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病的猜想(2)
走回候诊室小津还在看杂志,鹿月拉着她的衣袖两人讷讷上了二楼。二楼啊,一排排塑料椅坐满病患,个个像针插,又像做实验,细针上还装有奇怪的线路(鹿月人生经验里的中医治疗只见过乡下医师针上烧艾草,还没见过通电的),等了十五分钟白发名医上得楼来,手中拿着针盘一个一个扎过去,下针的方式毫不犹豫,甚至没看着目标物,小津也紧张了但还是安慰说“别怕”,有针尖恐惧的小津压根没看着鹿月的方向,鹿月来不及紧张名医长针已备妥捏在指间等待咻咻射出,她好担心名医忘了自己是什么病哪里需要针灸,不断提醒他自己是拇指痛,名医不看她拇指,捏着针像射飞镖。
好痛(有那么夸张吗?小津回过头来说,你就是戏剧化)!顾不得羞鹿月大喊出声,痛出两眼泪,医生已经转向邻座的男人,没几秒钟就在他头皮上插满针,人家半声不吭像没事。鹿月才回神这边已经有护士小姐拿来刑具。先抹上润滑剂冰凉凉好通电(呜好像KY啊,鹿月挤眉弄眼跟小津打嘴炮),苦中作乐啊,还不知道怕。小津虽年轻却最信任中医,她说曾经腰痛久久不愈也是中医治好,况且你只是拇指痛,公子模样一脸悠闲在旁边看报纸。
离开诊所时拇指连同手腕包扎得像脱臼骨折,肿肿一大包真难看,模样还挺搞笑,小津立刻拿出相机拍照留念,回到家还在回味那惊险刺激仿佛为自己的失态开脱,但两人都觉得经过名医诊治肯定立刻痊愈。手痛停止抄书,也不改稿,就看电视剧,当时正在迷《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系列,小津的表弟从网络上弄来第七季前十三集,就来使用电视剧治疗法。
第六季最后一集布瑞斯中枪差点嗝屁,葛里森终于唯恐来不及似的有点省悟了,最后一幕简直不知该说太番石榴还是让影迷终于满足地,出现了葛里森与莎拉穿着浴衣出现在房间里的暧昧画面(呼谈恋爱!)。莎拉啊莎拉是鹿月的最爱,美国电视剧里有几个明星不是最帅最美但让鹿月无法忘怀(好像不能说出的某个人),The L Word里的帅T,Shane是其中之最,深陷的眼,苍白的皮肤,使人中毒的深情眼神,啊啊啊啊啊(脑中有乌鸦飞过),这那都是禁忌之禁忌不能点破。
连着几天下午都到名医诊所报到,看诊针灸电疗贴药包扎,依然痛得脸色发白,但医生说一星期就会好,名医挂保证,病人有信心。
7月8日晚上有连续的打书行程,得往南部赶高雄台南两场,夜宿高雄。当天下午看诊后手缠绷带鹿月跟小津就提着行李去赶高铁,两年来她们征战般跑过全岛四处演讲评审,鹿月还嘻嘻哈哈拿手上的绷带开玩笑,高铁上小津又记录癖地用手机帮她们俩拍了诸多照片,没法拿筷子改用叉子,幸好左手除了不好写字能做大多数的事。
演讲前约了也在高雄的小说家好友阿默(他开了破车从台北一路南下住小旅馆说准备住上一个月),与另一高雄教书的哲学家好友K四人会合,演讲后帮读者签名鹿月就把绷带松开,“对不起我手痛只能签名不题字”,其实读者也不多,宣传的是一本小短篇结集,刚出新书,长篇却已经要完成,整个情绪就是high。
K带着鹿月一行人到餐厅吃烧烤,炎热的南台湾,冰凉的啤酒,新鲜的小卷,大串烤牛肉,肥润鱼下巴,鲜润茭白笋,还有什么山珍海味尽管送上来,高雄的豪气在夏夜晚风中特别使人冲动,吃的说的口腹好满足,牙齿舌头脑袋都激爽,仍是讲话几小时讲个没停,简直像跷家的初中生。
夜里的冰果室是阿默的最爱,香蕉番石榴西红柿西瓜削削一整盘堆上白闪闪锉冰浇糖水,小山似的堆满盘,温热的夏天,热情的高雄,哥们几个人渣似的路边摊抽烟吃冰闲扯漫谈好畅快,如以往那么聊天至夜深,K说开车带大家去一处看海景最棒的餐厅,途中他们还看到了西子湾著名的月光海,晴朗的满月日子里才能得见,月光散射在海平面,铺成一道银光,海水湛蓝近乎墨色,衬得那银光熠熠生辉,仿若天空开启,降射一道神光。
