前人的长城诗中确乎还没见过。

而且,这首诗对象征手法的运用也不同于一般的象征体诗歌。诗人不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对象征体做客观的描述,从而展现其象征含义;而是使象征体与抒情主人公合而为一:“我”既是长城,又是抒情主人公。这样,象征体长城面对读者,与读者直接对话、直接交流,这就大大缩短了读者的感受距离,诗人的自我形象也可以通过象征体间接地展示出来。比如以长城的口气写出对后代的期望:“不要佝偻的背/不要迷茫的眼神/我的孩子/应有高傲的头颅/高傲的胸脯下/高傲的心”。这样的意思,如果以作者直接抒情的形式出现,就显不出分量。现在出自“长城”之口,每个中华民族的后裔,每个炎黄的子孙,能不深思?而对那些玷污民族传统、败坏民族声誉的罪人,以“长城”的名义痛斥他们是“忤逆的不肖的子孙”,也比诗人出面,显得更加有力。

这首长诗除去以长城作为总体象征之外,还有局部的象征,也可以说是在大象征中套着小象征,层层叠叠。有些细节,看似现实主义的写实,实际是一种象征。“我呜咽过/以胡笳/以觱篥/以牛角号、羌笛、琵琶/以天低云重连绵的雨。”那胡笳、觱篥等的呜咽,当然不是曾在长城边回荡过的凄苦音调的复制,而是中华民族承受的巨大苦难的象征。把长城的“宝贵城砖盗去砌猪圈或卖出换外币”,自然也不是这类丑恶行径的简单写照,而是那些历史罪人出卖民族利益、挖祖国墙角的象征。清代诗人袁枚说:“诗含两层意,不求其佳而自佳”。象征手法由于具有暗示性,往往含两层意,有时还不只两层。这样就使读者不仅要发挥想象力,而且往往要运用思辨力去欣赏;诗情激荡的波纹在读者的心灵中久久不息,从而增强了诗的味道和力度。

《长城》写得很美,这种美主要不在于传统诗论所谓“诗中有画”的图画美,而是一种反映生命律动的动态美。多年来,人们一直以诗比画,强调诗画一致的地方。实际上诗画固然有一致之处,但它们的差异亦很明显。画是一种空间的艺术,向观众展现的是局限在瞬间的空间形象;诗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可以兼有时间艺术的功能,可以随着时间的运动来显示诗人情绪的发展和变化,尤为适宜塑造运动中的形象。莱辛早就认为,动态美“由诗人去写,要比由画家去写较适宜。”(《拉奥孔》)

《长城》的动态美,首先是在于全诗的强烈的感情波澜。邵燕祥的诗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就有个显著特点,富于青春的朝气,感情极为充沛。那澎湃的激情有节律地发泄,使他的诗表现出一种生命的自然律动。《长城》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在这首诗里,诗人对祖国、对民族的真挚的爱化为感情的洪波,在诗人的控制下,犹如滚滚的流水通过九曲黄河,处处涌起浪花,一浪高过一浪。舒缓处如清水一泓,碧波如镜;激扬处如高山飞瀑,倾泻而下。随着感情的变化,自然呈现出一种流动的美。

《长城》的动态美还在于诗人善于控制并表现这感情的波澜。他不是把情感作为凝固的、静止的东西来处理,而是把它们作为一个发展的、流动的过程来写。诗人巧妙地把握了情感变化与时、空的关系,采用了空间时间化的办法。诗人的思想感情附丽在具体的意象上,各个具体的意象间存在着空间的联系,而占据空间的意象,人们依次观赏,就会产生时间的流动感。这样,通过时间的链条,思想感情的发展过程与意象在空间的推移变化就联系在一起了。如:“我一路历数着燕山、太行/风吹草低的敕勒川/长车踏破的贺兰山阙/六畜蕃息的焉支山/注目新嫁娘脸颊上的胭脂/犹如山花照人”。燕山、太行、敕勒川、贺兰山、焉支山等空间意象本是静态的,现在并置在一起,不用加以动态的修饰,就会自然产生一种时间的流动感。

这种动态美又在于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化静为动的手法。长城是静态的,诗人偏不是着眼于静态的刻画,而是把静态的长城写成动态的骏马:“我从日出奔向日落,我从大海奔向流沙”,“我驰过一个个城池/一个个乡村/一个个家庭”。为了获得鲜明的动态,诗人在描绘这匹骏马时,首先注意选取鲜明的动作,如开头第一节就用了“跃起”、“登上”、“迤逦”、“曝干”、“沉淀”、“历数”、“注目”、“奔驰”等动作性极强的词汇,这样就使全诗充满了跃动之势。其次诗人又注意保持动作的持续性,也就是要让读者看出或体味出,动作将继续发展,而不是趋于静止。比如:“西望星星峡。南望玉门,在嘉峪关/我又急如星火地车转身来/连夜奔向回程/迎着太平洋上的曙光”。特别是结尾:“于是/在每一天日出的第一分钟/我在山海关/浴着海水/沐着朝阳/这样日夜奔波还不够/我要更高地飞腾/我要更响地歌唱”。全诗在动作的高潮中戛然而止,但动作还在持续,读者的思绪也仿佛跨上了这匹骏马,在广袤的大地上无休止地奔驰。

198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