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渡河入林
“过河入林”是美国内战时一位南军将领的遗言,刚知道时欢喜赞叹,觉得是很好的濒死体验,后来一想或许错了,那是对部队的命令。跳出语境,这四个字浑然天成,能联想到人和自然界的关系——太简慢了,应该是人在自然中的处境。
我父亲曾希望老了以后和我母亲回老家去,收拾几间屋子,种点儿花生苹果,养两条黄狗。有诸多不可行:我母亲生长在城市,对农村的恐惧大于他对城市的抵触;他自幼负笈游学,没务过农;他们俩,也都没能等到那一天。但他是当真,他的思维并不简单,是我见过的胸怀气象最大的人之一。他青年时立志对身上的一些东西不做改变,表现为一些痴气:工厂里分房子,为我们上学近便,我们家离厂区很远,他就把房子退了,“用不上”;下雨,找不到手电筒,就点了盏过年时的纸灯笼,领着我去给我母亲送伞,他工科出身,完全是从逻辑出发,我在路上觉得丢人,现在回想,那是很感人的画面。于公的一面,我母亲多年后讲,我们幼年时,他在家中拒过一次贿,而且极度气愤,我母亲说你不要就算了,何必追着个女人在街上吵,他深恨这帮新冒出来的人太看不起他及共产党。那笔钱的数目,因为我觉得大到不可思议而不便写出,当时万元户就不好想象了。我反复问你记错了没有,然后念叨说要我我肯定要啊,让我杀人都可以考虑啊——我也奇怪杨震那么低调,“四知”这样的隐秘对话是怎么传出来的。除了有一年顶替为车间安全生产先进个人,他没当过模范,所获得的最接近于“政治坚定”的考评是“年轻而老古板”。厂里给配的车,他只下班太晚才坐,平时都赶通勤,市区到平房区要一两个小时,通勤车的规矩是先上车的有坐,不论级别。分给他的那半栋小二楼,既然他不要,也就不硬给。他很喜欢工厂里的这种清爽,不喜欢“地方上”(他们这么称呼当地政府)甜腻的无耻。他以那数万人的大厂为荣,造飞机,大型的是他们的梦,中型的质量还可以,不经常往下掉,小的更成熟,能洒农药,非洲小国还采购了当轰炸机。最广为外界所知的是简易面包车,原装发动机。还有煤气罐,在煤气站,懂行的会要求给挑个他们厂的煤气罐,夸奖说不愧是军工大厂。我家最沾他光之处,是比别人家多了一只煤气罐。他没看到,后来工厂先是分裂为两家,造飞机的那一边,正常情况下连年亏损,最好的时候毛利百分之五,造汽车的这一边,闹到库管员可以整车偷出去私卖,终于被人吞并了。说回到他的那个愿望,如果在今天,不知道会不会也换成到三亚过冬,我想,他至少要回他的村庄上试试。
今日夏至,我觉得哈尔滨夏季比别处的天长出许多,晚上七八时以后才开始昏暗,凌晨三点多,就重新放亮起来,对睡眠浅的人很仁慈。因为几乎没有春季,夏天又短,我觉得这里的夏天极美好,所得的越少,越容易充满感激。
我总苦恼于如何安放虚无的东西。今年这最短的这一夜,我用来看一束信,是父亲三十几年前从初识到婚前写给母亲的。出人意料,七十年代邮政系统曾发行过很精致的信封和邮票。出于对时间的不同态度,她写的信并没被保存下来,这就是通信的荒谬之处:珍惜记忆的人,反倒先被遗忘。
父亲对感情问题,像设计机组一样求简明——从目标出发,设定否决条件,否决不了就继续推导,得出的结论是:应该自即日起将一切交付我母亲。他们通信时比我现在年轻,却成熟得多,至于人格更是悬殊,我差不多就是父亲在信中用不屑的口吻谈论的那种人。他从一开始就确立了方向,欲严肃、忠实地走完这条长短未知的道路。我大哥也不信他能种地,说三叔手最笨,连独轮车都推不好。母亲讲,刚有我哥那年,他们回乡,从镇里借了辆独轮车,没走几步就翻到路边。父亲挪了行李,让母亲抱着我哥坐另一头,以取得物理平衡,推起来时说:“现在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至今,我也没有走近过他的形象,十八年里,我没有机会与他对视。和他相处的最后几年,他透过简洁的洞察力,对我的将来忧愤交加,我也只好依逆子的本分,抱以冷漠的自闭。他知道得清楚,打背起行李离开夜里闪着黄豆粒灯光的村子起,就与他爹视作性命的土地隔断了。他存下了祖辈的一些守则,然后干净利落地抹去了家族理想中的精明谵妄,过滤掉与所受教育相悖的传说,照着他们这一代技术官僚的体系,在新的年代里建成了新的谵妄,并不觉得自己是无根的人,即便陷入绝望,仍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经验。我很少讲述他,因为我在讲述一个陌生人。
我们那个村的男子多半是叔侄弟兄,他另一个走出去的族兄弟,我也叫叔的,因为母亲高寿不肯移居,总要回村里。他的家在北京,日常驻扎香港,前一日在世界中心,后一天就掉回了饥饿童年。他说,你爸是孩子头,大孩子都听他的,家里一听是跟他走的,就算去打群架也乐意。拍着大腿叹气:“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可把咱老家给落下了。”
