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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头死去的怪兽让潮水推到岸边,有人说,死的是龙王爷的三太子。有谁见过真龙?说它是龙,姑且是龙。并不富有的邵勤俭厚葬龙王爷三太子,是对神的敬畏,也是为自己祈福……
邵老五想溜之乎也,可他溜得了吗?凡是开妓院的、设赌场的,除去有官府的背景,也跟黑道有勾搭,各行各业,没有靠山怎么在这个世上混。太阳刚刚升起没多高,西门外玉皇庙的晨钟刚刚响起,大茶壶引路,带着牛痞子一伙人气势汹汹地来到龙王庙下,不由分说,几个地痞混子抢先上船,控制住大榷子,并扭住了邵老五的胳膊。
牛痞子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给人家姑娘开了苞,过后却是土豆子搬家——滚蛋了。日你娘,你还是个男人吗?
邵老五梗着脖子,俺开了谁的苞?老子根本就没碰她,腿长在俺身上,俺愿意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老子根本就没碰她,凭什么不能走。
牛痞子说,说破大天也没人相信,馋猫守着鱼会不吃它,你是佛祖,还是菩萨?兄弟呀,拿出五十两银子,付清开苞的银子,咱们两清,然后你行你的船,俺跑俺的车。男子汉大丈夫,敢作不敢当,连卖大炕的都瞧你不起。
邵老五口气很硬,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不能没干承认干了,更不能干了说没干。
大茶壶把姑娘推到了邵老五跟前,人家姑娘为你献出了宝贵的贞洁,而你却矢口不认账,往后,你怎么在社会上混哪?让姑娘怎么有脸见人?
牛痞子把手一摊,麻溜的,掏出五十两银子摆平,老子没那闲工夫跟你磨牙。
几个小混混将邵老五推来搡去,到什么地方都敢吃杂麻地吗?是不是眼珠子让裤头给磨了,没看清楚。哥们儿,快掏银子吧,你身上的皮发痒了不要紧,哥们儿的手却懒得打人。
一直没开口的邵勤俭也不袒护自家兄弟,老五,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说你没做,人家却不找别人,凭什么闯到咱们船上?
事已至此,邵老五挣脱了小混混的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条白手巾朝空中摇了摇,你们瞧瞧,这手巾上干干净净。
鱼把头站出来说话了,一个说开了苞,一个说没开,不清不白的官司,你们到别的地方掰扯去。咱这船靠帮的地方,不沾这操腚事,别脏了这湾水。
大茶壶用烟袋锅敲打了一下姑娘的额头,你这傻姑娘,花骨朵儿长在你裆里,让没让人给开苞,自己个儿都不知道吗?你说你这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这关口,那姑娘冲到了邵老五跟前,眼睛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然后一扭头,她想寻个物件,一头撞死。滩头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稳船的大铁锚,她一头朝着大铁锚撞去,好在脚底下踩的是软沙子,没能使上劲儿,没能撞到铁锚上,而是跌了下去,磕破了脑袋,血水染红了黄沙……
龙王庙顿时炸了锅,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老鳖吵湾似的,统统一边闪着去。姑娘的这个舍身举动,别人不惦记她的生死,却打动了邵勤俭。敢以头颅撞大铁锚,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见她是个烈女子,再纠缠下去,也让人笑话。什么也别说了,掏出五十两银子,替自家兄弟摆平事端,也替这个烈女子赎身。妓院里正好不稀要这个傻了吧唧的彪姑娘,正好,买她花了二十两银子,有人用五十两赎她,妓院里还大大赚了一笔。
邵老五还想替自己申辩,四哥,俺进了窑子是不假,可俺真的坐怀不乱,没沾她的身子。
邵勤俭也不说话,他让老五跪到船头,朝着那根平时船靠帮时拴缆绳用的船柱老老实实地跪着。邵老四一脸阴沉,爹和大哥不在人世,你以为就没有人管你了吗?告诉你,这船柱就是咱爹和大哥,他们在冥冥之中盯着咱们,你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坏事,真的是胆大包天。爹走时你小不懂事,咱大哥走的时候,他是怎么嘱咐咱们俩的,你说说我听听。
邵老五一字一板地说,咱大哥说,他这辈子没能让咱们邵家兴旺发达,只能拜托你们俩,要发家致富,要有房产,要有地产,祖宗也要有坟地。大哥没能做到,只能拜托你们哥儿俩……
幸亏你还记着……邵勤俭朝着船柱磕了一个头,郑重其事地说,爹,大哥,今天,老四替你们行使咱们老邵家的家法,老五胆大妄为,教他日后不走歪门邪道,俺要教训老五……
邵老四真要教训邵老五,邵家的伙计们心里也着急。马老六和陈大巴掌是老伙计,有辈分,说话也有分量,他们俩也给邵老五说情,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热血冲动做了错事,也是情有可原。老五小时候就没有娘,他的命比伙计们还苦,拉倒吧,这一回饶了他,下次再犯,再严惩不贷。
此时此刻,邵老四根本听不进老伙计们的劝阻,教训自家兄弟,也是做样子给伙计们看。他大声喝道,邵家的事,当伙计的不要多嘴,给我走开!
