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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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7)

“那个叫小林的红卫兵,完全和大姚相反。他身材矮胖,又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弄到的绿色棉衣棉裤,浑身上下武装得如同一个长圆形的橄榄球。即使这样,他还是嫌这间隔离室太冷了,每逢他值班看守我时,总是随身带来一个小煤油炉子,不断伸出他那短粗肥胖的手指头,在跳动的火焰上取暖。他长得很腼腆,绿色棉帽子下面露出来的那张脸,圆鼓鼓的像个女孩儿家。尽管他的相貌比大姚要温顺安分得多,说话从不粗声大气,但我总是从心眼里怕他。他在动员我交代‘特嫌’问题时,曾对我说过这样一段话:‘徐虹,你该放聪明一点,趁早把你那位反革命丈夫,在解放前夕留给你的破坏任务交代清楚。农村土地革命时,经历过流血斗争,农民把地主倒挂在树梢上点了天灯。现在,城市正在找补流血斗争这一课,因为不搞流血斗争,就不能彻底消灭你们这些资产阶级。你的道路摆得很明显,不老老实实交代问题,这个化学实验室就是你的炼尸炉,这间屋子就是你的坟地!’他讲这些话时,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总是直直地盯着我,目光中虽然没有一丝凶光,嘴角甚至还带有点孩子气的微笑——那神态就像是一只猫咪,在爪尖玩弄着一只吓得要死的老鼠——我真怕这只圆脸的、不露牙齿的‘人猫’。

“大姚看守我时,总是把窝头、菜汤送到我这间屋子里来。他怕窝头冻成硬疙瘩,常常是裹在他的棉大衣里。因而当我嚼着这半凉不热的窝窝头时,深深感到这个不断训斥我的大姚,冷酷中藏有内热。轮到小林值班的日子,他总是驱赶我下楼,到食堂去吃热饭。表面上他是一番好意,可是每次去吃饭,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灾难。我要艰难地走下楼梯,到一楼之后,要尾随在牛鬼蛇神的队伍之后,作恐龙时代的爬行表演。从一楼到食堂,要穿过开阔的操场,每到开饭时间,都有许多无知的孩子涌进学校,他们排成两道人墙,看‘牛鬼蛇神’从他们脚下爬到百米之外的饭厅。

“操场上的污雪踩成了冰,‘牛鬼蛇神’从人墙的夹缝中爬着前进。身子底下的寒气直透心肺还好克服,用阿Q精神对待它,只当自己是在冰天雪地练习匍匐前进就是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不是来自地下,而是来自地上,每每爬出一两米远,就要挨几十下脚踢。他们笑着、叫着,像是踢皮球一样,在我们身上踢来踢去。我真不知道那些平日温文尔雅的孩子,怎么会变得没有一点人性。他们踢、踩还不算,还别出心裁地在我们被剃光的阴阳头上吐唾沫、浇冷水。因而我们这些爬行动物爬到食堂时,头上无一例外地都多了几个冰疙瘩。

“‘看!多角兽!’

“‘瞧!玉麒麟!’

“‘带犄角的牛魔王下凡了!’

“‘母夜叉头戴夜明珠!’

“奚落、嘲笑、谩骂……像根根铁针,扎着我们的耳朵;像条条鞭子,抽打在我们心上。押解我来食堂吃饭的小林,似乎把这个当成他每天生活中的一大乐事,圆睁着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年龄上可以当他母亲的女人,在雪地上爬行。偶尔,在我面朝黄土背朝青天,像觅食的蚯蚓一样向前蠕动着身子时,他还偷偷地踢上我两脚,拿我取乐。他自认为,我不知道是他踢的,可是我也长着眼睛,我能辨认出他穿着的那双五眼棉鞋。那双棉鞋比市场上卖的棉鞋要厚实得多,因而我推断出来他有一个慈爱的母亲,这鞋是他母亲为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又推断到他可能是个过度受宠的独生子,小小年纪就沾染上了人间的邪恶。别看他总笑眯眯的,有一次我拒绝去食堂吃饭时,他居然从厕所里弄来一堆冻硬的大便,叫我当窝窝头咽下去……

“一个小青年——面孔像个姑娘一样的红卫兵,心肠何以变得如此歹毒,这里边涉及民族学、历史学、心理学,我讲不出个名堂来。但是,就从这个时候起,我渐渐地意识到了我们中华民族不仅仅有引以为自豪的长城、黄河、长江,也有使人唾弃、埋得很深的劣根性。叶涛,你想想六十年代的世界,阿波罗宇宙飞船,都已经飞上月球了,宇宙飞行员走出飞船,在月球上任意地遨游,而在我们这块古老而光荣的土地上,人还在进行爬行动物的表演——也许只有我们炎黄子孙,才能想出这种绝招儿,并把这种古代皇帝都难以想象的土刑法,风靡到中国的每一寸土地上。不能把这种邪恶表演都归结到‘文化大革命’账上,我们民族自身存在阿Q劣根,它潜入中国人的血液骨髓,一盘根蔓延到了今天。不是吗?不然那腼腼腆腆的小林,所以能演绎出野兽行为来,就难以找到最完满的解释。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红卫兵小林的,假如没有他驱赶着我进食堂,老朱或许永远找不到我了。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北方人称为‘小年’的日子,我们这些‘牛鬼蛇神’,爬进食堂后一个个地从水泥地上站起来。我发现一个胳膊上戴着红箍的魁梧汉子,双手叉腰地站在食堂的一条长板凳上。

