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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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路

【一】

离微山湖不远,有那么个小村子。村前有个晶亮的大水塘。三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小伙子无精打采地在塘边割草。清亮的溪水从东方那浅绿色的丘陵奔来,在塘里打个漩儿,便顺着弯弯的小河,流到湖里去。

“唉!我就像这山溪的水,向底流呀向底流,流到头唠!”高考落榜的白脸儿小蓬,像念诗文那样文绉绉地说着。

“你是白吃煎饼!考上个学院,省得陪俺受穷!”初中毕业,修了四年地球的黑愣个儿刘军爱说粗话。

“昨天张四秃子笑话咱们说‘这些小木脑瓜儿,不会找活路,做梦也娶不着媳妇。过二十年,竟是些五保坯子,省了计划生育’。”小个儿三顺有些伤心地讲着。其实这也算真话,满村白蜡杆儿似的小青年,除了进城干工的、有钱路的说妥了媳妇以外,小光棍满把抓。前几年织箔编席才干点儿头,又割资本主义尾巴。工值三毛都不兑现,谁进这穷坑?大姑娘来到村口一打听就吓跑了。

“呸!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走他四秃子贩鱼坑人漏税的活路!”黑愣个儿刘军晃着。

“咱们不贩鱼,可是不能养鱼吗?”小蓬忽然笑眯了眼睛,他总是容易发愁,也容易高兴。

“养鱼?做梦!在天上养?”小蓬说。

“上下淌水,那要拦大闸!”刘军不同意。

“插竹篱笆,再贴上网片儿。”小蓬说得更高兴了,“记得吗?这里可是出过大鱼!”

他们看着清清的塘水。在绿草浮萍间,一队队银条儿,小白鱼在戏游追逐。小的时候,他们光着腚在这儿打水仗、扎猛儿的时候都碰到过娃娃那么大的鱼。

刘军就爱办痛快事,叫着:“好主意,咱们明儿就干!”小蓬不这么冒失,想了想说:“这塘是共有的,要请示队长。”小心谨慎的三顺担心地问:“队长要不准哪?”小蓬笑了笑说:“咱队长的处世哲学是:方便一个人铺条路,惹一个人筑道墙!他才不得罪咱们这几个好角儿呢!”

他们快活地笑起来,背着草篮朝村里走去。

小蓬说得对,队长李有德是个大好人,当了二十年队长,没朝谁撒过黑尿,没受谁一包点心的贿赂。不出风头,不求外财,不挨批,不受奖。眼下虽然提倡个人想活路致富,增加收入,他还是稳稳当当不冒险。社员零碎干,他装看不见。要是队里扯旗放炮地干,他没胆,他是个“中游官儿”。

三个青年到李有德家提出自己的要求。

“乖乖,想发歪财?”李有德听罢,“我给三捆废竹箔挡口子。养成了鱼,一半归队,记工分粮;养不成嘛,这烂箔也不要钱了。行不行?”

仨小伙子眉开眼笑。小蓬摇着李队长的胳臂说:“好心的李长官,鱼大了,先捞条肥的给你下酒。”

“嘿!光凭你这甜嘴,不吃鱼咱也腥三天。去吧,爷们,别耽误了发财娶媳妇。”李有德嘻嘻哈哈把他们送出门,心里想:三个毛娃倒有股热劲,应当支持。反正这不是我的主意,养不成鱼,别怨我。

【二】

月光泻进塘里,照着想发财的三个青年。春三月,夜水冰人。他们坐在塘边,脚伸到水里。小蓬说水里要有鱼,鱼头生火,就不会着凉。他们商量发财计划,连映在塘里的小星星也听清了他们的梦话:春里放下鱼苗儿,秋时一条就长二三斤,到年底能长三四斤。春放三千尾,冬收一万斤,过年时的鱼价不会低于一元。哈哈,一万元,要发横财!再一算,鱼种场的鱼苗四分钱一尾,三四一百二十元,一人四十。娘哎!就算掏尽家财,也够呛!

“俺找大舅要,他当十八品小官,一月八十五块零五毛。”小蓬拧着眉头说。

“俺赶会卖槐树!”能当家的刘军说得很坚决。

“俺没钱……”没了爹娘,跟嫂子过日子的三顺哭丧着脸。

“你哥才从煤矿寄来六十元?”刘军提醒他说。

“寄是寄来了。可是在家里,俺那小辣椒嫂子管财务科,咱管劳动局。”

“你就说泰山牌手表减价减到四十元。她身上有‘喜’,排队买表怕挤,保险叫你去。”小蓬一拍头就拍出个锦囊妙计。

这妙计真灵,三顺到家就诓了钱来,小辣椒嫂子也不憨,一会儿就明白上了当。她追来一听他们要养鱼,又笑着说:“其实你不用说买表,养鱼是办正经事,砸锅卖铁都应该!”她心里却想:“养成鱼,我跟着发财。要赔了本,不给三顺做冬衣褥子,也能顶上这四十元。”

三顺哪知道他的冬衣褥子有危险,他和小蓬、刘军都高兴得想唱戏。

【三】

资金筹足了,小蓬便巴结当司机的表舅,他和刘军坐顺路车去拉鱼苗。他塞给刘军两盒琥珀烟说:“瞅机会递上,你递合适。”

其实,让愣头青刘军递烟是个战略上的错误。他虽然特意坐进驾驶室,却鼓了几阵勇气也没掏出烟。到了鱼种场,眼看鱼苗要装水囊,刘军才壮起胆,当着众人开玩笑地对司机嚷:“嘿!给你烟!”

