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年(5)
“你该到饭馆里去跳舞,你会让人家发疯的!……”
“我想有副好嗓子!”小茨冈人抱怨地说。“要是上帝给我好嗓子,我就唱他十年,然后哪怕去当修道士!”
大家都喝伏特加酒,格里戈里师父喝得最多。外婆一杯杯给他斟酒,同时警告他:
“当心,格里沙[26],你会全瞎的!”
他郑重其事地回答:
“瞎就瞎吧!眼睛对我没有用处了,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喝得很多,但没有醉,只是话越来越多,而且几乎总是跟我说到我的父亲:
“他是个心地宽厚的汉子,我的朋友,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
外婆叹息着,也跟着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孩子……”
这一切都非常有趣,让我始终处在紧张兴奋的状态,同时又向我心中渗入一种淡淡的、绵绵的愁绪。忧愁和欢乐同在人们心里,它们几乎密不可分,又以不可捉摸、不可理解的飞快速度彼此交替着。
有一次,不算大醉的雅科夫舅舅开始撕自己的衬衫,拼命揪自己的鬈发、稀疏的浅色胡子、鼻子和耷拉下来的嘴唇。
“这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他泪流满面地哀号着。“这是为什么呀?”
他自打耳光,捶头擂胸,号啕大哭:
“我是坏蛋,下流坯,窝囊废!”
格里戈里吼道:
“啊哈!你就是!……”
外婆也喝醉了,她一面抓他的手,一面劝他:
“算了吧,雅沙,上帝知道教你做什么!”
她喝过酒的样子更好看了,她那笑盈盈的黑眼睛向所有人射来暖心的目光,她拿头巾扇着发烫的脸,声音非常悦耳地说:
“上帝啊,上帝啊!一切是多么好啊!你们瞧瞧,一切是多么好啊!”
这是她心灵的呼喊,是她人生的口号。
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又哭又叫,使我非常吃惊。我问外婆,他干吗要哭和打骂自己。
“你什么都要知道!”外婆一反常态,不乐意地说。“你等着吧,管这种事情你还早呢……”
这越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跑到染坊里去缠伊万,他也不愿回答我,悄悄笑着瞟了师父几眼,把我推出来,嚷道:
“别缠着我,走开!看我把你放进锅里染一染!”
师父站在又宽又矮的炉灶前,灶上砌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而黑的搅棒在锅里搅和,不时提起来看看棒头上流下来的颜色水。炉火烧得很热,火光映照在他那花花绿绿好像神父法衣似的皮围裙下摆上。大锅里的染料水咝咝作响,刺鼻的蒸气如浓云滚滚涌向门口,外边院子里,风从地面上吹过一阵阵干雪花。
师父抬起布满红丝的浑浊眼睛,从眼镜底下望望我,对伊万喝道:
“拿劈柴去!你没看见吗?”
小茨冈人跑到院子里去了,格里戈里坐到装紫檀染料的口袋上,向我招招手:
“过来!”
他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把柔软暖和的大胡子拥着我的腮帮,他说的话我至今难忘:
“你舅舅把老婆打死了,折磨死了,现在他良心不安。你明白了吗?你样样事情都得弄个明白,要当心,不然就没有活路了!”
跟格里戈里在一起很随便,就像跟外婆在一起那样,但也有点叫人害怕,仿佛他从眼镜底下能把什么都看个透。
“怎样打死的?”他不慌不忙地说。“是这样:他躺下来跟她睡觉,拿被子连头蒙住她,闷她,打她。为什么?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伊万抱来了劈柴,蹲在炉火前烘手,师父并不理会他,继续跟我说话,他的语气令我印象深刻:
“他打她,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强,他忌妒了。小弟弟,卡希林家不喜欢好人,他们忌妒好人,容不得他,要除掉他!问问你外婆就知道了,他们怎么想逼死你父亲。她都会告诉你,她不喜欢撒谎,也不会撒谎。她就像个圣人,虽说喝酒吸鼻烟,好像带点傻气。你可要紧紧抓住她不放……”
他推了我一把,我来到院子里,心中苦恼又害怕。万纽什卡在过道里赶上我,扶着我的头,悄悄对我说:
“你别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盯住他的眼睛看,他喜欢这样。”
一切都令我奇怪和激动不安。我不知道别样的生活,但我模糊记得,我的父母亲不像这样生活:他们讲另一种话,有另一种快乐,无论走路,坐着,彼此总是挨得很近。傍晚时他们常坐在窗口,久久地笑着,大声地唱歌。街上人围拢来看他们,那一张张仰起的脸让我觉得好笑,就像吃完饭没涮过的盘子。而这里的人很少笑,就是笑,有时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们经常互相嚷嚷,彼此威胁,不然就藏在角落里咬耳朵。这里的孩子们不声不响,没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就像被雨点打在地里的灰尘一样。在这个家里我感到自己是外人,这里的生活像许多根针在不断刺我,使我处处疑惑,不得不提心吊胆地注意了解各种事情。
我和伊万的友谊越来越深了。外婆从日出到深夜只是忙于家务,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人打转转。外公抽我的时候,他照样用自己的手为我挡鞭子,第二天又把打肿的手指头伸给我看,抱怨说:
“不,这都不管用!你也没有挨得轻些,可是我,你瞧瞧这打的!我再也不干了,去你的吧!”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依旧没有必要地挨打受疼。
“你不是不想干吗?”
