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落(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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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曲两阕(2)

对,你问得对,吉林兵后来怎样……后来,不等硝烟散尽,我就跑过去,扶起吉林兵,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头上、身上、腿上……全是血,腹部的肠子也摊出来一截。我心里那个悲痛啊!真如刀绞一般。他躺在我怀里,沾满泥巴的脸冲我苦笑了一下,这一下我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你想,我俩的感情多深哪!有一年,我俩一起受命执行一项侦察任务,那就是化装潜进一个村子里侦察敌人部署情况。这次任务很重要,决定着围歼战斗的成败。临进村前,我俩分头确定了各自的侦察内容,然后决定,次日黄昏在村头的石庙前聚齐,要是见到庙脊上的石狮子被砸坏,那就意味着出事了,剩下的一个人什么也不要管,独自回部队。第二天黄昏,我先来到了庙前,看到庙脊上的石狮子完好无损,嗨,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回到了家一样。过了一会儿,他也来了,见到我,不用说,比我还高兴,我俩紧紧地搂在一起,好久好久没有松开……就是那场围歼,胜利后,上级给我俩一人记一次三等功。我又讲跑了是吧?总讲跑。我接着讲吉林兵的最后。最后,大凌河对岸的敌人一边加强火力,一边加紧修复我们没来得及拆完的浮桥。情况真是万分危急呀!我把吉林兵的肠子按回去,解下绑腿,准备给他的腹部缠上。我就是抬,也要抬着他离开这里。可是,吉林兵虚弱而吃力地用手阻止了我,他小声地告诉我,他不行了,要我们赶快撤。无论是陪他在这里,还是抬着他离开,都会贻误时间而一起被敌人消灭——那样,会酿成更大的悲剧。明白吗?你明白什么是更大的悲剧吗?不太明白。好,小伙子,我再问你,你以为我们几个即将撤退是为了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吗?当然是?唉,你不懂什么叫特殊年代的“特殊”二字,不懂什么是革命的复杂性。我们保存自己,是为了付出更大的牺牲!我们必须边打边撤,以便将十几倍于我们主力部队的敌人引离我们部队撤退的正确方向,为刚刚渡河的主力部队赢得哪怕是一秒钟的安全时间,否则,就一定会发生更大的悲剧!明白了?好,我当时也明白了。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将吉林兵的身体放安适些,然后站起身,命令身边的战士向另一方向撤退。就在这时,陷在血泊中的吉林兵看了我一眼,看了我手中的枪一眼,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冲我点一点头。我一下就明白了,吉林兵不愿我们在撤离前,让他一个人生命垂危地落入敌手,他希望我能帮他坦然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这种情况你在电影中看到过吧?一般都是外国的?不,在战争年代,在我们中国,这种现象也经常有,只不过我们的电影很少演。我的眼泪唰地又一次淌了出来,看远处,大股的敌人已经架好浮桥了,吉林兵这时身体梗动一下,目光凝定,嘴角伴着血沫吃力地鼓出两个字:老——李。我一听,吉林兵是在乞求我了,不然能叫我老李吗?我和他一样,才十八岁呀!我只好把枪对准他,他看了我一眼,安详地闭上眼睛,我把头扭向一边,双手对着他——我最亲爱的战友,扣动了扳机……

老头讲到这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看到我俩头上的树桠纷纭地伸向天空,使天空变得扭曲。空气清冷了许多,四周静谧。过了好久,我顿顿地、极力使自己的语言跟思维不相脱节地说:“这……不能说明您是一个敌人,”我忽然找到一个这个老头愿意用的语词,“那是特殊年代。”

“不,”老头说,“故事还没有完。”他低下头,注视着脚下的落叶,像是寻找哪片跟哪片相似。我注意到了他的右耳,残缺扭曲,颜色暗红。“你听我往下讲。”他说。

大凌河阻击战,我们边打边撤,边撤边打,成功地吸引了敌人,掩护了主力部队。当然,我们也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八九个人,最后只剩下三个人。经过辗转流离,于半个月后找到了大部队。这之后的事情,我不说了。我不说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戎马倥偬,战事频仍,不容你对生活、对情感有太多的梳理,太多的追忆,太多的向往。不说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有什么说的呢?我的心底里,一直深深埋藏着对吉林兵的眷恋,只不过这种情感,像你们年轻人许多年前流行过的一首歌里唱到的: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好了,转过年,1948年秋,我们举行彻底大反攻了,那就是著名的辽沈战役。我们先拿锦州,封锁锦州机场,攻占配水池阵地,血战亮甲山……亮甲山你知道吧?对,三营的八、九两个连,从早晨打到太阳偏西,接近四百人的队伍啊,只剩下不到四十人。我们眼见着那么多亲爱的指挥员和战友们浴血奋战,捐躯沙场,全都打急眼了,最后是一边哭一边冲锋的。大力士杨增耀你知道吗?解放后小人书里宣传过他,举着铡刀砍铁丝网的……还有梁士英,更是家喻户晓了,就是那个用肚子顶住爆破筒塞进碉堡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一直到总攻的时间,我二十万大军攻入锦州城内,大炮、坦克、步兵,一起向前。我们四面八方,横穿竖插,分割包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继而短兵相接,展开白刃战,杀得敌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我眼里,锦州成了一个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火药桶。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着、冲锋着,不时被敌人的尸体绊得趔趔趄趄。就在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一阵呻吟声,好像是在叫我。我一看,离我不远处仰躺着一个国民党兵,不知伤着哪儿了,反正全身上下都是血,地上也是一摊血。见我走过来了,像是见到了什么希望,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劲儿,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我面前,不停地央求我,叫我打死他,意思是他实在遭不起罪了,让我给他添添枪。我一下就想起了吉林兵。这个该死的,他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吉林兵。我想,千刀万剐你还来不及呢,你想死得痛快?没门!于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继续向前冲锋了。