话音刚落,邵老四挥起手里的那根网梗,朝着邵老五的脊梁抽了下来。猛然,邵老四举在半空中的网梗悬住了,一个人横挡在他面前,这个人正是大嫂郭玉凤。原来,牛痞子他们来到龙王庙下寻衅滋事时,马老六就觉得事情不妙,私下里打发孙快嘴子,他嘴快腿也快,让他赶忙跑进城去找大嫂。大嫂颠着一双小脚,急三火四地跑到海头上,她要阻止老四行使家法。说心里话,邵家只剩下了他们哥儿俩,真的是生死相依,犯了错要动手教训他,邵老四也于心不忍。大嫂来了,化解了这场兄弟纠葛,只是五十两银子花出去了。大嫂也不以为意,五十两银子,即使从火坑里赎出的不是一个好姑娘,也算救她出狼窝火坑,也值了。郭玉凤问,闺女,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夏荷花。
郭玉凤说,夏荷花给我听着,往后,你就跟着我到天兴福杂货铺当帮手,我管你饭,也给你工钱,干得好,年底还有赏钱。但有一样,不能把窑子里的习气带进店铺来。
赎身从良的夏荷花跪下给郭玉凤磕头。头磕过了,她说,荷花从小没有爹妈,是在叔叔和婶子手里长大的。因为家里需要一笔现钱,他们把荷花卖进窑子。想想叔叔和婶子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荷花也不记恨他们。也是荷花命好,遇到了天兴福老邵家,对着日头说句话,从今往后,荷花给老邵家当牛做马,也无半句怨言。平心而论,她往邵老五身上栽赃,也是想借此机会,逃离妓院那龌龊之地。
邵老五惹的这桩祸事,倒给郭玉凤提了个醒,这弟兄俩长大了,到了娶亲成家的年龄,该成家就得成家,总是拖延,恐怕会出麻烦。再说,男人有了媳妇,才算个真男人。她问过四小叔子,有没有自己看上的闺女,有就言语一声,咱们或托媒人,或者亲自登门说亲。高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咱们高攀不起,正儿八经过日子人家的闺女,天兴福老邵家可是挑着模样找。
邵勤俭还有些羞赧,没有说起马兰花,倒是鱼把头,跟邵家大嫂说出了邵老四的心事。对那个在脚上绑了木鞋赶海、拉扯好几个兄弟姐妹过日子的姑娘,郭玉凤倒是听说过,这个姑娘能操持家,肯吃苦,可就是家境太贫寒,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女孩子,骨子里缺少富贵气。既然四小叔子有这个意思,当嫂子的就用点儿心,先打听一下街坊邻居,摸摸底细。如果姑娘人品出众,就是家境贫寒,即使门不当户不对,咱就算娶个贞洁烈女,也是老邵家的幸事。
一连十几天闷热,憋得大海都透不过气来。半空中压着一层厚厚的云,云层下面窝着一层雾气,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珠来。傍晚时分,从沉甸甸的云层中飘落下了雨滴,开始雨珠很小,天色黯黑时,雨越下越大,一阵风夹杂着雨雾横扫而过。天际处传来的隆隆的雷声,似乎贴着海面向海岸滚来,时不时地刮起一阵风,裹挟着雨珠密一阵疏一阵,不紧不慢,下了整整两天两夜。船上预备的柴火都让雨水淋透了,根本生不起烟火,无奈之下人开始吃凉的生的。将就吃过两顿,肚子便有些受不了了,几个伙计穿上蓑衣到岸上去看看,有没有卖干粮的。天底下的人都在家里躲雨,哪有出门做买卖的。
雨不停地下,遮雨的舱顶也漏进了雨水,船上的人只好用油布,把渗水的地方遮掩一下。伙计孙快嘴子用火镰打着火,抽他的旱烟袋,还是这玩意儿好,小锅饭,你们没吃的,我却断不了炊。吧嗒吧嗒,抽了一袋又一袋,开始挤在一间舱里的人都让旱烟呛得直咳嗽,可过了一阵子,大伙儿都觉得这烟味从来也没有这么好闻过,拼着命地往鼻子里吸烟味儿。