顿时他们都仰头,瞠目结舌,无以言语,“我们一定是被神祝福着”,阿默感动地说。是啊,鹿月几乎哽咽了,生命多美而她正要进入壮年,这一年小说写得如痴如醉,身体心理情感生活都是前所未有的健康稳定。回去之后小说就要收尾了。一个拇指痛算得什么事。
“小心点啦你那个该不会是扳机指吧?”阿默开玩笑地说,“你太操劳了啦!”大家都这么说。“她一天抄书八小时理都不理我!”小津抱怨着,鹿月笑说之前抄写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只抄了一卷,心领神会好像有中年之感了,这书以前她根本看不懂。
追忆逝水年华啊!鹿月遥想那夜,夜色如水,月光洒落海面银白如盘仿若仙光。好友爱人都在身边,她得加把劲快点好起来。
年少时鹿月有个好友在W大读建筑系,长相甜美的娃娃脸女孩,鹿月总是搭公交车去大学找她,系馆里大伙没日没夜做模型,走廊上堆放纸板保丽龙[5]裁切粘贴而成的大小模型,不知如何称呼其建筑风格的系馆楼高五层狭窄曲折,位于市区占地极小的私校校区无论哪个科系看来都一样,无浪漫可言,说不上什么时代风格,似乎追求仅仅只是足以旋身的空间容纳这些工蚁般累出黑眼圈的学生,却因为其朴素简陋而类似于学生手中正在切割粘贴的保丽龙模型,模型中的模型、屋中屋、套中套里影中人,只是访客的鹿月也随着大家熬夜,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楼上楼下教室内外学生们手脚都忙碌,水泥块白漆墙日光灯色彩丑陋的瓷砖不可计数的窗户与楼梯,剪刀纸板量尺胶水收音机、泡面卤味咸酥鸡臭豆腐消夜气味、荤腥不忌的笑话、呓语般从讨论变争论又变成自言自语的交谈,追赶进度像夸父追日之不可能产生的绝望与不断自我鼓舞造成的欢欣、空间里交替响动弥漫的窸窣声音浑浊气味朦胧光线,白天黑夜几乎无法区别时间流动、因为时间总不够用体力已然透支神智濒临崩溃边缘,那些年轻男女总带着梦游者的神情,旁观久了鹿月也活在幻影里。娃娃脸女孩从纸堆里抬起眼睛望她,眼白里蛛网血丝像从梦的迷宫深处探头,咦,你怎么在这里。
鹿月手痛之后的时间感就那样。咦,我怎么在这里。此身何身,此处何地,此时何时。嗟嗟欸乃,又低下头回梦里去。
过去事恍惚明灭难以记述,分明发生在身上却像听来的故事,几重时间交叠,鹿月仿如电视剧里那群衣着过于光鲜的鉴识科学探员,装模作样地动作近乎表演、戴着手套尖捏手指拿着小镊子抖洒上某种粉末、液体,再以特殊灯光照射,或以透明胶纸覆盖粘贴,便现出了犯罪现场遗留的一枚指纹。宾果。
鹿月还不知道她的身体就是侦缉场所。指纹一路散落。追查出的都是梦。
时间一回到那时便出现喜感,同样演员转换频道,在这台演喜剧,到另一出成了个苦旦。由此时观看、追踪、回想,彼时时光却仍是那样,不知道严重性的天真烂漫,不知危险将至的无知者不怕,而那时多好。
高雄回台北后手痛加剧,仿佛异形着身,说不出的怪,剧场的朋友介绍中和某捷运站的中医,说她们团员身体常有大小毛病都在那家治疗,要她一定要指定给某周姓师傅推拿。“看来我真要遍访名医啦!”鹿月还在闹着玩。
一语成谶。
不能写作就猛看书看影片,《CSI犯罪现场》拉斯维加斯第七季,模型杀手又出现了,大胡子诗人气质的探员组长葛里森不定时收到包裹,里面总是即将犯罪的现场缩影模型,他着魔般日夜苦思默想,模型前拿放大镜细瞧猛看,鹿月小津两人挤在十二寸笔记本电脑前看影片几乎也需要放大镜来助阵,换片途中鹿月问小津她该不该换医生,白发名医的治疗手法实在太痛,而且成效不彰,感觉名医应该更厉害一点啊。
“试试看也好。”小津说,鹿月从椅子里跃起说选日不如撞日我们立刻出发。(两年相处下来小津已习惯她的疯狂性格,日常生活里总是说是风就是雨,想怎样便去做,更何况是痛了一星期不能写作,要她如何怎能按捺?)
