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25)
“真也邪了门儿啦!”贺志彪奇怪地说,“为什么你来挑水?那几个小伙子吃枪子儿啦?”
“贺大哥,我是炊事员,这是我的责任哪!”邹丽梅淡淡地一笑说,“‘疙瘩李’和我抢扁担,到底没有抢过我。”
“嗬!还真不简单哪!”贺志彪拿出车老板的架势,在空中抽了一声响鞭,三匹马拉着的爬犁,在荒原上奔跑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邹丽梅说,“哎!小邹,我想问你个事儿。”
“我知道的,一定告诉贺大哥。”邹丽梅系着被风吹开的头巾回答。
“你那双辫子哪?”
“剪了。”
“为啥剪了它?”
“这有什么奇怪的!”邹丽梅漫不经心地回答,“留着它碍手碍脚的,就赏了它一剪子。”
“不那么简单吧!”贺志彪往身上围了围老羊皮袄,斜了她一眼,“我这脑瓜虽然比不上‘小诸葛’,可也吃二十多年咸盐了,你别用谎话蒙我。”
邹丽梅心想:“是不是马俊友向大个子泄了密?不然,贺志彪为什么不说别的,专说这双辫子?”她低头盘算着,该怎么回答贺志彪的提问才好。
“哎!说话呀!干啥耷拉下脑袋了?”
“贺大哥,你……你把进山伐木的情况对我说说吧!”邹丽梅脸红了,央求着说,“一个姑娘家剪辫子,没啥好说的。”
“你不坦白是不是?”贺志彪把手伸进老羊皮袄,摸了好一阵子,忽然拿出一个桦树皮包儿来,在邹丽梅眼前一晃,又塞进他的羊皮袄里,蔫蔫乎乎地一笑说,“这就是事实。”
这一手,可把邹丽梅镇住了,那桦树皮的包儿,分明是她送给马俊友的,尽管贺志彪是个忠厚老实人,马俊友怎么能把她的辫子交给第二个人呢?邹丽梅想来想去,一定是马俊友不小心把它丢了,被“呼噜贺”捡到了,不然,那辫子包儿怎么会到贺志彪手里呢?没有办法,她只好向贺志彪如实地讲了她剪辫子是为了进山伐木,后来她把辫子送给了马俊友,请求贺志彪把辫子还给她。
贺志彪忍不住咯咯地乐了,他把怀里那个桦树皮的包儿,交给邹丽梅说:“别看我大大咧咧,和黑脸张飞一样,我还粗中有细哩!那天,在森林里小马帮助我往爬犁上装木头,忽然从身上掉下一个小白包,我恍恍惚惚看见里边包着的是姑娘的发辫。这家伙马上拾起来装到衣兜去了,我怎么‘审问’他,他也没对我老实交代。我想了想,姑娘群里只有你一个人剪去了辫子,一准是你送给他的,可是心里吃不准。幸好,我赶着爬犁要离开伐木点时,马俊友追上了我,递给我一个桦树皮的包儿,叫我代交给你。我看看这个小包儿,和他藏到衣袋里的包儿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多,就计上心来,诈你一下。瞧!从小马嘴里掏不出来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了。”贺志彪在爬犁上笑得前仰后合。
邹丽梅脸色一红一白,她急忙打开那个桦树皮包着的小包儿:里边不是她的辫子,而是断了铜环的半条旧皮带。到这时,她才知道上了贺志彪的当。邹丽梅想狠狠捶打贺志彪几拳,报复一下大个子的行为,怎奈贺志彪装出一副可怜相,连连求饶说:“小邹!我给你们中间既当义务邮差,又当穿针引线的红娘,还不能将功折罪吗?”
