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杭远山狠打铁勒兵,九公主怒惩那日松
郑之平一行回到三屯营的时候,发现李劭卿居然也在,这前后不过十几日的工夫,他从三屯营跑去辽州又从辽州跑回三屯营。郑之平去中军帐拜见杭远山,看到上座的李劭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么跑来跑去的,有意思吗?”
李劭卿高傲地哼了一声:“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郑之平也不怀好意地“嘿嘿”两声,对杭远山道:“总兵大人,关于长安的事情,待议事毕后,属下跟您单独汇报吧。”
杭远山正在地图前盘算着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李劭卿怒瞪着郑之平,瞪得目眦欲裂,还跟他扬了扬手里的剑柄。
郑之平很有骨气地把脑袋一扭,狗腿地凑到杭远山身边去:“将军计划得怎么样了?”
杭远山皱着眉想了想,又看了郑之平一眼:“铁勒商队被铁骑连着抢了一个多月,大家伙儿这一个多月过得挺好吧?”
自从九公主心血来潮弄了个蓟州铁骑后,杭远山居然认认真真地把它坚持了下来,还完善了不少制度上的漏洞和失误,那些身经百战善于砍人的将士们源源不断地编入这支代表荣誉的部队,而蓟州铁骑的名气也一日比一日显赫。
杭远山自从上任以来,就开始组织人手加固防御长城,而且还把蓟州铁骑拉出去在长城之外、铁勒商队的必经之处蹲守,也不打人,只抢物资,抢了就跑。按照九公主之前定下的规矩,这支部队抢来的战利品一律不用充公,全是自己的。
郑之平有幸领了这个抢劫任务,这两天抢得盆满钵满,正被其他将军眼红着,杭远山这会儿提起来,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托公主殿下和将军大人的福,过得还可以,嘿嘿,还挺好的。”
杭远山笑了笑:“既然拿了公主的好处,就得给公主卖命,这两天叫弟兄们都提着点精神,铁勒保不齐哪天晚上就打过来了。”
郑之平点点头:“将军放心,弟兄们这两天正磨刀呢,听说公主殿下因为咱们蓟州铁骑被陛下罚了,弟兄们都觉得心里有愧,老早就准备打他个漂亮仗,给公主殿下长长脸!”
杭远山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探子多派一拨出去。”
郑之平更加得意:“早几天就多加两拨了。”
杭远山惊讶地看着郑之平,在他肩上拍了拍:“可以呀,小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将走这几年,你长进不少啊,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封狼居胥指日可待。”
李劭卿在旁边冷冷地咳了一声。
郑之平大概觉得他今日戳老虎屁股戳得还不够狠,于是笑眯眯地又补了一下:“全赖将军大人提携,哦,还得多谢公主殿下信任,说来说去还是得感谢将军,要不是将军,我老郑这辈子也没那个福气为公主当差。”
李劭卿咳嗽的声音更大了,终于引起了杭远山的注意,他疑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李总督没事吧?”
李劭卿道貌岸然地摆摆手:“没事没事。”
杭远山把头扭回来,继续跟郑之平说话:“行了,九娘一个丫头片子,年纪轻轻的,还被你捧到天上去了。你小子好好干,挣个功名博个封妻荫子什么的,别说公主了,圣上都可以随便见。”
郑之平“嘿嘿”笑道:“看将军您说的,想见公主又不是只有这上阵杀敌一个法子,就好比上次过来的东宫侍书傅博彦,不就是想见就能见吗?”
李劭卿在后面咳得撕心裂肺。
杭远山顾不上管口出狂言的郑之平,先对李劭卿皱了眉头:“李总督真没事儿吧?这春夏交接,按理来说不该伤寒啊。去叫个军医来,大战在即,可别是染上了时疫,你病倒了没事,万一传染给别人就不好了。”
李劭卿眼泪流了一千里,太师大人……当年……咱也是你的学生……
然而总督大人一颗受伤的心却没得到太师大人的半分关心,杭大人说完那两句,又扭头去和郑之平扯有的没的了,于是总督默默捂了捂心口,挺起胸膛插了一嘴:“整个蓟、辽防区的兵员都已经动员完毕,随时可以出战,粮草也都检查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这一嘴终于成功地把杭远山的注意力集中过来:“宣、大周磐那边,也都通过气儿了?”