“他头戴顶狗皮帽子,多少天也没刮掉的黑胡茬儿,黑硬黑硬地包围了他的嘴角和鼻翼。他披着件破军大衣,威风凜凛地往那儿一站,使人联想到样板戏中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排成长队等待舍饭的牛鬼蛇神,一个个本能地低下了阴阳头,因为外地和外单位的红卫兵,常在这儿寻找捕猎的对象,一旦从这儿被抓走,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大伙把头低得挨近胸脯,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最初也吃惊地闭上了双眼,但大脑皮层下的记忆,似在告诉我,这个汉子有一点面熟,仿佛在哪儿见过。我奓着胆子扬起面颊,向他瞥了一眼,突然认出来他不是别人,而是朱雨顺。

“我的心顿时跳得如同一面乱鼓,身不由己地向后仰了一下,差点晕厥在我身后那个人的身上。老朱从队列中也发现了我,他跳下板凳,向我身旁跨了两步,又突然转身走开,向押解我们进食堂的红卫兵喊道:

“‘喂!革命的同志们,哪位是负责徐虹的?’

“‘我。’小林应声而出。’

“‘我是××兵团的?为了查找徐虹的下落,我们走遍了东西南北城。’朱雨顺琅琅的话音,在小小食堂的空间中震荡,‘她过去在我们那个片教书,我们要对这个……这个……教员进行批斗。请借给我们半天吧!’

“‘介绍信。’小林伸出手来。

“‘就靠它。’老朱指指胳膊上的红箍,‘如果这个你还不信任的话,看看这个也可以。’朱雨顺‘刷’地拉开棉袄摁扣,用手指点着胸脯上的枪弹疤痕,‘看见了吗?你还在你娘腿肚子里转筋的时候,老子就放火烧山当抗联了。不过,你放心,我一直是个头戴钢盔的大头兵,不沾走资派的边儿。怎么着,把她暂时交给我们吧!’

“小林到底还是个没经过大阵势的雏儿,被老朱这么一白话,就没了主意。他眼球乱转了半天,却回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食堂里‘牛鬼蛇神’的怜悯目光,一下都转向了我。好像是我的死期将至,阎王爷派小鬼来接我进酆都城似的。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不是我的噩耗,老朱在帮助我金蝉脱壳,他所表演的一切,就是为了把我从这儿弄走。

“叶涛,我陷入矛盾的旋涡中了。当初我躲在医院病床上时,我把生存下去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托我的学生去找他;此时,他历尽艰辛终于找到我了,我倒反而替老朱打起算盘来了:他这不等于是玩火吗?一旦这把火引到他的身上,世界上将又增加一个不幸者。不,不仅仅是不幸者,这把火会焚了他的老巢,把他变成火焰中的一枝干柴,宇宙间的一个气泡。我一个从小在乳娘的摇篮中长大的小姐——新中国的一个普通教师,我——一个女儿的妈妈,究竟有什么权利叫老朱为我付出这么严酷的牺牲呢?难道还要让这个喝尽黄连水的汉子,和我一块儿淹死吗?

“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拿出少有的勇气,对小林说:‘我……我就留在这儿接受审查,我哪儿……哪儿也不去!请小将考虑我的恳求!’

“老朱的脸色陡然变了,恶狠狠地瞪着我,很显然,我的回答使他非常失望,我把头低垂着,心里默默地说:‘老朱!谢谢你这片心意,我虽然是个弱者,但也不能活得太自私。你能理解吗?’

“‘不行。我们非弄走她去批斗不可。’老朱这个从来不会说谎话的汉子,在这个年头居然也学会了演戏,他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对小林说:‘你们看见了吗?她害怕我们对她进行揭发斗争,愿意留在你们这个庇护所里……’

“‘你别信口雌黄!’小林反驳老朱说,‘同是革命组织,我们怎么会成了庇护所呢?’

