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32)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主要靠回忆往事打发日子,我怎么能忘记过去呢?也许正是因为我难忘过去,在老朱来看我时,我才违心地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当着他的面,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然检查出来癌症,我甚至恳求大夫,对我女儿也封锁消息。这样做对我实在是苦不堪言,但我懂得什么是爱——过去,老朱曾这样爱护过我——他为此当了囚徒。
为了让老朱彻底绝了和一个癌症患者组织家庭的念头,以免除他的先喜后悲,给他再留下新的创伤,我不得已拿出来他(你知道‘他’是谁)的来信。当老朱认真地去读那封信时,我心情矛盾到了极点,几次想把实情告诉他,几次又把吐到舌尖的话咽回去。我自己对自己说:徐虹啊!你要承受得住感情的煎熬,熬过这个时辰,对老朱和你的良心都是个解脱,干脆就用这封信开始冷却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谁知就在这个时刻,女儿小飞来病房了。她不知深浅地向老朱谈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并从她的角度明确地表示了对我们结合的忧虑。我虽然不赞成她的生活态度,但是她对我们俩的事情的结论,正是我力求的。因此,我并没有过多谴责女儿的疯话——因为她无意中又把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了一些。远些就远些吧!只有远一些,老朱才能去赢得他新的幸福,而不至于被我这个癌症患者缚住手足。
老朱离开那间屋子时,神情十分激动。他可能认为我们母女串通在一起,一块儿在他面前演戏!
这也只好由他去了,他经过阵痛之后,新的生活一定会萌发——这是一个尊敬并深爱他的女人,闭上双目后在另一个世界所苦苦期待的。
叶涛!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对老朱透露一点其中的内情。不然,我几个月的自我煎熬,都将付之流水,那将把我个人的不幸导致给他,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宁。
当然,我的病不排除好转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几乎少到没有。我怀着能活下去的意念生活,就看老天能否体察一个女人的半世艰辛了!
我肝区又开始疼痛了,大夫已经让我服用五毒:蝎子、蜈蚣、长虫……应在将来能见上你一面——或在长安大街,或者在火葬场。
徐虹
×月×日
我双手颤抖着把这封信折叠起来,装进我的衣兜。在小飞面前,我尽量抑制着涌上眼角的泪水,可是小飞却轻轻地呜咽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妈妈一直以为这封信已经寄到你手里了,前几天一直念叨着没接到你的回信。最可怕的是手术前两天,妈妈突然对我发了脾气,她训斥我那天不该对朱伯伯讲那些话,并叫我马上去拍个电报,叫朱伯伯来北京。当时,我怀疑妈妈神经上出现了分裂,正不知怎么回答妈妈才好,妈妈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低声地对我说:‘妈妈刚才说的都是胡话,肝病严重的人都爱发肝火!小飞,你一定能理解妈妈!’”
“后来呢?”我把头垂到胸脯,这样可以使小飞看不见我眼睛涌出来的大滴大滴的热泪。
小飞咬着下嘴唇,声音哆嗦着:“到了动手术的头天,医院要家属签字。我那个在海外回国探亲的爸爸主动要为妈妈签字,我妈妈一直摇头,那么就让我这个当女儿的来签字吧!我妈仍然表示不太同意。最后,她喃喃地吐出了朱伯伯的名字!我爸爸嘴里连连说‘荒唐’,眼睛也变得泪蒙蒙的了,我则趴在床边失声痛哭起来。叶叔叔!我自认为是生活已经使我的心结了冰,但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我仿佛被妈妈的炽热所融化了。理智和感情的价值观念发生了根本的颠倒,我想立刻骑上自行车去邮电局,可是妈妈又以她沙哑的声音喊住了我,反口说:‘小飞!你就以女儿的身份签字吧!’这时,我的心抽缩成了一团,竟然握不住那支轻轻的蘸水钢笔,我第一次发现我没能寄出去那封信,是亵渎了妈妈最圣洁的感情。因此,我为妈妈动手术签了字后,还是偷偷地跑到邮电局,以妈妈的名义给朱伯伯发去了一封电报,请他速来北京。”
“电文中提没提到你妈妈的病情?”
“没有。”
“老朱不一定会来。”
“为什么?”小飞两只泪眼直视着我。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人的感情世界就像一座深沉的湖,它囊括的‘元素’太多了。比如:那天你的态度,你妈妈的态度,以及你爸爸的突然来信……”
“咳!那只是我名义上的爸爸,他在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布里斯班已经儿女成群,连第三代人都有了。估计妈妈对他把她和朱伯伯之间的事都讲过了,所以有一天我爸爸突然问我:‘小飞,朱雨顺先生真有那么好吗?’我说:‘爸爸,反正他比你要好。听说在年轻时,你曾在灯红酒绿的生活中,一度抛弃过妈妈!朱伯伯正好和你相反,妈妈越是受苦,他越爱护妈妈,后来,为妈妈坐了大牢!’爸爸连连点头说:‘我有愧!我有愧!对你妈妈我没尽到责任,对你也没有尽到义务!这次回国探亲,就是来偿还我的良心债务来了。小飞,你和你妈妈有什么要求,我全部满足。’叶叔叔,他昨天去办理签证手续,今天早晨飞回香港,专为给妈妈去买一种西德出的止疼药剂去了。这种药剂在国内还很罕见,即使是有也轮不到给我妈妈注射的份儿,她的身份不过是个孩子王——小学教师!”