李劭卿点点头:“打过招呼了,说一旦打起来,整个宣、大驻兵随时听您差遣。”
“好!”杭远山将目光聚集到面前的地形图上,左手往右手掌心里捶了一拳,跃跃欲试,“先前一直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现在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干他一票狠的,把这帮牧民全都赶回老家放羊去!”
帐中的将军被他的语气所感染,一时间也热血沸腾道:“对!把那帮牧民赶回老家放羊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火头军生火烧饭,营地里逐渐飘出饭菜的浓香,然而帐中的将军们却没有前去吃晚饭的打算,全都甲胄在身,等一个消息。
戌时二刻,一个瘦瘦小小的斥候被带进了帐中,他踏进来的那一刻,所有的将军不约而同地身体前倾,右手握住了剑柄。
那斥候进来拜了一拜,面露崇拜之色:“将军大人所料不假,驻守塔拉的铁勒军,今晚并没有给战马加夜草!”
将军们露出欣喜的表情,齐刷刷地扭头去看杭远山的反应,杭远山慢慢眯起眼睛,笑了一笑:“好,诸位都去用膳吧,吃快点,整装自己的部队,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诸位将造就一个传奇!”
帐中人纷纷起身离开,李劭卿留到了最后,见杭远山还没有去吃饭的意思,便问了一句:“将军不去吗?”
杭远山摆摆手:“你先去吧,让我静一静。”
李劭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他弯腰鞠躬,然后默默走出帐外。
杭远山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带兵上战场,他比李思从卸甲卸得还要早,那双手除了摆花架子似的握一握礼仪佩剑,和在东宫授课时握一握竹剑木剑之外,很久没有再碰过真正嗜血的武器。
现在他又重新披上了战甲,再握住随他一同饮血半生的长刀时,久违的热血和冲劲仿佛又回到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中。老将军抿了抿头上花白的发,忽然伸手握住刀柄,巧劲一抖将刀鞘抖掉,眼睛里迸出嗜血的光芒。
他调动了蓟州、辽东、宣府、大同四地精兵,通过月余的精密筹划,以倾巢之力前去迎敌,杭远山仔仔细细地将他的长刀重新擦了一遍,收刀回鞘,踏大步走了出去。
今夜之战,不胜即死。
远在长安的人们还享受着太平盛世的生活,没人知道边关即将发生一场惊天战事,昂贵毛笔捏在公子文人手中,赤金珠翠簪在女人鸦黑云鬓上,处处都歌舞升平。
迟宝林又被皇后关了禁闭,然而这次的禁闭和上次却有天壤之别,迟宝林意图构陷的是当朝公主和位高权重的贵妃,居然被帝后这样轻易地就放过,可见跃居六宫之上只是时间问题。皇帝今年已经年逾花甲,与年老色衰的旧人相比,显然是正值花龄的少女更能让他开心。
九公主蓦然消沉了下来,她依然每日去东宫与太子一同读书,在兰台殿一消磨就是一整日,宫妃们半真半假地赞叹九公主如今气质优雅荣光摄人,可那双眼睛里流转的光彩正在逐渐淡去,原本每日里叽叽喳喳的人忽然安静下来,无端就让人觉得心慌。
太子忍了七八日,终于忍无可忍:“阿九,你想不想去狩猎?”
九公主茫然地看着他:“正是初夏,怎么忽然想去狩猎?”
太子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盛夏繁花似锦,就算没有猎物,出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整日待在宫里,太闷了。”
九公主笑了一下:“太子哥哥想去的话,那就去吧。”
太子轻轻拍了拍桌子:“一起去?让兄长来看看,你安闲了这些时候,弓箭技艺有没有放下。”
九公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算了吧,父皇不一定会准许,臣妹也懒得动弹。”
太子郁郁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对着傅博彦狂打眼色。
傅博彦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过来:“殿下……可愿意出宫去走一走?”
九公主恹恹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回事?这么想出宫去?”
太子心说还不都是为了你,脸上却绽开一个温雅和煦的笑容:“只是忽然兴起,想要脱离这黄金牢笼罢了,你时常能到边关去,博彦也可借归府之名出宫,就本宫自己长久困于其中,谁人不腻?”