“只饶这一次,可不饶第二次。”邹丽梅被“呼噜贺”的憨傻神态逗笑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半条皮带用桦树皮包好,塞到紧贴心扉的内衣口袋里。她很理解马俊友回赠她这份礼物的意义,因为邹丽梅记得在天安门前,马俊友的母亲将这半条牛皮带交给儿子时的肃穆神情。那是马俊友的父亲——解放战争中牺牲了的老红军,当年过雪山草地时,吃剩下的半条皮带。马俊友把这半条皮带托贺志彪带给她,不但有开荒中共勉的含意,而且有爱情上坚贞的象征。
“这回,你高兴了吧!”贺志彪眯眼笑着说,“还想捶我不?”
邹丽梅摇摇头:“不了。贺大哥,你真好!”
“还有好的呢!”贺志彪像变魔术一样,从皮袄里掏出来两个像孙悟空的脸一样的玩意儿,递给邹丽梅说,“这是小马带给你的第二件礼物,你看它长得如同齐天大圣孙悟空的脑袋,名叫‘猴头’,是筵席上的名菜。”
邹丽梅把两个猴头举在眼前看了看,不解其意地说:“这没有多大意思,只是挺好玩的。”
“不,这里边意思可大啦!”贺志彪抽了马一鞭子,侧过身子对邹丽梅说,“这猴头生在深山老林的柞树上,它有个特殊的脾气,没有单生,只有双生,进了森林你就看吧!柞树三股六杈十二枝上,只要这边树杈上有一个猴头,那边树杈上也必定有个猴头,它们雌雄虽然不在一起,可是总在偷偷相望。你明白这礼物的意思了吗?”
邹丽梅的脸“腾”地红了:“贺大哥,你……你可真够坏的。”
“你看,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分好赖人了吗?我当‘运输大队长’,压根不了解这东西的脾气,是马俊友告诉我的。他还特意叮嘱我,叫我把这双生猴头的习性告诉你哩!怎么……我倒成了坏人了呢?!”
邹丽梅咬着头巾一角:“我怕你像刚才一样,用谎话骗人。”
“唉,天下真没好人走道的地方了!人家好心好意地给你捎来小马的口信,你倒抽起拉磨的毛驴来了。”贺志彪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连连叹气说,“要是这样的话,第三件礼物不转给你,归我自个儿好了。”
“还有第三件?”
“当然。”贺志彪故意卖关子,扭回身去,目视前方,不再理睬邹丽梅。
“贺大哥,拿给我看看。”邹丽梅说,“只当我刚才的话没说,还不行吗?”
“行。我可有一个条件。”
“只要不叫我上天揽月摘星,我都答应。”
“真的?”贺志彪回过头来。
“真的。”
“要是变了卦呢?”
“今后就不再给我和小马当义务邮差。”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好!”贺志彪第三次把手伸进了他的老羊皮袄,好像他的怀里藏着童话中的百宝箱一样,“嗖”的一声,他拿出来一封信,在邹丽梅面前晃了晃说:“小马把信口用红松树黏儿封了个结结实实。没别的,你看完了这封信,把信中的热乎话,向我转达转达,我这半大老粗好学习学习咋给姑娘写情书。就这一个条件,你应不应?”
邹丽梅为难地思忖着:“这……这……”
“好吧!那你就甭看了。”贺志彪顺手把信揣进老羊皮袄。
“贺大哥,你……”
“我怎么啦?”
“蔫坏!”
“瞧!自个儿拉的屎,又自个儿坐了回去。这不是叫你去干摘星揽月的事儿吧!照本宣读就行了嘛!”贺志彪又眯缝起他那双不大的眼睛,拿起“糖”来了。
马蹄嗒嗒地响……
爬犁嘶嘶地叫……
爬犁在冰雪覆盖的荒原奔跑着。
邹丽梅心里思谋着对付贺志彪的主意。
“怎么!想好了没有?邮封信你们还得贴八分邮票钱哩!没有我‘呼噜贺’,谁给你们传信儿,是靠火车,还是靠直升机?”贺志彪向邹丽梅展开了攻心战。
邹丽梅爽快地答应道:“行了,贺大哥,你把信拿出来吧!”