读过一篇报道:根据对急救的统计,在山野里长大的人更易于苏醒过来,大概是他们在幻觉里会回到那些景物中去,激起生命力云云。我对这个说法有点儿相信。城市给予人的是便利,并非安全感。进山的人要准备食水,计算路上的水源、在哪里歇脚。城市生活里,商店里刷卡、彼此提供各路服务,是各得其所的方便,但只要拉掉电闸或一场暴雨,身为小动物的无助就回来了。我是很怕自然界的,山上的植物不认识,哪种蘑菇能吃不知道,身后冒出个怪物叫我的名字不知道是回答好还是不回答好。
自然界里长大的人易唤起,还因为保持着拔腿就跑的原始敏感。艺术点儿说,因为生与美好都不易获得。乱翻《红楼梦》,贾母在中秋夜宴上叫人来吹笛子,吩咐怎样吹才对得起这月亮,园的另一处,两个在作诗的姑娘也悄悄听见这笛子,同时觉得若有所失。这是无透视的水墨画中的场景。那时可以经常看月亮,但笛声不容易遇到,遇到了,蓄积的情绪就得以细细密密地翻涌上来,披衣起来开窗牖或站在树下静听,想邻家的女儿或自己就是那个女儿。现在简单,打开手机,稀里哗啦地响一气,“怎样爱你都不嫌多”,把流动情绪火速吸收一下就睡了。遇上危难,他脑海里弥留着童年箫管,你脑海里是臭大街的筷子兄弟,这就是分别。
前段时间,去个著名景区随喜,不知道是几A级名胜,大概统共有几个A就是几A,太著名了,以至于全国人民都到这里来体会世外桃源。桃源里的纯净水五块钱一瓶,电瓶车和厕所前排数圈长队,大家全都在导游的领导下在游客中心一带晃,不随便往深处去,走丢了怎么办?每个人都恶狠狠地打算尽快忘记假期那头的世俗生活。有个店主裤裆里夹着个手鼓卖旅游纪念品,用一张打印纸介绍自己说“来这里敲了三年鼓、发了三年呆”,生意很不错,毛利高,客流量大。这真是个办法。
“隐士”是奇怪的词,受过特殊教育、有规则地侍奉主上为士,隐去的话就是出了问题、和天职相悖的士,和“叛徒”正好对仗。这词儿也极准确,我们没有浪人的说法和观念,即便隐去,也始终以士自命。武士转为文士之后,所侍奉的东西日益抽象,汉族明君多是在士阶层的选择下形成的,如刘邦曹操——曹操自己也是士中一员,也许真不想称帝。中学课本上,范仲淹与滕年兄借着修楼堂馆所发牢骚辩诬分说兼互勉时都有公职,忠公体国是两人的本分(后世多数时候引用错了),真沿着被踩得滑不溜丢的终南捷径归隐的,起码也变本分为乐趣,改不了看《新闻联播》,还要彼此竞争一下谁才是本时代最著名的隐士、鲁豫采访你没有呢。江湖之远上,谁轻声地骂他一句,必定听得很清楚,于山中托人传话出来:“我早已不问世事……”
可能是因为崇洋媚外,我总觉得古代外国人的幽居简单一点儿,没有学点儿知识就觉得谁都欠自己的或自己欠谁的,能在闭门写回忆录之外干点正经事儿,发明蒸汽机或者永动机。明朝时的法国人蒙田,在上流社会出入时进退得体,厌倦了就把官位卖掉,去乡下盖间大屋子住进去,向内寻找最大的诚实态度,默想人类和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国王找他,他就去一趟巴黎,草草表示完敬意就数着日子赶紧回来,像看望丈母娘。
好莱坞电影里,主角主要是和变异了的前同类进行战斗。讥笑隐士的也几乎都是在职的士。皇上能容纳不召之臣,很多臣下则觉得他们思想活跃、心怀鬼胎,不杀不足以平士愤。科举的一大功德就是替他们找回了面子:“有几分歪才便只会说嘴,无非只就考不中而已,啦啦啦……”
我的意思是:隐是无所谓真假的。一日为士,且生在中国认得三五个字,且这字是从背四书五经得来的,走进它还是反对它,“士”都是扯不掉的概念,农工商及贱民都没有“隐”的概念,本身就没人去看。人人都爱陶渊明,感谢他把诗传了下来,像保住了个5A级景点,容自己需要吸收情绪的时候进去作践一番。把他和一千年后的诗人狄金森比较,就觉得他还是负担沉重,后者遗愿把自己写着玩的诗都烧掉,只是淘气而已。隐士走在山里像和尚把自己封进洞中,是强制性追求精进。要忘掉的事情,除了身份,以知识为首要。立“顺帝之则”的誓相对容易,“不知不识”就“改也难”了,那岂不是要混同于一般村氓?“性本爱丘山”的“性”自然不是天命之谓性,这个概念体系也是他们计划忘掉的,但他们要建立什么呢?旁人对“悠然见南山”这个姿态觉得有所会心,认为悠然之间,那一定是因为想起山外来了。我也觉得,或许是想到山外了。
我从山里走出到山外的父亲,没听过这些胡言乱语。我那时是见到他就溜,他在病榻上叹息:“以后不那么管他了。”如果现在听到,照样会怒不可遏,他连见到我哥在襁褓里蜷着只拳头,都高兴地联想向党旗起誓,总是己所欲就大力推广,见到别人身上有他所不欲,就想尽办法帮人拔除。看到要饭的,让人等着,走很远的路回家找衣服鞋袜和包子送去,弄得乞丐大失所望。他中年时,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党校里学习,住一桌一椅一柜一床榻的单人宿舍,每天晚上看部武打片,带回来一尺多高的笔记和论文,觉得还是做学生舒坦。他不愿见到世上还有我这等口是心非之辈,而且不巧竟是他的儿子,要反对什么就该真的去反对,无所用心,饱食终日,浪费自己和别人的生命没有意思。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他英俊的眉眼不快地逼视我,于是才又扯了上面的很多淡出来,情非得已,并非曲意地藏着什么观点,请不要上当。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