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蚊变

苇骨泥皮的棚屋,土坯垒床,上铺一张粗纹芦席。席似铺了许多年月,透着紫铜般冷光。

床上仰一男子,短裤,赤膊,亦似紫铜的皮肉寒气凝僵。床前伏一老妪,她因了寒气的逼迫,双肘抱紧,嘴虚虚收着,颤着,只以无光的老眼,盯那无光的死铜。

约是半小时前,晚霞映湖,屋内还有些光亮的时候,小小的医疗船方才离去。那位手沾湖泥的“先生”从儿子的胸前拽下针头,简捷地告诉她:“毁了!”七十年来,她见过船浜上许多的人这样“毁了”。有套路有节奏的船妇的合哭,已练出歌的音韵,有情亦似无情。但是,眼下的死铜是她亲生的儿子,她的揪心肉。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白奶汁本是鲜红血酿成。儿会笑了,手指上套满绿色莲壳。儿叫娘了,爬得像小鳖一样快捷。在他会叫爹的那个不祥之日,被称作“爹”的她的丈夫,也是赤膊,也着短裤,也仰在这有着紫铜冷光的芦席上,用颤抖的胸音哀求过她“莫改嫁,养大儿子,续下四世单传的香烟”,尔后毁了的。

眼下,儿子以同样的病状死去,眉心开得辽阔,舒展,全无心事的憨态。忘记了五六岁时每当人揪起他裆中小物问其用途,他便朗声回答“打种用的”。儿十五岁那年,她就费尽心机,为他寻偶。破衣烂衫,断桨旧船。“打种用的”儿子又十二分的憨实,扭捏,丑陋。连续的失算与失败,使她明白打种的艰难,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儿子会不负责任地早夭。

在她的眼中,亲儿子黑得瓷实,丑得有趣,而又憨得可爱,远比浜中的鱼痞们诚实可信。但是,那种“男孩不坏,女孩不爱”的谬理,便在这荒僻的渔村体现得鲜亮。一年前,她用儿子一身蛮力换来的千元巨款,请来一位自称离了婚的满腹女人。那女俊俏,机灵,糖人儿似的甜软。湖风洋溢的春夜,她听着隔间里耕云播雨的声息,眼前幻出了春苇萌芽、小荷初露、雏鸟儿出壳的妙景,老泪便如旱地里的喜雨。后来,小蛮女自称怀了孕。她燃起高香,对着大湖磕头。再后来,小蛮女走了,说是探望南方的爹娘。憨实的儿子夜半相送,瞒避着警犬般多疑的她。再后来,她和她的憨儿子只好在晴朗的良宵,仰望着月中的嫦娥,谈那小蛮女,老泪则如深秋的冷雨,舒缓而又持久。

她点燃了油灯,慢慢去抚儿子的脸。那脸已如粗陶般凉涩。她要静静地独守他一夜,和他谈他吃奶时的事,那边的嫦娥的事,打种的事。她想象着明日的清晨,得到船医报告的去远湖拉网的渔人便会靠岸,便会齐集棚下湖滩,为憨儿、为自己筑起两座挟带草根、苇芽的新坟。而那些温口善面的渔家妇又会手拍湖草,以甜润的歌喉,合哭出真正悲切的曲调。

寿衣是早已备好的,如初嫁那样认真地穿戴。真正的陪嫁来的破镜,擦净陈垢仍可鉴人。记不得原备那瓶农药的用意,只记得带骷髅的商标,令人深信它的功能。将薄绒枕头靠紧亲儿,将温热的体息传给亲儿,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她要搂定这个婴雏,还要轻拍着他,唱一支他一生爱听的儿歌:

娃娃睡了,娘掉泪了。

娃娃醒了,娘跳井了。

娃娃笑了,娘上吊了。

竟无一句吉祥语言。催眠的音谣,押韵即可,不循讲得通的道理。但是,在这样的夜晚,唱这样的歌,本是千真万确地复诵着歌作者的谶语。她长叹了一声,心中生出了“该当如此”的感慨,然后启开了药瓶,放好蚊帐。

一切坦然,一切从容,无悲无愁,无牵无挂。但是,在拔高了灯芯的明灯照耀下,她的老眼竟能发现儿子胸上吸附着一只蚊虫。那是一只花蚊,双翅莹明,肢足纤细。因是畅饮了儿子血汁的缘故,腹若圆枣的红亮,令她生恨,心疼。她凶凶举起手,却猛丁想起常教儿子唱,儿子却一生也唱不好的一支歌谜:

因为你,拍了我;

破了你的肚子,

淌了我的血。

歌谜正是唱拍打蚊虫的情景。她却绝不忍拍打下去。破了蚊虫的肚子,竟要淌出儿子的鲜血!她的心陡然地、如针扎般地骤疼,又如拔高灯芯的油灯烁亮了:我的小乖乖,你不要跑,你不要飞,你害怕了吗?是不是要学吓着的娃儿,烧一刀火纸,叫一叫丢了的魂儿?不要了,不要了,你没有怕,你稳躺着。我不打你,不舍得打你,你要下卵子,生小娃,蚊娃儿便是我儿子“打种”呀!