贺志彪把信掏给了邹丽梅。邹丽梅用眼睛匆匆把信扫了一遍,觉得把马俊友信中那些热烈的词儿删掉后,完全可以读给贺志彪听。于是,她对贺志彪说:“用不着我转达了,我给你读来信的全文好了。”
“你可别跳着念。”贺志彪诙谐地指指心口,“咱们可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看着贺志彪的诙谐模样,邹丽梅的心里忍不住要笑,不过,她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地捧着信读道:
丽梅(少读了“亲爱的”三个字):
你没能来森林伐木,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儿。
祖国的原始森林,真是美极了。这儿有高耸、笔直的落叶松,它尖尖的脑袋,一直伸向云彩之中。如果把森林比作绿色大海的话,那么,挺拔、矫健的落叶松,就像绿海中一只大船的桅杆,它载着它的兄弟:红松、白松、美人松……,以及它的伙伴——红枫、橡树、曲柳、白桦、黑桦、椴树、柞树、云杉……驶向迷茫的云雾之中。
我虽然在上高中时,作文算是不错的了,但我无法把森林的美描述给你。队伍刚开进这深山老林时,我们都愣了:由于哪儿都是翠绿色,以至于引起视神经的错觉,觉着每个伙伴的脸也都是绿色的了。只有走进林木比较稀疏的地带,阳光能从森林的枝叶中漏下来时,在金色的光束之下,像童话似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才又恢复了原来的肤色。海南岛来的小不点——叶春妮,像只受惊的鸟儿,不断尖声地叫喊;诸葛井瑞面对着美丽的大森林,画架不知往哪儿支才好了;白黎生见景生情,拨动了六弦琴的琴弦,我们随着他的琴声,唱起了我们永远也唱不腻的歌儿:
告别故乡,
背起行装;
大雁南飞,
我们北上。
……
歌声惊得林鸟乱飞,松鼠奔逃。石牛子逮着一只尖嘴巴大尾巴的小松鼠,卢华开枪打死了一只有七八十斤重的小野猪。我们进山后的第一顿饭,就吃上了肉丝很粗、带有酸味的野猪肉。伙伴们都说不好吃,可是连猪蹄都给吃光了,这也许是因为我们肚里太缺动物脂肪吧!
我们在向阳的山坡上,支起了男、女两个帐篷,在用大肚子锯伐木之前,鲁玉枝向我们讲述了伐木工序,并根据她的口令“顺山倒”“逆山倒”,演习了安全伐木的全套程序。我们对于生活充满了神秘和新奇,尤其使我感到新鲜的是,老虎原来算不上兽中之王。据玉枝同志说,在这莽莽森林中,秃雕是最厉害的动物。有一年,她和鲁洪奎老爹在这块地方打猎,目睹了一场老虎和大野猪的厮拼。老虎比野猪动作灵活,是主动进攻者;大野猪则以守为攻,像是处于被动。可是任凭老虎怎么施威,也咬不动大野猪身上的皮肉,因为几百斤重的大野猪,爱在红松树根下蹭痒痒,身上裹上了一层松树油,再到沙土上一打滚,皮质又硬又滑,使老虎对它望洋兴叹,最后还是老虎被野猪的獠牙剖开了肚子。
丽梅,这种森林奇闻多么稀罕!它和我们在动物学课本上学到的不太一样。大野猪虽然称得起森林霸王,但却最怕秃雕。我到森林后的第三天,已经看到过这玩意儿了:它浑身灰黑色,长长脖颈上顶着的脑袋秃秃的,展翅飞起来以后,两只巨翅扇动得枝叶沙沙作响。玉枝同志指点着它告诉我们,森林的秃雕是大野猪的对头冤家,它追赶野猪猪群时,专门戏弄几百斤重的野猪之王。它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用尖嘴鹐野猪的脑门,那儿不但是野猪的脑子,也是大野猪浑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野猪在地上奔跑,它在空中追鹐。大野猪确实是愚蠢的家伙,在对付来自秃雕的袭击上,竟然不如森林中的狡兔:狡猾的兔子每每遇到这样危险的追捕时,便施展“老兔子,架死鹰”的本领,它不往开阔的地方奔跑,却偏往密密的树棵子里钻。秃雕或老鹰捕食心切,常常紧追不舍,这样追击的结果,老鹰、老雕的翅膀,经常被低矮的树丛枝杈架住而不能动弹,狡兔则逃之夭夭,鹰、雕则被活活架死。玉枝在和她老爹打猎时,就发现过这样的“飞禽木乃伊”。大野猪不具备兔子的狡猾,老雕越鹐它的脑门,它越往森林外的开阔地带狂奔,直到奔跑得精疲力竭被老雕鹐死为止。瞧!大森林里有多少北京人从不知道的有意思的趣闻啊!