“去你娘的!”司机气得“砰”地关了车门,把汽车口闷的一声开走了。

这可咋办?小蓬气得直瞪眼。刘军只好摆出笑脸,求鱼种场的人帮忙,租了鱼种场的地排车拉着走。囊里灌了水,死沉死沉的。小蓬赌气不使劲拉车,累得驾辕的刘军像牛喘。刘军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小蓬,生啥气?你那位一竿子拨拉不着的远房表舅,是个大色盲,没看见这烟带金纸的。”小蓬嘿的一声笑出了泪。

两个小伙子把车拉到村外,三顺早等在路口,急忙来推车。他们把车拉到塘边,月亮已升起来,照得塘里银白。

“看放鱼的喽!”几个孩子一吆喝,塘边立时挤满了人。他们解开水囊口,正要放鱼,湖人有个羊羔调儿的嗓门喊:“嗳——!别放!我早放上鱼苗喽——!”顺声儿一看,是张四秃子跑来了。

大家一阵大笑:谁不知张四又赖皮又爱嫉妒?一听说允许致富。他干脆全搁下公家的活,赶鸭儿下湖吃菱角,牵绵羊进果林啃枝。贩卖虾蟹鱼鳖,漏税又短秤。他听说几个毛娃儿要养鱼,拍打着自己的秃头说:晕蛋!白吃几缸盐,你咋想不到?再挠头顶也晚了,不如去赖这个塘,娃儿们是六月冬瓜——毛还嫩。所以他就来说他早放上鱼苗了。

三顺吓慌了。刘军气得直发愣。

“嗳!四叔!你啥时放的鱼苗?”小蓬却笑着问。

“个把月了。”

“放的啥鱼?”

“鲫花!”张四认为鲫花价贵,想吓住这三个毛娃儿。社员们笑开,说:“没听说有卖鲫花鱼苗的!”张四知道说漏了,忙改口说:“我下网逮的三百尾鲫花。”

“这一个月,上下不堵箔,它们不跑。”小蓬笑嘻嘻地问。

“嗨!鲫花老实,给它抓痒痒儿都不跑。”张四顺口胡诌起来。

“那你快抓痒儿摸出一条,塘算你的。”小蓬没白看养鱼书,他知道鲫花爱拱石头窝,不喜住泥塘。

张四没法下台,真跳下塘摸。岸上的社员好像看耍猴似的,直笑。刘军生气地嚷:“四叔!你也进过城,赶过街,坐过火车挨过摔,真会赖!”这话是指张四贩鱼坐火车没买票,不到月台就跳,摔破了头。张四一听揭他的疮疤,跳上岸扒了光脊梁,要跟刘军拼命。他想拿这绝招唬跑仨青年,要这个塘。

看热闹的人都来拉他。李有德队长赶了来,说:“算了算了,老四,他们早跟我说要这塘养鱼。”

【四】

初夏里,几场新雨灌过,溪水欢了。三千尾小鱼像满月的娃娃,提脖儿长。刘军和小蓬拿来黄豆小米,磨成浆沫喂小鱼。三顺怕小辣椒嫂子,不敢拿粮食,只好扛了个推网儿,下湖捞田螺。这玩意儿有高蛋白,鱼吃了长得可神哪!

小鱼能吃嫩草了,他们撑个小船,割湖里的水草嫩菱儿饲鱼。

莲花正惹眼,影儿荡着红。远帆林里,不知水和着苇笛正唱歌儿,歌声悠悠乎乎地飘到湖里来,刘军站在船上,摸着光脊梁,笑了。

“明年你考养鱼学校吧。”三顺瞅着小蓬说。

“当然要考。可是我舍不得这些鱼。明年到繁殖季节,光养不捕,就怕有德叔不支持咱们了!”小蓬盯着湖面说。

“咱们搞他的政变!”刘军说。

“不行,伙计!有德叔是个老实人,这几年把他折腾怕了,胆小。咱翅儿嫩,还靠他指点呢!”小蓬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人眼里难落灰星星,村里人都支持这个鱼塘。白胡子五保爷爷说:“家旺出财神,嫩娃羔儿烂塘里挖元宝。赖驴生骡子,一辈强一辈!”掉光

牙的张奶奶说:“有德给批怕了,不敢开队里的鱼塘,这回小蓬他们开了鱼塘,过年闺女来看俺,能提大鱼回婆家喽!”

