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全1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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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0)

他返身进了大帐篷,大帐篷里也空空如也。

幸亏宋武不知道八个“男兵”正围坐在灶房里烤火,不然的话,他一定重重赏迟大冰一记耳光,这时候,套在爬犁上的马“咴咴”地昂头嘶鸣起来,宋武火辣辣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为了平静一下昏热的头脑,他先去卸套,然后又去给牲口拌料。他很感谢这三匹马,“没有它们的嘶鸣,我宋武当真会犯下打人的错误哩!”——他想。

“疙瘩李”听见马嘶,第一个从灶房火堆旁跑了出来,他是想来帮助贺志彪卸马套的。在槽头旁碰到的却是宋武。他愣了片刻,走上两步说:“宋书记,是您?我还以为是‘呼噜贺’哪!”他对比支部书记还要高得多的县委书记,态度更为虔诚。

“是我。”

“您去灶房烤烤火吧!我给它们拌料。”

宋武拿着根拌草料的棍子,乜了一眼“疙瘩李”说:“这活儿交给你干我不放心。”

李忠义表白说:“我是从长城脚下农村来的,懂得咋样喂马。”

“我不信。”

“疙瘩李”急了:“您这不是寒碜人嘛!我在农业社干过饲养员。”

宋武停下手中的草料棍,问道:“那我考你一个问题,牲口吃多了草料,会得什么病?”

“肠梗阻、胃破裂。”李忠义滚瓜烂熟地背诵着。

“要是人吃多了粮食呢?”宋武把话纳入正题。

“人?人?……”李忠义一时没醒过神儿来,翻着眼皮看着马棚棚顶,琢磨着回答的词儿,“人吃多了粮食,也会闹毛病,因为人的肠胃比牲口娇嫩得多。”

“那你为什么硬拖着邹丽梅去喝第三碗粥?”宋武把闷在肚子里的邪火,一股脑发在了李忠义身上,“难道邹丽梅同志在你眼里,还不如这四条腿的马吗?”

“不,不……”李忠义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支书的吩咐,对他说的话,我一律照办。”

“要是他说的话不对呢?”

“支书代表党,党指的道儿,都是没缝的桥,我只管往前走就是了。”李忠义愣愣地回答,“您是县委书记,当然就更代表党了,我相信您每句话都是对的。”

宋武望着这个一脑门糨子的青年人,心里虽然急得火烧火燎,但是无计可施。他猛然拔出腰里掖着防狼用的手枪,递给李忠义,命令他说:“你把那匹母马拉出来,给我毙了它!”

李忠义神色惶惶地说:“宋书记,这为个啥?垦荒队一共才九匹马呀!那匹母马肚里还揣着驹子哪!”

“吃马肉。”

“这……这……”“疙瘩李”葫芦头上渗出汗珠。

“快,先把它拉出马棚。”

“您……您……”李忠义脸色变了,“您这是图个啥呢?贺志彪拉着它到附近屯子配了种,开春都该产马驹子了。”

“你为啥不执行命令?”宋武脸绷得如同一块铁板,两眼狠狠瞪着他。

“宋书记……”李忠义恳求说,“您咋能下这样的命令呢?那匹母马……”

“噢!原来县委书记的话,也不都是对的呀!”宋武从李忠义手里拿过手枪,意味深长地说,“看样子,你这个年轻人的脑瓜,还不是架在脖子上当摆设的,还能辨别个黑的白的嘛!我提醒你,无论哪个党员、哪个支部书记说的话,都不会绝对正确。你要开动这个家伙,”宋武顺手掏出手绢擦擦李忠义脑门上的冷汗说,“多想想,他的话是不是真有道理。有理的,你去办;没理的,你要顶回去。说个名词,这叫‘独立思考’。俞秋兰在开荒时,勇敢地把拖拉机开出去,就是这样的行为,党喜欢这样的青年人,不喜欢‘磕头虫’,你明白了吗?”

李忠义懵懵怔怔地说:“我……在山沟沟,从没听过这些个道理,今天,您……给我开了窍了。”

宋武不相信“疙瘩李”能把他的话立刻全部消化掉,变成他今后的行动指南,为了加深他对这次谈话的记忆,宋武采取了“填鸭”式的灌输。他对李忠义说:“你把我说的话背一遍。”

李忠义颠三倒四地把宋武的原话重复了一次。他脸色通红,手足无措,直愣愣地像初进学堂的小学生,在宋武面前垂手而立。

“迟大冰呢?”

“在灶房烤火。”

“为什么不在帐篷里生火,都到灶房去烤火?”