“你妈妈手术后还好吗?”
“大夫说割去了肝癌变的部分,手术成功,用扫描器追踪了一下,没有发现癌扩散。”小飞愁楚的脸上,略略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可是我爸爸从手术后,情绪更加沉郁,我怀疑大夫对他讲了真话,对我隐瞒了实情。不然的话,我爸爸何至于为买药飞往香港呢?”
“她会好起来的。”我宽慰着自己,也宽慰着她。
“要是果真有那一天,我妈妈看见你回北京来了,一定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小飞在这一霎间回归了童心,那两个小酒窝浮现在她脸上,瞳孔里闪烁出光彩,她向往地说:“到那一天,妈妈和我,加上叶叔叔和梁伯伯、朱伯伯,咱们去颐和园,租上一只船,到昆明湖上放舟。然后合上一张影,上边的题字应当是:异姓异名的挚爱家族!这么写合适吗?”
“不合适!”我答。
“噢?”她诧异地看着我。
“因为到那时候,你不能再称呼他为朱伯伯了!”我说,“当然,这么称呼也可以继续使用,但实质上已经起了变化。”
小飞立刻沉默了。
“怎么,你还持反对态度?”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本来对自己非常坚信,现在……现在……我很矛盾。”小飞低声地说,“从兵团回来,我好像从北极走向赤道。尽管生活上还有许多不如意,但毕竟是又一个春天来了。朱伯伯、妈妈、梁伯伯、叶叔叔……你们的一切行为,正提示我重新思考生活。”
我还想多对她说点什么,医院甬道里传来木拐拄地的笃笃声响——梁仪奉召到医院来了。还离很远他就金鸡独立式地停下脚步,向我扬了扬手中的木拐,表示对我返回北京的欢迎。他身旁还走着一个身材微胖的老者,他满面红光,肚子微微凸起,他一只手搀扶着梁仪向前迈步,另一只手向我缓缓摇动。我从这个老者的神态上立刻分辨出来了,他是报社社长于江。
出于礼仪和良知,我立刻从长椅上站起身来。于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叶涛!你受苦了,在这一点上,我是有责任的!”
“您不是也和我一样吗?”我淡淡地一笑,“只不过比我受罪晚几年而已。历史,让我们懂了不少东西!历史正在重新组织中国的人际关系。”
“……人际关系?”小飞若有所思。
“你没感到生活中的冷色,正在变成暖色吗?”我说,“如果没有这种改变,你,我,怎么回得了北京?你看,老于同志和徐虹同志并不熟悉,他在信里告诉我,过去他来看望过你妈妈,现在他又来了!”
小飞感动地叫了声:“于伯伯!”
“小飞!你妈妈好些了吗?”于江关切地询问。
“让他们进去看看吧!破例就这么一次!”小飞目光转向了护士。
刚才那位护士还是冷颜冷色,脸上如同挂着一层秋露,此时也被这生活的热流席卷,她脸色窘红地点了点头,迅速背过身去,给我们开了“绿灯”。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唯恐惊扰了手术后的徐虹。她面容枯瘦,两腮下凹,闭着双目躺在病榻上,如果不是从她鼻翼的微动证明她还活在这个人世间的话,简直如同一个已经和这个世界告别、到“天国”去报到的人了。
梁仪骤然低下了头。
于江悲恸地合上双眼。
我两眼凝视着徐虹的脸,记起了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我的心为这个纯真而坚韧的东方女性而真诚地祈祷,继而泪水泉涌般地冲出眼帘……我想:老朱好容易熬到解禁的日子,两只劳燕可以搭一个好窝了,但这时老朱心上那盏灯,却因为熬干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难道人生真是像老朱开车一样,一会儿爬上陡壁,一会儿驶向深谷。当汽车轮子把这些都远远地甩在了后边,驰进了绿的原野、花的草原时,又出现了一座断桥……
诚然,徐虹此时尚未熬尽她最后的一滴油,她那枯槁的骨架也还没有最后断裂,但她那生命的钟摆所敲响的,似是一声微似一声的晚钟。在这个时刻,我已无任何多余的选择,当天晚上我去了电信局,给朱雨顺的老上级——劳改局政委庄华打去了长途电话,我向他详细地报告了她的一切(当然不会忘记说明徐虹回绝老朱的根本原因),恳请他敦促老朱立刻来京。于江则忙于为朱雨顺回京准备房子,他煞费苦心地特意从京郊移植来一棵蓬蓬松松的古槐,种在了汽车库的旁边。尽管这棵古槐在人口密如蝼蚁的北京,再难以招来一只山喜鹊,于江还是用卡车把树弄进城,以使老朱对报社不感到陌生。他深知朱雨顺一生和“官”字无缘,老朱回京后于江想叫他当他的司机。如果老朱感到眼神不济,不愿再握方向盘,就安排他当司机班班长,指挥报社大小十部车辆的调度,叫他天天能嗅到汽油味儿。