……
“还有新鲜的没有?”贺志彪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你念的这些事儿,我都不爱听。”
“多有意思的事儿呀!”邹丽梅放下信纸,惊奇地说,“这封信把我都带进了原始森林。”
“对你和小马是稀罕事儿,对我这个从门头沟西边大山洼里蹦出来的乡巴佬来说,这些事儿,在我吮着老娘奶头吃奶的时候,就在耳朵里磨成了茧子。”贺志彪从老羊皮袄里,掏出二指宽的纸条,卷着烟叶,嘿嘿地笑着说,“我想听的,就写在那信里头,你又偏偏不念,成心捉弄我这‘呼噜贺’。”
“真的,贺大哥,信里就写了这些事儿。”邹丽梅向贺志彪表白着。
贺志彪哈了哈冻得发紫的手,用舌头唾沫粘住卷成的大炮皮,斜眼看着沉浸在幸福之中的邹丽梅说:“‘贺大哥贺大哥’叫得倒挺勤快的,就是心里没有我‘呼噜贺’。其实,我在山沟沟里就听说过,丫头的心和小子不一样。傻小子的心,像钻天杨直上直下;丫头的心眼,如同一根枣木枝子,十八个疙瘩,三十六道弯儿。”
邹丽梅笑出了声:“那是贺大哥你胡诌的。”
“我胡诌?哼!你就不如小马那么老实坦白。你以为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些啥热乎话儿哪?实话对小邹你说了吧!马俊友把信早给我念着听了。我让你念,不过是考验考验你是不是老实。”
“我不信。”邹丽梅试探地说,“你又在蒙哄我了。”
“让我学学舌吧!信里开头就有三个热乎的字儿,你没念。中间有比这三个字还亲热的词儿,你漏掉了。小邹,你的嘴可以比作一盘筛子,把碎糖渣子筛下来给我吃,自个儿含大块的冰糖,对不?”贺志彪逗趣地看了看邹丽梅,“噌”地划着了火儿。
“……”邹丽梅卡壳了。
“别烧牌嘛!小邹。”贺志彪吸了一口烟,鼻孔里喷出两道烟龙,“老实告诉你吧!小马最初也不愿意念给我听,他那扭扭捏捏的劲儿,和他干活时风卷荷叶的虎劲儿一比,像是两个马俊友。后来,我亮了底牌,他不念信我不给他当邮差,他傻眼了。这小伙子就缺你那么一个心眼,没有跳着念,而是照本宣读。瞧!这就是丫头和小子的不同。将来呀,小马和你……和你……‘那个’了以后,准得受媳妇的气。”
邹丽梅把头埋到了胸脯上,她有点气马俊友太憨了。信中那些话儿,只能两个人知道,怎么能读给贺志彪听呢!尽管贺志彪是个头号的大好人,也难免传播出去,成为垦荒队的新闻,那多难为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