瞧着孙快嘴子不停地抽烟袋,邵老五想起来了,舱角旮旯还放着两坛老酒,中和居的老酒。平时出海,四哥不让船上的人喝酒,只有船靠帮时,才让伙计们喝上几口。这时候,把老酒拿出来,大伙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肚子里没有食物,几口老酒下肚,便有了些醉意。谁也没想到,这雨会下起来没完没了,一连三天三夜,雨水也没有停的意思,到了第四天,雨越来越大,而且雷声也越来越大。俗话说,雷声大,雨点儿小,可这一回不同,雷声大,雨点儿也大。大海里的鱼鳖虾蟹也都躲进了老洋子,滚滚的河水带着泥沙流进大海,海水也发生了质变,海面上一片浑浊。张山开始诅咒,也不知哪个丧门星屁股眼生旋儿,得罪了老天爷,这雨才没完没了地下,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喝了酒的邵老五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说,一定是出了妖孽,要不然,老天爷不会下雨时又霹雳火闪地打炸雷,真的能吓死人哪。
邵勤俭说,咱们不能这样干等着,要找吃的,再不吃东西,会饿出毛病来。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船上,俺到城里去一趟,带些干粮回来。
几个伙计拦住了邵勤俭,这样的雷电风雨,平生未见,恐怕老天爷是要收人了,咱们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能让老天爷给收了去。
看着直刺大地的雨水,郭玉凤知道,守在船上的人断炊了,她心急火燎,想打发人去给船上的人送吃的。雨下到这个分儿上,想找个跑腿的,想多花钱雇人去送,也没有人愿意跑这个腿。这个节骨眼上,倒是刚刚赎身的夏荷花站出来跟郭玉凤说,俺去吧,俺去给他们送吃的。
郭玉凤没答应,毕竟是个闺女家的,霹雳火闪的大雨天,男子汉都不敢跑这个腿,你不行。
夏荷花说,婶子,俺脚大腿快,也不怕霹雳火闪。男人不比女人禁得起折腾,没人给他们送吃的,他们饿坏了肚子,毁的可就是身子骨啊。
郭玉凤说,这雷,是要劈死人的。
夏荷花说,俺没做过亏心事,不怕雷劈,真不能再耽搁了。
郭玉凤赶紧把店铺里的全部火烧、杠头和锅饼用油布包起来,捆在夏荷花的后背上,再让她穿上蓑衣,戴上斗笠。郭玉凤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如果不行,就不要出城,过北河套的时候,如果涨了大水,就折回来,不要冒险蹚水过河。
这一路上,哪里还能看得出路,大路小路全覆盖着雨水。夏荷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也不知摔倒在雨水中几次。北河套已经发了大水,洪水已经漫平了人们过河的那座桥,只剩下两根平时做扶手用的绳索还悬在河面上。她想扯着绳索过河,等到她用手抓住了绳索,她的身子已经让洪水给冲得摇晃起来。没有办法,她只有死死地抓住绳索,不能松开。恰巧在这时候,一个赶着牛的中年男人要过河,他抓着牛头上的缰绳,让夏荷花抓住牛尾巴,借着老牛的力量,蹚过了湍急的河水。
等到过了河,那个赶牛的说,你要有爹娘,这样的大雨天让你一个闺女家的出门,一定是后爹后娘。
夏荷花向赶牛的道过谢,她说,俺连后爹后娘也没有。
赶牛的说,那你婆婆的心也够狠毒的。
夏荷花大声笑起来,我还没出门子,哪里来的婆婆?