九公主想了想,觉得理论上并没有什么行不通的地方,便懒懒地放下了手中一下午都没翻几页的书:“如果父皇同意了,那就出去走走吧。”
太子与傅博彦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上前把九公主拉了起来:“何必如此麻烦,东宫不比后宫,还是松散一点好,我们只是出去散散心,少时便回来了。”
九公主点点头,扶着木架站起身来,忽然腿脚一软,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脸色霎时就白了,傅博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问了一句:“怎么了?”
九公主定了定神,慢慢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心慌。”
傅博彦又问:“还能站得住吗?”
九公主缓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还好。”
然而那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却愈发浓烈,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站了一会儿,又伸手扶住身边的木架,一手摁在心口,惶然道:“太子哥哥,我……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太子皱起了眉,将她的侍女唤进来扶着她:“回曲台殿,请太医院院正来。”
九公主却摇摇头:“不,哥哥,我身体没事,我只是……”那种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用语言表达,好像是预感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一样,就连手脚都冰凉起来,她低头喘息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要去见我母妃。”
太子道:“我陪你一道过去。”
九公主推开他:“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你和博彦进内宫还要请旨,太麻烦了。”
太子知道她最近不愿意惹麻烦,当下便没再强求,只道:“你小心些,我就在东宫,随时派人传话。”
九公主到贵妃宫里的时候,杭贵妃正在三清阁里祈祷什么,她走进去,压低声音唤了一句:“母妃。”
杭贵妃睁开眼睛,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九公主道:“我心慌。”
杭贵妃轻轻叹了口气:“你舅父不会有事的,他是大央最优秀的主将,帝国的武力长城。”
九公主眉心狠狠一跳,失声道:“舅父?舅父怎么了?”
杭贵妃诧异地看着她:“你舅父就要率军与铁勒大举开战,难道你不知道?”
九公主想起郑之平离开长安前的话,指甲紧紧抵住掌心:“母妃,我很害怕。”
杭贵妃的目光定在殿中悬挂的三清像上,喃喃道:“三清保佑……”
九公主又问:“为什么没有在朝中听到对铁勒大举用兵的消息?”
杭贵妃惨然一笑:“这本来就是先斩后奏,陛下不会同意对铁勒发兵的。”
九公主失声道:“为什么!”
杭贵妃又闭上眼睛,声音低弱蚊蚋:“阿九,他已经六十了,你指望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对帝国有多大的雄心壮志呢?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来支持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了。更何况你舅父他……的确有些功高震主,大央九边四总督,全都与他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九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了,然而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大不敬的想法:她的父皇现在……其实可以传位于储君,自己安享晚年了。
边疆依然没有传来消息,杭贵妃每日都在三清阁里斋戒祈祷,九公主无心其他,便也跟着斋戒祈祷,她曾经派人向蓟州送信,但一直没有回音。
日升月落,昼夜交接,安宁祥和的后宫里正发生着一点一点的改变,迟宝林的一月之期结束,出宫便晋成了才人,虽然只是升了一阶,却足以透露出皇帝的心意,杭氏失宠,迟氏获宠已成定局,烈火烹油蓦然寂静下来。
宫里从来不缺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人。
然而杭贵妃对这一切变故都漠不关心,她一心一意地等边疆的消息,每日都满怀希望,然后慢慢失望。
七月的时候,边疆终于传来了讯息,来自蓟州的战报比来自铁勒的国书还晚了两日,皇帝见到铁勒使臣的时候,才知道边疆已经发生了巨变。杭远山亲自领兵上阵,联合蓟、辽、宣、大四地之兵,将前来扰边的铁勒军一路打到了斡难河,几乎全歼了铁勒的主力部队,这个与大央为敌几十年的草原之国终于敌不过天朝的铁蹄,向中原皇帝低下头颅,递交国书,愿岁岁纳贡,派去质子,与大央结为兄弟之国。
皇帝比喜悦更早感到的情绪是头疼,虽然杭远山先斩后奏,而且还越级号令四地之兵,但这些小过在如此大功面前压根不值一提,说功过相抵都牵强得很。而他实在不愿意再给杭远山什么封赏——现在大央军队都快全姓杭了!再封赏,就该把他坐着的皇位赏出去了!