“不想干,还是把手伸过去了……好像不知不觉地……”
不久,我又知道了关于小茨冈人的一些事情,使我对他越发感兴趣和喜欢了。
每逢星期五,小茨冈人把沙拉普套上一辆宽大的雪橇。沙拉普是外婆心爱的一匹枣红骟马,调皮捣蛋,贪吃甜食。小茨冈人穿上齐膝的短皮袄,戴上沉甸甸的毛皮帽子,紧紧扎一条绿色宽腰带,驾着雪橇上集市去采购食物。有时他很久不回来,家里人着急,都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呼出来的热气把玻璃上的冰花都融化了。
“还没有来?”
“没有!”
最着急的是外婆。
“唉,”她对两个儿子和外公说,“你们把我的人毁了,把马也毁了!你们就不害臊吗,不要脸的?自己的东西还嫌少吗?唉,一家子糊涂虫,吝啬鬼,上帝要惩罚你们的?”
外公愁眉苦脸地咕哝道:
“好了,好了。这是最后一次……”
有时候小茨冈人到中午才回来。舅舅们和外公连忙跑到院子里;外婆跟在他们后边,像头大狗熊似的走着,一面拼命地吸着鼻烟,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种时候总是笨手笨脚的。孩子们也纷纷跑出来,大家有说有笑,开始从满载的雪橇上卸下小猪、家禽、鱼、一块块的肉,各色品种应有尽有。
“说过要买的都买了吗?”外公问,斜着他那锐利的眼睛打量满载的货物。
“该买的全买啦,”伊万快活地答道,在院子里跳脚取暖,砰砰地拍打着手套。
“别打手套,那是花钱买的!”外公厉声喝道。“找钱了吗?”
“没有。”
外公绕着雪橇慢慢走了一圈,声音不高地说:
“你又多拉了什么东西回来了。说不定是没花钱买的吧?我家里不希望有这种事。”
他把整个脸皱起来,迈着快步走了。
舅舅们乐呵呵奔向雪橇,抓起家禽、鱼、鹅内脏、小牛腿、大块肉,掂着分量,吹着口哨,大声嚷嚷夸奖小茨冈人:
“嗬,你可真会挑!”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起劲,弹簧似的绕着雪橇跳来跳去,用啄木鸟似的鼻子嗅这嗅那,馋巴巴地咂着嘴唇,美滋滋地眯起他那东张西望的眼睛,他跟外公一样干瘦,但个头高些,浑身上下都是黑色,好像一截烧煳了的柴疙瘩。他把冻僵的手笼在袖子里,盘问小茨冈人:
“我爹给了你多少钱?”
“五卢布。”
“这批货能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十戈比。”
“这么说,九十个戈比进了腰包。雅科夫,看到了吧,他是怎么攒钱的?”
雅科夫舅舅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衬衫站在那儿,他轻声笑着,望着冷冰冰的蓝天眨巴眼睛。
“万卡,你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懒懒地说。
外婆在给马卸套。
“怎么啦,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崽儿?想调皮了是不是?去吧,去玩会儿吧,上帝的开心宝!”
高头大马沙拉普振起浓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轻轻啃着外婆的肩膀,扯下她的丝头巾,快活的眼睛不时望望她的脸,一面抖掉睫毛上的霜花,轻轻嘶鸣着。
“想吃点小面包吗?”