“支书说,这叫锻炼。”

宋武的火气真是不打一处来:“荒地那么多枯根野藤,你们倒自愿守着烙饼挨饿。现在,我给你个任务,把拖拉机用过的废机油桶,做一个烧木头的大火炉。”

“疙瘩李”一提干活,马上来了劲儿:“就做一个炉子?还有迟支书和邹丽梅的帐篷呢?是不是做上三个火炉?”

“迟大冰愿意锻炼,叫他一个人在小帐篷冻冰棍去。他如果不愿意受冻,搬到大帐篷去住。”

“那……邹丽梅呢?她……是个女的。”李忠义刨根问底追问着,“总不能和我们一块儿住去呀!”

“她准备进山!”

“进山?谁当火头军?”

“迟大冰。”

“谁领着大伙盖房呢?”

“你。”

“我?”李忠义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我?我只会卖苦力气,脑子太笨,您千万别给我套上这个夹板。”

“就得叫你开动脑筋,拉这挂车。”宋武说,“人的脑袋也和机器一样,总不转动就该锈住了,你要在工作中,好好磨磨你那一脑瓜铁锈。现在,你把灶房中烤火的人带上,先解决挨冻问题——用废油桶打一个炉子。把迟大冰给我叫这儿来。”

李忠义吭吭哧哧地还想说什么,宋武一板脸,对他下了命令:

“立正——

“向后转——

“目标——存放废旧油桶的工棚。齐步走——”

“疙瘩李”挺着腰板,神色庄重地走了。

看着李忠义的背影,宋武心里有些回暖。他觉得对这个素质并不坏的青年人,是不是过于严厉了?由李忠义他联想到迟大冰,回暖的心立刻封了冻:他正在把李忠义这号青年人,变成木头疙瘩,不,变成他手中的棍子。他怒气冲冲地在马棚前踱步,等待着迟大冰的到来。但这时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卢华骑着一匹马,闪电般出现在他面前。他披着的老羊皮袄,像鸟翅般飘飞着,皮袄内的棉袄棉裤上都挂着冰凌,就像天兵天将,穿着一身亮晶晶的银色盔甲,从天而降一样。

“你怎么来了?”宋武感到十分惊讶。

卢华脸色冻得紫青,他翻身下马,强笑着说:“我琢磨着爬犁上不了山了,为了赶紧把木料抢运下山,不耽误家里盖房,我和俞秋兰用拖拉机拉着拖斗,装了一车圆木送回家来。在过铃铛河河面时,拖拉机履带已经爬上了河坡,冰层突然断了,阿弥陀佛,幸亏‘斯大林80’上了岸,可是拖斗陷进河谷里,拖拉机怎么使劲,也拉不上来这斗圆木。没办法,我和小俞只好下了冰河,一根一根地往下卸木料。可是卸完木料把拖斗拉上来以后,我俩没劲再把那么多根又沉又滑的圆木装上车去了。我从附近屯子里借了匹马,跑回家来求援。离老远我就看见你这件草黄色的军大衣,就直接奔你这儿来了。”

“冒失鬼!”宋武貌似责备,实为心疼地说,“要是拖拉机开到河心陷下去,你和小俞连拖拉机的舱门都推不开,就得成冻死鬼!”

“过去,我们坦克群横穿清川江追歼美国鬼子时,没有一辆坦克陷下去。”卢华抹抹脸上的泥巴,嘿嘿地笑着说,“想不到在这不宽的铃铛河翻了‘船’。也怪了,这儿地理位置比朝鲜靠北得多,白黎生吹吹口琴,一下子就沾掉嘴唇上的两片肉,这么冷的天,冰层怎么会裂开呢?”

“你了解铃铛河的底细吗?这条河里所以有那么多‘傻大姐’生存,因为河的上游,经过一个温泉地带,隆冬天气,冰层比黑龙江要薄上一尺,今天,没叫你们俩去酆都城找阎王爷报到就算便宜了你们。”宋武不忍心再批评站在眼前的“冰人”,转身朝李忠义的背影喊道,“这儿一共十匹马,除去邹丽梅一个人留下,给卢华擀热面条以外,把贺志彪、迟大冰等九个男子汉都叫出来,骑马奔铃铛河。快——”

卢华说:“我不能留下。”

宋武说:“我命令你留下。”

卢华翻身上马。

宋武敏捷地抓住马缰。

卢华在马上央求着说:“宋书记,我是垦荒队队长,把别人撵到铃铛河去装圆木,我怎么能留在家里?”

宋武在马下指指自己鼻子尖说:“你是垦荒队队长,我是个啥?我是北大荒的垦荒总管!你趁早下来,把马交给我!”