夏荷花冒着雷雨赶到西海头,见到邵家哥儿俩时,她一头栽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身来。这个尚未成年的女子,浑身上下湿透了,背在后背上的那个油布包里的干粮却是干的。邵家哥儿俩感动得不行,伙计们也惊讶不已,一个闺女家的,舍生忘死给一群男子汉送吃的,男子汉们也自愧不如。霹雳火闪一晚上,那紫蓝色的电鞭把个西海头抽打得遍体鳞伤。到黎明时分,雨水小了,风刮得也不那么猛了。
天亮时,雨停了,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持续的高潮也渐渐地退了下去。直到天色大亮,人们才发现,一头谁也未曾见过的怪兽静静地卧在海滩上,一半身子浸在海水里,眼睛半闭着,已经气绝身亡。它的头部有角,下颌上有髯,脊梁骨突出,身上还有大块的鳞片。怪兽的脚像是大大的鸭蹼,带着尖尖的爪子,尾巴老长。
雨过天晴,西海头上海水潮上来一头怪兽,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瞧热闹。邵家兄弟没见过这怪兽,连在海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的鱼把头,号称认得大海里所有的鱼鳖虾蟹的人,也没见过这怪兽。这是何类奇兽?人人面面相觑。人群里站出了一个小老头,他是城里赫赫有名的读书人乔德秀,他写过乡土志,无论何种动物植物,他都有所见识。见到死在海头上的怪兽,乔先生认为,这是龙子。龙子触犯了天条,龙王爷这些天一直动用电神和雷公劈死了这头孽畜。说它是龙,因为它的下颌有髯,头上生着鹿角,还有鹰爪鳞片之类的特征。乔德秀说,这是龙王爷的三太子,龙生九子,形态各不相同,三太子名叫嘲风,是龙王爷九子中最阴毒的一个,也只有他最有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三太子的形态类似于怪兽。
这时候,人群中又站出一个留洋学子模样的人,此人叫韩云阶。正是因为年轻,韩云阶才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这种场合敢于直言。世界上的物种林林总总,龙也只是中国的传说,有谁见过真龙?真龙何时何地现过身?这都是中国人想象杜撰出来的而已。地球上只存在过恐龙,而且在亿万年前已经灭绝。可是今天,在我们号称遍地都是读书人的金州城,竟然有人振振有词地把这海洋里的不明动物,说成是龙王爷的三太子,愚昧,无知,迷信。照此下去,中华古国只会越来越迂腐,越来越无知。
见有人出面驳斥他的观点,乔德秀气不打一处来,孺子小儿,读了几天洋书,便敢以下犯上。既然你懂得,你说来给老少乡亲们听听,这不是龙王爷的三太子嘲风,又为何物?
年轻气盛的韩云阶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自己的观点。他说,我在国外学的是经济,而不是生物,虽然说不具体,但我敢断言,这是一种海洋里的哺乳动物,而绝对不会是什么龙王爷的三太子。
乔德秀已经气得浑身打战,孺子小儿,还敢胡乱辩解,你是谁家子弟,敢在此胡言乱语?
有人拉开了韩云阶,并呵斥他,既然你也难下定论,那就让着老先生。老先生说是龙,说是龙王爷的三太子,你就姑且当它是龙,姑且当它是龙王爷的三太子。
因为天气炎热,没过多久,人们观赏怪兽的热情已过,再加之怪兽已经开始腐烂,身上发出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人们纷纷捂起鼻子,远远地躲避开了。金州的街长曹世科出面,动员几个热心人,就在海滩上挖出一个大坑,要将此怪兽掩埋。
邵勤俭上前拦住,等一等,先不要草率行事,俺想出钱,厚葬这头怪兽。老先生不是说它是龙王爷的三太子吗,咱们就用三太子的规格厚葬它。