曹德彰给他出馊主意:“陛下为他升爵吧,封一等公爵,另授正一品太师之衔。”
皇帝脸色更黑:“我大央上一个封一等公、授太师之衔的,是昭宸皇太后摄政时的梁国公方绥。”
曹德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陛下忘记方绥的下场了吗?”
昭宸皇太后摄政时,加封方绥为梁国公,封一品太师,夺去了他手上的实权。暨帝则册立了方绥的女儿做皇后,新婚不过两日,方绥中风卧病,御史台查出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暨帝当即便手段雷霆地废除了他的一切爵位和封号。
皇帝的表情立刻阴转晴,看曹德彰一百个顺眼,饱含深情道:“曹卿,朕若没有你,该当如何啊。”
曹德彰深深拜了下去,诚惶诚恐道:“陛下折杀微臣了,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福气!”
吴卫守在门边,在心里大大地“呸”了一口。
皇帝在次日下了圣旨,晋封卫疆侯、正二品太子太师杭远山为正一品太师,授一品卫国公之爵,并将他调回长安,而蓟州总兵的缺则让现任蓟州副总兵郑之平顶了上去。
杭远山对这明升暗降的把戏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反正皇帝忌惮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没急着回长安,而是先把铁勒和蓟州的事情全部处理妥当,等铁勒终于决定了质子人选,才拨了一千军装样子,带着战利品和铁勒质子,还有一帮在斡难河战役中立功,受到皇帝封赏的将军们慢悠悠地上了路。
彼时边疆大捷的消息早就在长安炸开了锅,班师回朝那日,整个长安都沸腾了起来,长安居民自发组织迎接,万人空巷,把御道堵得水泄不通。皇帝出皇城迎接凯旋的将军,举行封赏大典,看到这个场景,气得差点儿没昏厥过去。
曹德彰在一边劝他:“陛下息怒,息怒,这笔账来日再算也不迟。”
杭远山令大部队候在城门外,只带了三百人进城,率众将在外皇城门下接受封赏,当一品太师的官服绶印递过来的时候,他忽然朗声道:“臣杭远山恳请陛下准臣致仕。”
皇帝愣了。
杭远山又道:“陛下明鉴,臣年老体衰,虽感陛下盛情,然终究有心无力,请陛下准臣致仕还乡,以老骨得葬故土也。”
皇帝看了曹德彰一眼,曹德彰也挺吃惊的,斗了半辈子的老对头忽然开窍要回老家,弄不清他究竟是发自内心地要回老家,还是装装样子跟皇帝客气一下。要是前者当然皆大欢喜,要是后者……
他眯了眯眼睛,对皇帝道:“陛下,卫国公艺高人强,若能继任掌军,必能保我大央长久太平,还请陛下驳回其请。”
皇帝其实也想知道杭远山打的究竟是个什么主意,于是假模假样道:“杭卿,何故弃朕于不顾?”
杭远山态度坚决道:“请陛下体谅臣半葬之躯,准臣告老。然日后陛下若召,臣必效劳马前,万死不辞。”
皇帝还想跟他客气两句,做出个痛失爱将的明君之状,但是又害怕客气过了,真把老头儿留了下来,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当下便点了头,保留了卫国公之爵,准他离京返回故土。
铁勒投降的正式版国书被铁勒质子与太宰带了来,皇帝看到那封国书时,才恍然惊觉他居然成了大央辟土之君,当时就龙心大悦,连带着看杭远山都顺眼了不少,大手一挥赏了他一堆财物,还假惺惺地掉了两滴泪:“爱卿此去,犹如国失长城。”
杭远山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却连场面话都懒得说。
皇帝晚间在宫中举办了盛大的晚宴,一来为将军们庆功,二来欢迎铁勒质子正式入住长安。这缺德主意不知道是谁出的,一整晚铁勒的使臣都板着个死人脸,那个倒霉催的铁勒质子更是一杯一杯地灌,借酒浇铁勒的愁,也顺便浇浇自己背家离国的愁。
因为杭远山的关系,杭贵妃和九公主也都得以出席赐宴,九公主将宴上的人挨个看了一遍,看到狂饮不止的铁勒质子时,悄悄问了太子一句:“那铁勒质子,是个什么来头?”