她知道男性蚊虫一生是食草的苦命,而只有美丽的小蚊女才餐人血。人血?血脉,血缘,骨血,血亲,只有血才能铸成亲的极致。只有血才能繁衍后代儿孙。她下意识地掖严了蚊帐,却从蚊女的脸上,看出了糖人儿的甜软,看出蛮女子的俊俏与机灵。而那蚊帐之外的众蚊的合唱,也显出一种美妙蜜意的婚礼时才有的喜庆气氛。

在抬走儿子的瞬间,她提紧了蚊帐的收口。人们费解或又理解地摇头、点头。她在心中默念着的,仍只有那样的几句话:“你不要怕,不要回娘家……你要生小娃……”

古稀的高龄,已颇多伺弄“月子”的经验与经历。蚊虫的怀胎与分娩,自有着非人非畜的独特。苇棚后的小洼里,有一汪并不干净的积水。蚊女爱在那儿产卵,唱歌。雷雨前的热天气,紫水中常有小得可怜的叫作孑孓的小虫,一耸一耸地直立着游动,似憨憨的儿子在“踩水”,在蹦跳。用瓦盆端来那样的水,以笊篱滤净可能存在的“杂种”,蚊帐中的铜席上,便供奉了这件催生的圣物。酷热的夏夜,搂着这只生凉的瓦盆,醒着有梦,梦里有头尾皆好的故事。被旧式窗棂割碎的月亮在盆中颤抖,也幻出似蚊似蛮女的倩影。好日头的白昼里,大湖、蓝天以及整个世界,都会透过这扇窄门映进她的瓦盆,她觉得这样过了百年。终于有一天,她惊喜地、幸福地发现了属于她的孑孓。

那是一群直立着耸动着游水的小东西,极淘气、极可爱地在湖滩下跑,他(她)们的小嘴正叫着什么。蚊帐外大群蚊虫的喧声,正如校船上的鱼娃在晨读。她揉揉昏花的老眼,轻轻地叫一声:“老的憨乖乖能乖乖哎——”盆中的孑孓便齐齐舞蹈,一式点头,舞得紫色的水中荡起波纹。

那一夜她沉沉地睡熟了,却梦见成群的生着樱桃小口的娃儿来咂吸她干瘪的奶子,啄吻她干皱的枯肉,使她的全身麻酥酥发痒,而充满着惬意。在一种极度的甜蜜中,她一直睡到了新日头冒地。当鹅鸭的喧声唤她睁开了双眼,她看见天光霞光从门楣的隙间哗哗泻入,灿灿地灌满整个的苇棚。她轻轻地呻吟一声,开始胸有成竹地顾盼着蚊帐的周边与顶棚。她果然看见了比红霞更美,比日光还要灿烂百倍的所在——

极多的乍着亮翅、张着红口、眨着黑眼的娃头娃面的小小蚊虫正在嬉戏,正在娇嗔万分稚气万分地嗲声唱歌,夹杂着咬嚼舌儿的呼叫。一种浓烈的尿臊气奶腥气充满了她的胸腔、她的苇棚以及整个的世界。她重新闭上了眼,任凭泪水盈溢于老脸的千沟万壑。在那舒心的啜泣中,她又一次感觉到了婴儿小手抓挠皮肉的痒酥,感觉到樱桃小口咂吸瘪奶的惬意。在蜜梦与幻觉中,在幸福与感慨中,她不吃不喝地凝固三夜,凝神三昼,却觉得周身充盈着初嫁时、生儿时的春气、元气和朝气。

三日后的那个晴晌午,她学着蚊娃的嗓音,哼着一支无词的歌,开始拆撕着蚊帐,捉紧着帐子的收口,一步一颤地来到大湖的边沿。那时候的湖水与蓝天连在一起,白帆与软云融在一起,红荷与绿苇、鹅鸭与游鱼织簇在一起,渔歌与鸟唱掺搅在一起,她开始从心底庆贺自己的吉日。她的眉心开得辽阔、舒展。她笑咧了嘴唇,念念有词地顺随着潮润又有力气的湖风,用她发抖的双手轻轻地慎慎地撩开了蚊帐的收口——无数的生着亮翅、黑眼和樱桃小口的亲乖乖飞向天空,飞向太阳,她觉得世界实在是明媚、爽朗而且充满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