卢华争辩地说:“您年龄大了,我——”

“你……你怎么了?”宋武脸上又黑又硬的胡子都翘了起来,“照照镜子,你的脸又青又紫,盖上一个纸幡,都哭得过了。别废话,快下来去灶房烤火。”

卢华还想磨蹭,宋武猛地往下一拉卢华的腿,卢华没有防备,一下从马上栽倒在雪地上。还没容卢华站起来,宋武纵身一跃跨上马背,抖缰奔向了茫茫雪原。

后边,屁股上剪着“北京青年垦荒队”字样的九匹野马,风驰电掣般地追随着宋武那匹坐骑,直奔铃铛河而去。邹丽梅追出来,想拉卢华到灶房去烤结了冰的棉衣裳时,卢华不见了。她喊着:“卢华——卢华——”没有回声。她不知道,卢华和另一个小伙子,合骑着一匹马,重新奔向了铃铛河……

夜。

静谧而温暖的夜……

空寂的女帐篷因为多了一个女伴,立刻焕发出奇异的光彩。俞秋兰结了冰的棉衣,挂在灶房烤着,又因为她的行囊留在了伐木队,当晚便和邹丽梅合钻了一个被窝。这两个姑娘,已经和衣而卧快一个月了,为了偿补两个异姓姐妹离别后的思念之苦,也为了彼此用身上的温热抵御这北国严寒,她俩第一次脱得只剩内衣短裤,亲热地搂抱着睡在一起。

她俩脸贴着脸,小声地说着悄悄话儿。

“小马好吗?”

“好!”

“怎么好法?”

“瞧你!想他想疯了吧!”

“谁问你这些,”邹丽梅赶紧改口说,“我问的是他的工作。”

“他伐木的数字,仅次于鲁玉枝,名居第二。”俞秋兰说,“除了这个新闻之外,小马还提了个呱呱叫的倡议。他提出伐多少株树,埋上多少个松子。他从一本书上,读到过杨靖宇将军的事迹:当年抗日联军被围困在小兴安岭时,杨靖宇将军和他的部下,饿得吃树叶、嚼棉絮,却舍不得用松子充饥;他饿得摇摇晃晃时,亲自动手,和抗联队员把松子埋进向阳的山坡上。小马说:‘今天咱们伐下来的松树,兴许就是当年抗联种的呢!咱们伐了多少树,再种上多少松子。北京青年只有建设的义务,没有享受烈士们血汗成果的权利。’丽梅姐,小马这个提议有多珍贵呀!”

邹丽梅心里满足地笑了,脸上却不露声色,她问:“骑马岭冰天雪地的,能埋下松子吗?”

“你没进过森林,落叶几尺厚的地方,冻层很薄。”俞秋兰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先把落叶扒开,用大镐刨成树坑,下种后再把落叶盖上,让它起棉被一样的保温作用。”

“哎呀!真有意思。”邹丽梅羡慕地说,“可是你们比我累多了,我这火头军总离不开火。”

“我们伐木、运木、刨坑、埋籽……每到晚上,穿着棉衣往帐篷里一躺,被子往身上一盖,就都睡着了。”俞秋兰对着邹丽梅的耳朵说,“说一件事,丽梅姐你就知道我们疲累到什么程度了:昨天夜里,席卷荒地的第一场‘大烟泡’,居然没能吹醒我们。卢华怕他的呼噜搅人,还是蜷缩在拖拉机机舱里过夜,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一看,吓了他一大跳,男男女女的垦荒兵,都躺在冰天雪地里。篝火早就熄灭了,各色花被一律变成白的。抬头一看,男女帐篷都被风卷到树杈上去了。他忙跳下拖拉机机舱,大喊一声:‘哎!白毛女和白毛男们!睁眼看看吧!山当枕头冰作被了!赶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他上下嘴唇一碰,说话倒是不费劲儿,可是我们起得来吗!甭说姑娘们动弹不了,就连小伙子尽管呜呼呐喊地瞎叫,也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丽梅姐!你猜这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夜里下的大雪,经过零下二三十度的冷风一吹,和被褥冻在一块儿,成了一张张的‘冰床’了。无论怎么用劲,也甭想坐起来。没有办法,卢华只好手拿一根木棍,挨个地敲打‘冰床’,把被褥周遭的冰震开,叫小伙子和姑娘们爬起来。

“‘冰床’冻得最牢固的,要数小春妮了。她盖着你给她的那床鸭绒被,外边整个冻成了冰棍儿。因为鸭绒被最暖和,放出来的热量也最多,因而冰冻得也最结实。石牛子抡着的木棒打折了两根,才算把小春妮从‘冰床’上给‘解放’出来。

“我们笑着、闹着、嚷着……只有石牛子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他不是哭他的被褥上出了圈套圈的雪水痕迹,而是哭那只和他形影不离的小松鼠——在白黎生帮助他捶打被角的冰雪时,把和他一个被窝睡觉的小松鼠给打死了。”

“真好玩。”邹丽梅掩掩俞秋兰的被角,身子贴紧俞秋兰,追问着说,“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