鱼把头听说邵老四要厚葬这头怪兽,他嗔怪道,邵家老四是不是真的要发疯了,老天爷为了劈死这头怪兽,刮倒了多少棵大树,大水浇倒了多少间茅草房屋,冲走了多少亩地的庄稼,几乎庄稼人一年的收成都毁于洪水之中。你要替这怪兽发丧,替这怪兽厚葬,你抽风了吧。
邵老四主意已决,他不知多少次在这海湾打鱼,在这海湾泊船,听说了多少关于龙的传说和故事,可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龙,也不知龙是什么模样。这一回,他遇到了,并亲眼看见了,管它是怪兽还是龙,在他心里,他权当这怪兽就是龙。他请乔德秀写篇祭文,雇南街德和木作铺制作一口大棺材,将怪兽装殓。他把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现场,郑重其事地将龙王爷的三太子厚葬入土。墓穴已经选择好了,也挖掘好了,就在龙王庙大殿后面的空地上。他又请城里的胡石匠为三太子刻一方石碑,铭文记载下整个事件的过程。
举行厚葬仪式那天,春明照相馆的刘师傅还背着照相机来到了西海头,拍下几张照片。不管是龙还是怪兽,毕竟发生在金州地界,金州城里的各位头面人物也纷纷登场亮相。文人墨客自然少不了诗兴大发,或口占,或手书。即兴之作,也真的有写得好的,甲午科举人阎宝琛引用嘉庆年举人林世兴所作的七律:
龙王岛扼海门东,我辈登临兴不穷。
潮落潮生天地阔,人来人去古今同。
接下来有人唱和,此人便是城内的饱学之士毕维藩,他摇头晃脑吟唱出来:
今日真龙从天降,碧海原本与天通。
蓬瀛众生皆堕泪,西海黄沙葬嘲风。
为让龙王三太子下葬,邵老四里里外外总共花去了五十两银子。众多名人来捧场,晌午,邵老四在城里最好的馆子同升楼请客,总共请了四桌客人。那天,来客也都给足了邵老四的面子,能写的给他写,能画的给他画,能赋诗作对的,也都给他留下了诗文墨宝。
金州街长曹世科很是感慨,身为街长,他就没想到为这头怪兽或者说是龙王爷的三太子收尸下葬这件事,一个出海打鱼的年轻人却想到了。通过邵家老四出面埋葬龙王爷三太子这件事,可见金州的民风,凡夫俗子也有了担当责任,敬佩,敬佩。
郭清义对曹世科说,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别看他是个打鱼的,其实他抢的是你这个街长的风头,也抢了我们公议会的风头,只花了五十两银子,他买到手多大的一个面子。
曹世科说,区区一个街长,面子也不值什么钱,一个平民百姓能想到埋葬龙王爷的三太子,说到底,就是不让老百姓承受那冲天的臭气。他做好事,我这个街长不给他面子给谁面子?
郭清义感慨万端,我是经商的,我用的是商人的眼睛看人看事,我有言在先,用不了几年时光,恐怕这个邵勤俭便会凌驾于你我头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在同升楼的雅座里面闲谈时,邵老四也不再避讳祖上曾经给吴三桂当过差的事。说到吴三桂,众口一词,都说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邵勤俭说,真实历史并非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吴三桂之所以降清,是因为他在北京城里的百十口家眷均遭杀戮。京城中出了奸贼,京城大门紧闭,逼得吴三桂无路可走,他才不得不降清。
曹世科感叹,你们邵家的先人追随吴三桂,直到今天,依然看得出来邵家忠心可昭日月,难得。以后与你多交往,相信我们也能成为挚友。人生在世,广交天下朋友,但是,情同手足的生死之交不可多得,如果有幸,我愿意把乾一兄当作朋友。
邵勤俭也朝曹世科连行大礼,过奖,冠甲兄能把我当朋友,乾一真的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厚葬龙王爷三太子,邵老四走进了名人圈子,他自己说,小鱼拴到了大鱼串上。那天在同升楼,邵老四喝得有点儿过量。回到家里见到大嫂,他心里有些忏悔之意,这事做得是不是有点儿得不偿失?花费五十两银子,去安葬一头不知是何物种的怪兽,此举,是不是有点儿败家的意味?