照朋友指示搭公交车到中和,小小一家中医诊所,病患也汹涌,大家都是慕名而来吗?进候诊室,医师模样并不特别,瘦小个子戴眼镜,诊断跟上一家相同,也是针灸,不针手指改针手臂内侧,很神秘地说明这什么穴什么穴拉住了所以拇指伸不直,细细长针刺入皮肤不痛只是酸,“现在你动动看?”医生说,“是不是松了些?”他又说,鹿月只能点头不敢反驳,其实感觉除了多加上酸痛并没有医生说的什么松。
等二十分钟护士出来拔针,小津看杂志鹿月发呆,像是不断重复的现场又重来了一次,夏天午后,无论中医西医,就诊时间总是漫长,鹿月想起小津读大学的K镇,街上有家中医诊所,去年鹿月因为膝盖疼痛,也常去看诊。每次等待时间她们就骑着摩托车到处去,或先到附近小面摊吃饭,每次都是水饺面、芋头排骨汤、薄豆干切片,或本来在银行骑楼摆摊之后顶了小店面营生的母女蒸饺店(正式名称是,陈记蒸饺),酸辣汤好喝、蒸饺也不错,小津是酸辣汤狂(以此记忆她早逝的母亲),以往怕酸怕辣的鹿月也因此跟她吃了各式酸辣汤。二十分钟并不漫长,但能记起的往事却那么多。但真说记住了什么吗?一碗一碗颜色味道各异的酸辣汤铺成历史。
拔针后又等待不知多久,然后被叫进后头小间推拿。候诊时鹿月已经看见那个传说中的周姓推拿师了,留着浪子头年约四十八岁的推拿师好似她喜爱的黑帮电影里人物,只差口音是外省人,语言风格也都不同,酷酷不多话,他的推拿手法是牵引整脊。
“到你了。”浪子头推拿师抓着她的手一抬起,该怎么说,一阵旋转拉扯忽左忽右像是跳探戈又像是打太极,也不痛也不怕人,鹿月只觉得全身晕乎乎,已经表演完一大套舞蹈动作似的,“现在你动动看”,这句话简直是这店的招牌,鹿月一时动不了,“肩膀是不是松了些?”师傅说完立刻按压她的虎口痛点,呜呜还是好痛。
“感觉怎么样?”走出推拿室小津问她,鹿月差点以为她也要说出:“现在你动动看?”该怎么说呢有些舒畅有些疲倦有些茫然但是手还是很痛。
推拿师的手法好特别,他的呼吸有烟味,鹿月跟小津等药时看见他拿着手机走出室外抽烟讲电话,侧面看来像黑帮电影里的一幕,只是穿着白制服。推拿师一瞥她,窄窄单眼皮下眼神酷闪。闪些什么呢?奇怪一闪一闪像是有荷尔蒙作用,鹿月心里有些怦跳,说不上来是怎回事,手痛得都没法洗澡了还能起化学反应吗?一回神她看见小津洁净的脸,突然感觉苍老心虚。酷酷推拿师使鹿月迷惑也让她有信心,那舞蹈动作般的推拿想必能带来无比的功效,医生说明天再来,打包票似的说,要吃水药,很快见效。
那时她们感情好吗?那时已生裂缝而不自知吗?答案不可考。相识以来她们常争吵,总为了各种事情争论不休,两人脾气都硬,是射手对双子,紫贪与武贪对的硬碰硬、强对强时常忘了只是在谈天,非得拼出个谁对谁错简直傻瓜,所以根据模式推算出方法,相约无论是当面或电话里发生争执,一定当晚和好,不生隔夜气。她们经常出双入对,朋友家人也都相熟,即使小津年纪小大家也都当她是鹿月的伴侣。伴侣啊,总是为伴,某些程度来说像家人不像情侣,她们早过了热恋期,很快熟成亲人,鹿月常去她家作客(但她父母不知道她们关系还都以为鹿月是她的写作课老师),小津常笑着抱怨她们好久都不上床,有时连接吻也免了,手牵手走路,两小无猜像姐妹,噢,是姐弟?难道算母子?小津常苦笑鹿月妖女变菜姑,说鹿月成天穿着宽大衣裤也不打扮,练瑜伽吃素作息正常严格自律简直可以去修行。鹿月也笑自己,一向风风火火玩到三十几岁还热乎乎,过了三十五三十六转进前中年,竟变成了这模样,菜姑长菜姑短她也调侃自己枯燥无趣,安慰笑说禁欲是创作的泉源。
遇到我就禁欲了啊。呜呜被骗了。小津的笑声里有无奈。
夜晚的床铺里,嬉嬉闹闹也就睡了,没接吻没拥抱,两只小动物窝一起,碰碰脸颊摸摸手,光洁的腿有时交会就弹开,小津熟睡的脸像个孩子,鹿月总疑心自己已经散发老人的气味。“你看我肚子上长了老人斑。”鹿月拉开睡衣下摆,在胸乳下方延伸到肚脐处,左右各十来颗小小黑点,两年前已经发现了,越来越清晰。“哪有?那是雀斑啦!”小津睁眼说瞎话听来却那么恳切,“你到一百岁我也爱你。”小津鼓着脸皮肤像紧绷的鼓,老天,那真叫年轻。等到鹿月一百岁,或许跟八十四岁的小津就无太多区别了,然而现在小津只有二十二,美容院的老板娘还以为她们是母女。
王子与老公主,少年老成的小津与中年却仍幼稚的鹿月横跨十六年与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却是近年来鹿月最安稳的关系。你陪我我陪你你来看我我去看你,把最远走成最近,用时间穿越距离。但鹿月观看镜中自己简直惨不忍睹,腰身已有赘肉,眼角也出现细纹,前中年期的代谢变慢,从来都吃不胖的她那两年开始增加体重,即使醉心于工作,仍陌生于年纪长到一个程度身体变老变胖体力变差,无法习惯小津的年轻力壮大口吃肉毫不忌口(小津是一阵子不吃肉就浑身没气力,每个月鹿月都得仪式般陪她去吃吃到饱的麻辣锅,怕油烟又不爱吃肉的鹿月,简直捏着鼻子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