太子往那边看了一眼:“国书上说是铁勒可汗的大阏氏所出的儿子,草原继承人,名叫那日松。”
九公主有点吃惊:“铁勒怎么可能愿意将自己的继承人送来大央做质子?”
太子笑了一下:“所以我说是国书上说的,他们铁勒向来尊崇强者,只有武力才是决定继承人的唯一要素,从来没有什么继承人一说,看这个那日松,恐怕是铁勒可汗里最不被重视的儿子,正好送来当质子。”
九公主明白过来,冷笑了一声:“这么愚弄天朝,看来还是打得不够狠。”
太子对她举了举杯:“人之常情而已,如果是大央战败,要送质子于他国,也只会送一个不受重视的儿子。”
九公主没再说话,又仔细打量了那人两眼。他极瘦,举动间连手背上的手骨都清晰可见,肤色没有草原上风吹日晒的暗红,反而呈现出苍白的颜色,估计身体不怎么好,难怪在崇尚力量的草原上不受待见。
杭远山在京城做了短暂逗留,收拾收拾回华亭老家去了,九公主向皇后请旨出宫,与杭子茂一同送他出城。地位卓然的卫国公只带了两辆马车,走得十分超然物外,感觉好像已经看破红尘,衬得九公主这边异常愁云惨淡。
杭远山看着九公主泫然欲泣的表情,“哈哈”笑了两声:“九娘难过什么呢?”
九公主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祝贺舅父离开这是非之地。”
杭远山在她肩上捏了捏:“舅父一辈子没别的本事,只会带兵打仗,可陛下显然没有让我再上沙场的打算,那我留在长安,反倒是你们的麻烦。”
九公主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杭远山又道:“其实这些事,和你一个姑娘家没什么关系,阿九,如果可以,你还是早早出阁吧。”
九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们都觉得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呢?诚然我嫁给傅博彦,日后不论杭家是盛是衰,他都不会苛责于我。可我又不是出了阁就和杭家再无关系,如果杭氏败了,那我母妃和茂哥哥,还有您,都会遭到灭顶之灾,那时就算不会牵连到我,可您觉得,我能安枕吗?”
杭远山一时黯然:“是舅父没本事,不能保你和你母亲一世平安。”
九公主后退一步,对他盈盈下拜:“舅父,一路平安。”
杭远山点点头,又和杭子茂简单说了两句,便登上了远行的车驾。杭子茂目送那马车远远消失,才转过头对九公主笑了一下:“走吧,送你回宫。”
九公主点点头,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杭子茂忽然问道:“贵妃娘娘还好吗?”
九公主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是很好。哥哥,我惹怒了父皇,连带着母妃也被牵连了。”
杭子茂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
九公主道:“真假战报的那件事,彻底悬了起来,曹德彰说他要彻查,查来查去就查没影了。刺杀冯行的人出身于锦衣卫,父皇只是训斥了指挥使一顿,没了下文,他明明知道宫里有宦官刻意陷害我,却只是将孙知良软禁了十日便作罢。”她说着,忽然极无奈地轻笑一声,“哥哥,你知道吗,那个意图置我于死地,却没有得到半分应有惩罚的才人迟氏,她现在见到我,连头都不会低一下了。”
杭子茂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良久,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道:“辛苦你了。”
九公主摇摇头,问道:“我们要束手待毙吗?”
杭子茂立刻道:“当然不会,阿九,我们需要东宫的支持。”
九公主蹙起眉,道:“可是父皇不允许太子哥哥涉政。”
杭子茂道:“就是因为不允许,而东宫殿下也从来没有试图涉政,所以他的话,会比我们更有分量。”
九公主犹豫道:“之前真假战报事发的时候,我曾经求助于太子哥哥,他很严肃地告诉我,绝对不能让人知道他和皇后娘娘所表示出的立场性态度。”
杭子茂紧紧抿着嘴,“唔”了一声。
九公主又道:“我可以去尽力劝他,但是我觉得……他不会答应的。”
杭子茂又“唔”了一声。
九公主等了一会儿,他还不说话,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太子哥哥不愿支持我们,那该怎么办呢?”