梁仪也奔忙起来了。在这个急迫的时刻,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智谋,他腋下夹着一本徐虹的影集,架着木拐东奔西跑,在几次碰壁之后,一家雕塑厂的雕塑师,终于被他感动了,答应按照徐虹的相片为她塑一个头像。梁仪一石两鸟:万一徐虹死里逃生,这尊头像作为梁仪送给他俩的礼物;一旦徐虹无法逃脱死神的追逐,向这个世界挥手诀别时,这尊头像则是梁仪呈献给老战友朱雨顺最珍贵的纪念物。
第三天上午,我们按照朱雨顺来电中的车次和车厢,去北京站迎接他返京。那天早晨,天空飘落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鹅毛大雪:路白了,树白了,高高低低的房顶,一律被白雪覆盖,就连北京站那口自鸣钟,时针也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似的,旋转得特别慢。好容易熬到了进站接人的时间,车站广播喇叭又报告出火车误点的消息。约莫到了中午时分,这趟列车才徐徐开来,列车顶上覆盖了一层雪粉,若同一个满头银发、步履蹒跚的老者,流着鼻涕,喘着大气,吭哧吭哧地开进了站台。
由于时间临近春节,旅客极多,火车车门被人流堵塞了。我俩只好沿着车窗玻璃跷足探首地向车里张望。突然,一扇车窗被打开,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一个庞然大物已然从窗口跳出车厢。草绿色棉大衣像张开的鸟翅一样,在我们眼前一闪,朱雨顺像半截树桩似的站在了面前。
“老朱!”我伸出手去和他握手。
他避开了我的手,炯炯目光直直地射向了梁仪:“好个梁瘸子!当初红卫兵怎么没敲断你另外一条腿呢!”朱雨顺气呼呼地质问着梁仪,“叶涛不知底情我不怨他,你身在北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徐虹得的是癌症?”
梁仪哑巴吃黄连地吧嗒着嘴唇,可是朱雨顺不容他解释,牢骚像连珠炮弹一样喷射出膛:“当初,拉线搭桥的是你,今天拆桥堵路的还是你,你……”
我忙插嘴打断朱雨顺的话说:“我证明,老梁当时确实不知道她的病情!就连她女儿小飞都以为她妈妈得的只是美尼尔氏症。”
“他应该知道。”朱雨顺粗声粗气地喊着。
“是,我应该知道。”梁仪甘愿做挨打的“黄盖”。
“你事事比人家聪明!”朱雨顺不依不饶。
“却常干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儿来。”梁仪苦笑着说。
“这点不也是事实嘛!”
“唉!”朱雨顺叹了口长气,把手里的旅行袋塞在我手里,架起梁仪一只胳膊说,“我在火车上骂了你一夜,一见你这‘金鸡独立’的架势,粗话马上骂不出口了,真是一对冤家!”
“东西呢?”梁仪问道。
“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是最合格的无产阶级!走吧!站台上人快走光了!”朱雨顺搀扶着梁仪,走向地下甬道。
我尾随在这两个老兵身后慢慢走着,酸楚之情油然而生:一个免于罹难大墙之内,但是少了一条腿。在我记忆里,梁仪那两条短腿走路的速度赛得过自行车轮子,在50年代夜访徐虹住家时,我紧走慢走硬是赶不上他。历史太喜欢捉弄人了,偏偏索取他的一截小腿,而把一根木拐偿还给他,让他尝尝人间烟火的滋味。一个锒铛入狱,但是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他没丢失身体的任何部件,连一根毫毛也没短缺,可是他丢掉了人的权利,人的尊严,人的称呼,而代替朱雨顺大号的是阿拉伯数的番号,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百。表面上他是个有胳膊有腿站着走路的人,实际上是一株被甩进荒郊的孤坟野草……
“这是什么?”我摸了摸手中空荡荡的旅行袋,圆滚滚滑溜溜,噢!这是和老朱一直形影不离的伙伴——那顶带着洞孔的老兵的钢盔。我酸楚的心情上,顿添苦辣味道,因为十年之前他只带着这个伙计走的,今天,他又带回来他这件仅有的财富。
去也空空,归也空空。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还有好转的可能吗?”朱雨顺边走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