有德队长的耳毛也不短,第二天三个青年找他商量鱼塘的事,他放下酒杯红着眼说:“小爷们,我胆小,对不起大伙,跟我受穷。小蓬哪,你还考啥大学?选你个养鱼组长,明年接我当队长。咋?别晃荡头,明天拉饲养院的牛粪喂鱼。我批准你们搭棚守夜,鱼大了,小心馋鬼……”

有德队长只要想通了,想干那件事,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从这天起,他支持鱼塘,还和社员们建立起粉坊、油坊、豆腐坊。那粉渣豆渣便是鱼的细点心。小蓬在高中学过生物知识,使了个科学养鱼的巧法儿,拉上些小灯泡。那蚊蚊虫啦,扑蛾儿啦,连小蟋蟀、小甲虫都争着碰灯泡,往塘里掉。大鲘子、大胖头鱼恣儿得摇尾儿吃虫。

气象台报告要有大雨,小伙子们担心鱼被冲走。还是有德队长道业深,拿出队里存的细钢筋,焊成水篦子。半夜里,他和三个青年刚用钢篦换下竹箔,山溪像疯了一样,带着响儿,漩着涡儿,溅着沫儿,像野马,不要命地冲过来。但是,冲不走一条鱼。鱼喜山水,乱跳乱蹦,打起无数水花。

这水花,在小青年们眼里,像是鱼在笑,塘在笑,也像他们在梦里的笑。

【五】

扁脸的月映进塘里,照着跳舞的胖鱼儿,照着瘦了的养鱼秀才们。已经中秋了。

傍晚时,三个青年给有德队长提建议,在中秋节给社员分点鱼,再卖两筐,修修鱼塘。这喜事一传出,谁不说沾了三个好孩儿的光?不过,有个人却气得瞪眼,谁?张四。

张四一看塘里胖娃儿似的鱼,喉眼儿里都想伸手。三更天,他背着六指眼的拦河网,一头拴在塘沿老柳树上,扯一头偷偷凫过塘,用草棒插进草窝里。他只要不怕蚊子咬,死守半小时,几条大鱼就把里拿了。

不巧,守塘的小蓬偏偏醒了。他睡觉好打滚儿,滚到床边上。一只特号蚊子隔着帐子偷袭了他一枪,他猛然地醒了,看见塘里漂来个秃脑瓜,被月亮照得锃光。他忙揪醒刘军和三顺。

“是他?这回揍他个肿的!”刘军气愤地说。

“逮贼容易放贼难,不如吓跑他,缴获这面网。”小蓬想出条妙计,说:“咱换班儿睡,叫蚊子多喝他点自私血。”

小蓬先值班,看见草窝里秃头晃动,他就拿手电照天,秃头急忙埋下了。过一小时,又换刘军值班。刘军是火性子,见张四不抬头拿小石头砸过去,吓得张四打滚儿逃走。转到塘后想解网,三顺又值班了,单照老柳树。不多会儿,鸡叫了,星稀了,天透亮了,秃子解不下网来,也没神可下了,气得扇了自己两巴掌,溜回村去了。

天明了,一面网挂在村中的槐树上。谁都认得这网,谁都装作不认得,骂偷鱼的人。张四秃子也来贼骂贼,骂得怪顺嘴。小儿子四孩不知从哪钻来,喊:“挂俺家的网干啥?”到底张四经过大场面,脸略微一红又褪了色,拍拍秃头说:“果真哩!这网丢了快仨月喽!”队长李有德故意送他下台说:“找着了,就拿去呗!往后,可别再叫人偷了。”刘军说便宜了张四,小蓬悄声儿说:“他够现眼啦!”

给队里分鱼的时候,小蓬跟有德队长商量了下,故意叫张四来掌秤,想抓住小辫儿再教育教育张四。

张四提杆秤喊:“兄弟爷们,娃儿们求得我软了心,我才来掌秤。”几个当嫂子的挤挤眼说:“别再使短命秤!”张四说:“人心肉长的,这又不是摆过街摊子撑过路船,大队的来钱路,我敢断了?”刘军立愣着眼说:“也难说,老毛病!”张四用拳砸着胸脯喊:“大侄儿,你们养鱼也教育了我!这太阳照喉眼,咱今天要再坑人,单死俺小四孩?”小蓬忙说:“四孩,骂他!”四孩跳着喊:“你个坏爹!咋单死我?”张四忙说:“我儿,说着玩,俺顶疼你。”

大家捂着肚子笑。有德队长讲:“兄弟爷们!通过办鱼塘,我再也不戴口罩坐木墩,上下不透气了。学三位小秀才的鲜法儿,弄鱼池、鳖池,莲蓬荡,走集体富裕的路!咱们选他仨当官儿,好不好?”社员们爽快地回答:“好!”

有德对小蓬说:“爷们哩,考不上学不要紧,这也是干‘四化’。赶明儿每人说个好媳妇,混得小日子淌油,像做梦!”

趁大家笑,三顺偷问小蓬:“你找个啥媳妇?”

“找俊的,你哪?”小蓬笑眯缝起眼。

“找个不怕小辣椒的。”三顺又问刘军:“你哪?”

刘军红了脸,说:“找会养鱼的!”

“我们也找会养鱼的!”小蓬和三顺笑着说。

他们笑得那么甜,像在梦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