“‘那你为什么不敢把她交给我们?’老朱当头一‘将’。

“‘这有什么不敢的?’这只雏儿终于上套了,‘我马上去指挥部汇报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参加你们的大会。’小林风风火火地走出食堂,奔向了主楼指挥部,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朱两只铁钳子一样的手掌,已经钳住了我的一只胳膊。他不容我分说,推推搡搡地把我弄出食堂,又迅速地把我推上了停在操场上的吉普车。

“我急了:‘老朱,你……’

“‘别出声!’老朱低声地下着命令,“小林抱着一件棉大衣,匆匆地朝吉普车跑来。他边跑边喊:‘等一等,还有两个同志也要去参加你们的大会——’

“滚你娘的蛋吧!’老朱猛地踩着了油门,吉普车旋风般地驰过操场,闯出了校门。吉普车一开上大街,立刻淹没在车辆的洪流中了。

“‘去哪儿?’我的心跳得失去了节奏。

“他不回答我。

‘对你来说,这太危险了,你送我回去!’

“他毫无反应。只是不断地按响吉普车的喇叭。在‘嘀——嘀——’的声响中,把别的汽车甩在吉普车身后。有一两次,他超车时,车身擦着车身,以致使那位司机摇下车窗,对老朱怒目而视,而另一个司机,则干脆对他破口大骂:‘喂!是奔丧吗?是你老婆死了,还是你孩子归西了?老浑蛋——’

“老朱对此毫不理睬,他只是不断扭转方向盘,吉普车飞一样地穿街过巷,直到把车开到了郊区的一个三岔路口,他才停下车来,并摘下狗皮帽子,擦着他满头热汗,说:‘徐老师,你受苦了!’

“听惯了谩骂和训斥的我,突然听见了老朱的问候,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眼圈不觉红涨起来。不过短短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吧,我像从一个陌生世界,走到人的世界中来了,我的嘴唇哆嗦着,我的眼角滚下了泪瓣,但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你冷吧?’

“我摇摇头。

“‘来!给你这个!’他把大衣拽下来递给我,用目光命令我披在身上。

“我的泪水立刻流成两道小河:‘朱师傅!谢谢你。可是……可是……万一要是连累了你……’

“‘战争年代没有被枪子儿打穿脑袋,已经算我活得过了头。现在,我没有家业牵连,我什么也不怕。’老朱阴沉着脸,宽慰着我的心说,‘说句实话吧,要是知道今天的世道变成这个样儿,我当初就是掉了脑袋,也不会向沙河渡口打那几炮。如果人死了确实有灵的话,小翠和她妈也许正在九泉之下,戳我的脊梁骨呢!和我一块儿冲锋陷阵倒在血泊里的战友,看见这世道,也一定会瞪圆了一双双血眼,对‘文化大革命’日爹骂娘——’

“‘老朱——轻声点!’我朝车外指了指。

“‘你放心,没人听得见。就是有人听见了,我朱雨顺也不怕。我是个命硬的大兵,要杀要剐,由他们的便。’他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徐老师,你不同于我,你有小飞,你有文化,你又是老师,你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我不安地询问他。

“‘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过,要熬到天黑了才能去,所以,现在我先把车开到这儿来避避风!’他感慨地连连叹了几口气,‘要是小团儿在1960年没当饿死鬼就好了,我可以把你拉到大山沟里去,在那儿待着,比在任何地方都保险。可惜小团儿命薄,没熬过那场大饥荒。’

“‘老朱,别提小团儿了,我……’

“你是不是饿了?我到那小饭铺去买点吃的来!’他推开车门要下车。

“我一把拉住他:‘你别离开车吧!我怕。’

“‘别怕,我把车门锁上,谁也开不开。’他掏出钥匙掂了掂,‘你稍等一小会儿,我立刻就回来。’

“果然,没过五分钟,他用纸兜捧回一兜热包子来了。他把纸兜往我座位旁边一放:‘徐老师,都吃了它,一个也别剩下。’几个月不知肉味的我,像饿虎得食一样,不一会儿,把将近二十个肉包子,都吞进了肚子。饥饿使我丢开了腼腆,腹饥使我忘记了礼让,等我把包子吃光之后,才若有所失似的向老朱表示歉意说:‘朱师傅,我……我……太狼狈了!’

“‘你再等一下。’老朱拉开车门,又跳了下去。

“‘老朱……我吃饱了。’我招呼他,‘你别再去买什么东西了!’

“他再次把车门上了锁。片刻之后,他双手捧着一个大海碗走回车里。我看了看,这是一碗漂着油花的鸡蛋汤,当我一口一口地喝着这碗热汤的时候,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它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汤碗里,它使我的心扉,在温暖中多了几分酸楚和苦涩。叶涛,对于我和他的结识,你完全清楚,那是由于一次既偶然又非偶然的车祸,我才认识了老朱这个人。我至今还记得在医院那棵梧桐树下,倾听着梁仪向我讲述老朱身世时的情景。那顶带着弹痕的钢盔,记载着老朱苦难而光荣的履历,它使我激动,它使我勇气倍增——我这个处处谨小慎微的女人,居然有勇气一个人去了交通中队。在那儿我碰了壁,便拉着头上缠着绷带、刚刚出院的小飞,再次去叩打交通中队的大门。

“‘司机没有任何责任!’我说,‘请你们解除对他的拘留审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