老头的话讲到这里,一只小鸟的影子倏然从面前飞过,倒像是给老头的故事画上了休止符。老头愣了半天,呆呆地目送那只鸟,一直看到它飞向尽处。

“要是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停了一会儿,我说。我站在老头面前,神情庄重,一如他的下级。

“是吗?”老头不信任地问,“你想没想过这样做了之后会怎样?”

我暗暗吃了一惊。

“是的,那个国民党兵后来没死,他居然活了下来,成了锦州十万守敌中的俘虏当中的一个。”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觉得老头的谈话里隐藏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

“是的,他没死。何止没死,他还活得好好的。何止活得好好的,他几年前竟然凭着记忆中我缺掉过半块耳朵,费尽周折地通过组织打听并找到了我。你说这个世界令人难以置信不是吗?”

老头搓了一把胡须,让我的耳边又响起那种踩落叶的声音,然后接着讲下去——

他几年前找到了我,激动万分地说明了情况,激动万分地感谢我,我当时几乎都晕了。天知道他怎么会活下来;天知道他活下来,又怎么能躲过五十多年当中风风雨雨的历次浩劫。他说他当时万般乞求我,我都没有一枪崩了他,不管怎么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给我介绍说,解放后,他回了家乡种地,因为他本是一个苦出身的农民啊,被人抓了壮丁。后来又到城市做工,结了婚,生了孩子。如今——我说的如今,是他前几年找到我那会儿——他的一个儿子在香港,另一个儿子在长沙,还有孙子孙女什么的,他们都很孝敬他,也都在为祖国做贡献。他感到晚年很幸福,这样,他才越发感激我,把我当作他的恩人。

他的感激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这我能看出来。是的,我能做到理解,可是我做不到接受。我这是成了什么?一个敌人这样感谢你,在自己的战友中你不是敌人是什么?所以开头我说过,我是敌人。不是吗?我几十年来一直都想着那个吉林兵啊!到现在,我就更加内疚和难受得不得了。跟你说,我八十年代初也上过几天“夜大”,念过“逻辑学”。比如说吧,一对甲乙矛盾体,设甲正,则乙反;甲反,则乙正。我枪毙吉林兵是对的话,则枪毙敌人是错的;我不枪毙吉林兵是错的话,则不枪毙敌人是对的;我枪毙吉林兵是错的话……怎么,这个结论演绎到哪儿啦?难道我枪毙吉林兵错了?也就是说,我枪毙敌人是对的?废话,枪毙敌人当然是对的——哎哟哟,我说些什么哪?我真是把自己说糊涂喽!

后来我就想,要是当初我不遵从吉林兵的请求,或许他会活下来。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坐卧不安。手足无措。茶饭不思。要知道,大凌河阻击战,那是多么特殊的情况啊!记得当时我如实跟部队领导汇报了情况,部队仍给了我二等功的嘉奖。真的,这就叫特殊情况。对,你说得对,后来遇到的那个国民党兵也是特殊情况。我好像知道有一个古希腊哲学家叫赫……赫拉……对,还是年轻人记忆好,叫赫拉克利特,他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不就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不幸的人吗?

那个死里逃生的国民党兵每年来拜访我,看望我。见了面,说不多的话,握长时间的手,走的时候留很贵重的礼品。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可以容忍他活着,可我不能容忍我知道他活着,更不能容忍他竟然来拜访我。是他的行为在折磨我,侮辱我。有一年,我终于严厉地对他说:你杀了我吧。要不,我就杀了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俩都七十岁了。我跟他从头到尾讲了我内心的痛苦和经历。他听懂了。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去。第二年,他真的没来看我。第三年,他的长沙的儿子给我来信说,他父亲不久前去世了。他在信中说,他父亲后期变得很孤独,性格上有些异常,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只有我,可我不是他的朋友……

起风了,天光更加沉暗。四周的湿气似乎慢慢加重。我竖起衣领,默默地望着老头。老头许是站累了,许是讲累了,他弯下腰,停了好久,才拾起地上的扫帚。接着他转过身,用心地扫去我们身边那座烈士冢上的落叶和纸屑。“五十多年啦!”他自言自语道。他的态度既满怀庄重,又满怀内疚,还有无尽的失落。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借着还是黄昏,我可以第一次辨清碑上的烈士名字:丁学义。

暮色苍茫时分,我和守门的老头慢慢走出了陵园。

翌年夏天,我毕业了。临离开S市时,我独自来到这里。正是草长莺飞之际,这里清静如故。丁学义的墓冢,整洁之至,纤尘不染,分明能看出人为的守护与修葺之痕。又三年,秋,我出差路过S市,复去凭吊,发现这里已积尘日深,荒草散乱。它们纠缠和堆积着,宛如数不清的时间。那时候,我知道,时间,正是无所不摧的时间,使得这个世界上又悄悄坠落了一枚枯黄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