郭玉凤听了,却是喜上眉梢,老四老五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成人,如果说老五骨子里还有那么丁点儿山狼海贼的匪气,老四真的是个正人君子。你惜财如命,从未奢侈过,大嫂是当娘的,哺育过孩子,小孩子长大成人的过程,没有一帆风顺的,没有不生病的,生一次病,长一次精神。生病对孩子来说,不是坏事,攀龙附凤并不是巴结权贵。人生在世,要近君子,远小人,要结交高人,与高人接近,对你本身也能提高品位。老百姓说得好,宁可给英雄好汉牵马坠镫,也不给赖汉子当祖宗。给你写诗题字的这个阎宝琛,就是举人,平时你登门拜访,花钱也难求他的字,何况诗文。听说有不少名流都光临现场,花费几十两银子,给你置下了人脉人气,买下了名声,值得,太值得。
因为这次为龙王爷三太子下葬,邵勤俭在金州城有了威望,有了名气。城里再有什么大事小情,要绅士名流到现场之时,均少不了要将邵勤俭奉为上宾。这年秋天,金州城里的天后宫经过修缮,让人耳目一新。九月初九这天,宫殿里的神像开光,庙堂之上也要挂匾。有的匾额太旧太老,要换成新的。大戏楼上就少一块匾额,负责修庙的山东会馆的人发下话来,大戏楼上的这块匾额,不问资历,不论功名,谁写得好,就选用谁的。金州城里的文人墨客们纷纷登场亮相,都想一试身手,横幅题写了不少,可能让人心动的,却一直也没有出现。金州城遍地风流,可此时此刻,却无人能题写匾额。
这时候,从小工的人群里面走出了一个小老头。只见他走到书案前,选了一支毛笔,试了一试,然后蘸饱墨汁,一阵奋笔疾书,“省观世迹”四个大字跃然纸上。这字写得,苍遒有力,形神俱佳,连不太懂得书法的邵勤俭也禁不住叫起好来。众人一片喝彩声,连那些书院的学子们也是一片赞叹。山东会馆的那位掌事走上前去,央求这个小老头留下尊姓大名,小老头一开始不肯答应,后来,经不起人们一再央求,便题了落款,山东即墨王丕纯。读书人都知道,山东即墨王丕纯是闻名山东、辽东的大儒,想不到,这位大儒竟然也出现在天后宫。山东会馆的掌事央求王丕纯老先生,既然写了匾额,那就再大笔一挥给两根台柱子题写副楹联。
王丕纯想了片刻,他写下了楹联,上联为:优孟衣冠,假啼笑时真姻缘;下联为:骚人游戏,小风流处大文章。
写罢,引起一片叫好声。王丕纯却趁着众人没注意,混进人丛,悄没声地走了。而留意他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邵勤俭。王丕纯走在前面,邵勤俭跟随其后,走出很远,直到王先生发现了跟随在自己身后的邵勤俭。王丕纯说,这位后生,你跟着我,不知有何事?
邵勤俭说,凭着先生的才学,为什么要混在修庙的工匠中做苦工?先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心之事?如果有什么困难,方便说出来,我也好助先生一臂之力。
王丕纯真是遇到了难心事,在山东老家,王丕纯一直在书院教书,学子中有一纨绔子弟,顽劣不化,王丕纯教训他时,下手过重,谁承想,这个顽劣子弟竟然一命呜呼。王丕纯摊上了官司,为躲官司,才流落到金州,因为身上没带盘缠,只好来到天后宫做苦工,混饭吃,也想凑点儿盘缠,再谋生路。
邵勤俭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脸颊一阵发红,真的难为情。不过,他灵机一动,将王丕纯带进了距离天后宫不远的天兴福杂货铺,想从大嫂的柜上支取十两银子送给王丕纯。可大嫂的柜上也只有五两多银子,他又从旁边的店铺借到五两银子,邵勤俭把这十两银子一并递到王丕纯的手上。
王丕纯感动不已,素昧平生却如此慷慨解囊,一直跟随自己的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邵勤俭说,乾一敬重先生的学问,先生能写出那样一笔好字,绝非凡人,只是乾一手头没有许多银子,只能供先生眼前之用。
王丕纯想推辞,可又难以推辞。他说,我也不知如何方能报答知遇之恩,既然你喜欢我的字,我便给你写。王丕纯给邵勤俭留下这样一副楹联,上联为:业精于勤,修其孝悌忠信;下联为:经商有道,亦能兴国惠民。王丕纯在金州城的天后宫留下牌匾和楹联,也为邵勤俭留下了楹联。
告辞时,王丕纯说,我看乾一印堂发光,面颊生辉,应该在明年开春之际,会有好运应时而到。
邵勤俭从衣袋里掏出自己的帖子,递到王丕纯的手上,他说,借先生吉言,无论乾一发家与否,希望你我后会有期。
王丕纯说,等到你我再相逢,你一定会出人头地,成为一位大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