她把一大块加了许多盐的面包塞进马嘴里,用围裙兜在下面接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马吃食。
小茨冈人也像马驹似的欢蹦乱跳,跑到外婆跟前来。
“奶奶,瞧这马多好,多聪明……”
“滚你的,别来拍马屁!”外婆跺脚呵斥他。“你要知道,今天我不喜欢你。”
外婆对我说,小茨冈人从集市上买来的还不如偷来的多。
“外公给他五卢布,他买三个卢布的东西,倒偷了十个卢布的东西,”她不高兴地说。“爱偷东西,这个淘气鬼!他试过一回,到手了,家里人笑他,夸他能行,他就偷成了习惯。外公年轻时吃够了苦受够了穷,到老来变得贪心了,把钱看得比亲生骨肉还重,喜欢白捡便宜!而米哈伊洛和雅科夫……”
她挥了挥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望着打开的鼻烟壶,又抱怨起来:
“廖尼亚,世上的事啊就像织花边,而织花边的是一个瞎眼婆子,我们还能看清楚花纹吗!伊万卡偷东西要是给抓住,人家会把他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悄声对我说:
“唉,咱们的规矩真不少,就是没有真理……”
第二天我去求小茨冈人,叫他不要再偷东西。
“人家会打死你的……”
“他们逮不着,我会脱身的,我很灵活,马又快!”他笑着说,但顿时又变成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知道偷不好,有危险。我不过为了解解闷儿。我也不想攒钱,不出一个礼拜,你舅舅会把我的钱全骗走的。我不可惜钱,拿走就拿走吧!我有口饱饭吃就行了。”
他忽然抓住我的双手,轻轻摇了摇。
“你这么单薄,这么瘦,不过骨头挺结实,会长成大力士的。听我说,你去学弹吉他吧,求求雅科夫舅舅,真的!你还太小,这真不走运!你人小,脾气倒不小。你不喜欢外公吧?”
“我不知道。”
“除了奶奶,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也不喜欢我吗?”
“你又不姓卡希林,你姓佩什科夫,是别的血统,别的家族……”
他忽然紧紧搂住我,几乎哀叹道:
“唉,我要是有副好听的嗓子,上帝啊,你就瞧吧!我会把人心都烧烫的……你走吧,小弟,我得干活了……”
他把我往地上一放,抓了一把小钉子塞进嘴里,开始敲敲打打,把一块黑色湿布绷紧固定在很大的四方木板上。
可是不久,他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在院子的大门口,靠围墙放着一个橡木大十字架,很粗的主干上有许多节疤。它放在那儿很久了。我刚搬来住的头几天就发现了它,当时它的颜色发黄,比较新,经过秋天的雨淋,现在变得黑乎乎的了。水泡过的橡木,发出一种苦涩气味,它在这又小又脏的院子里成了多余之物。
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的,准备把它立在妻子的坟上,他发了誓愿,要在她周年忌日亲自扛到墓地去。
那天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很冷,刮着风,积雪从屋顶上洒落下来。全家人都来到院子里,外公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前去墓地做安魂日祷了。我因为犯了过失,被罚留在家里。
舅舅们穿着同样的黑短皮袄,把十字架从地上稍稍托起,站在横木的两侧。格里戈里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使劲竖起沉重的木头,把它放到小茨冈人宽阔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忙把两腿叉开。
“扛得住吗?”格里戈里问他。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生气地喊道:
“去开大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
“万卡,你不害臊,我们两个力气都不如你!”
格里戈里一边开大门,一边很严厉地嘱咐伊万:
“注意,不要硬撑!上帝保佑你!”
“老秃驴!”米哈伊尔舅舅从街上喝道。
院子里的人嘻嘻哈哈大声说笑起来,像是人人都高兴把十字架弄走了。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搀着我的手往染坊里走,他说:
“今天外公也许不抽你了,他样子挺和气的……”
来到染坊,他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里,细心地把羊毛直围到我的肩膀,然后他嗅了嗅大锅上升起的蒸气,若有所思地说:
“亲爱的,我认识你外公三十七年了,他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看在眼里。以前我跟他是好朋友,我们一道干起了这一行,是一块儿出的主意。你外公他是聪明人!他当上了老板,我却不行。不过上帝比我们谁都聪明,上帝只要笑一笑,连最聪明的人都会变成傻瓜的。你还不懂,为什么话要这样说,事要那样做,可是你样样都得弄个明白。孤儿的日子不好过。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捷伊奇是个大能人,他什么都懂,所以你外公不喜欢他,不认他……”
听可心的话儿让人很愉快,我望着金红色的火焰在炉灶里嬉戏,乳白的气团从大锅上升起,飘到屋顶斜面的木板上,变作一层瓦灰色的霜。从那毛茸茸的板缝里能看见几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太阳露出来,整个院子里就像洒了一层玻璃尘屑,大街上传来雪橇滑木的吱吱声。房屋的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那烟的影子在雪地上轻轻滑行着,仿佛也在讲述着什么事情。
格里戈里个子细长,瘦骨嶙峋,蓄着大胡子,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一对大耳朵,好像一个善良的魔术师,他一面搅和煮沸了的染料水,一面不停地教导我:
“看什么人都要正眼盯着他的眼睛;狗扑上来咬你,也要这样看它,狗就会后退……”
他的鼻梁上压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鼻尖上布满青筋,就跟外婆的鼻子一样。
“等一等,怎么了?”他突然说,侧耳听了听,随即伸脚踢上炉门,三两步蹿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