杭子茂表情严肃道:“你让我再想想。”
九公主忽然感到一种由心而生的无力感,如果用语言总结一下,大概就是……不是敌军狡猾,而是我军太无能的那种无力感。
从古到今,搞军事的改行去玩政治就没有几个有好结果的!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随意跨专业!随意跨专业的结果简直是害人害己,后患无穷……
两人一路沉默着回了宫,九公主下车与杭子茂作别,情绪低落地往曲台殿走,一边走一边认真考虑拉拢几个读书人组建公主党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刚进后宫,就看见赤霄急急慌慌地跑过来,见到她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殿下!承钧被铁勒的那日松殿下扣住了,请您赶紧过去。”
九公主愣了一下:“扣住了?扣住了是什么意思?”
赤霄道:“太子殿下派人请您前去东宫,说请人配了安神助眠的香料给您,您不在,奴婢和承钧便前去东宫代您领赏,回来途中遇到了那日松殿下,他好像……醉得不轻,瞧上了承钧,一直纠缠不休,还说承钧一个婢女,能有机会服侍他,是……是修来的福气……”
九公主的脸瞬间黑了,一路上的低气压情绪转化成怒火“噌”一下燎原,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声:“带路!本宫要去好好会会这个战败之国的继承人!”
赤霄赶紧转身,领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九公主一边走一边问:“那日松怎么会在东宫那边?”
赤霄答道:“奴婢不知道,不过听说这位那日松殿下自从入宫以来,日日酩酊大醉,甚少有清醒的时候,不过以前都是在自己的宫殿里醉,不知道这次怎么忽然跑出来了。”
九公主不说话,咔嚓咔嚓地握了握拳。
两人赶到的时候,那日松还拦在路上调戏承钧,承钧其实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但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动手,只左躲右挡地躲闪着,还得恭恭敬敬地应付他口舌花花。
九公主看到这一幕就气炸了,足尖一点,在墙壁上借了个力,直接越过领路的赤霄飞扑过去,在那日松背上狠狠踹了一脚,那日松没防备,当下便一头栽了下去。他身体本来就孱弱,九公主这一脚又丝毫没有惜力,把他踹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承钧看到她,也是眼睛一亮,小跑着过来,对她行了个礼:“殿下,您来了。”
九公主点点头,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去,问道:“他碰你了吗?”
承钧道:“没有,只是言语上……不太干净而已。”
九公主冷笑一声,对那日松道:“你胆子不小,竟然敢动本宫身边的人!”
那日松缓了一会儿,慢悠悠地爬了起来,转过身用力凝神看了看她,笑着随意对她拱拱手:“原来是文誉公主,久仰大名。”
九公主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看到他懒散的动作就来气,也不回答他,上去拿住他抬起来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一脚踩到他胸口,弓下腰去,伸手捏住他的下颌:“方才对本宫的婢女出言不逊了是吗?”语毕,手上一使劲,“咔嚓”一声,竟然将那日松的下巴卸了下来。
那日松疼出了满头汗,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简直要泛出隐隐的青灰之色。赤霄在后面暗暗打了个哆嗦,她伺候九公主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她出手如此之狠。
九公主的手从他下颌上移开,又握住了他瘦削的手腕,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拦住她去路的,是这只手吗?”说着便要使力气。
承钧知道九公主的性子向来是不管不顾,如今动了真怒,更加不知收敛,然而得罪她的这位好歹是铁勒的质子,不管弄死还是弄残都是一桩大祸,为了不让自家公主惹皇帝更加不高兴,她给赤霄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赶紧跑去跪到九公主身边:“殿下请息怒!无论如何那日松殿下都是来大央做客的客人,还请公主手下留情,正值两国交好的时候,不宜妄生祸端。”
九公主的眸子瞟过来,还带着几分凌厉之意:“你消气了吗?”
承钧赶紧道:“奴婢多谢殿下!”
九公主又对疼个半死的那日松道:“看在她的分儿上,本宫就饶你一次,你记住了,千万不要有下一次,不然,就不是卸了你的下巴那么简单了。”说着又一用劲,“咔嚓”一声又将他的下巴装回去,才慢悠悠地收了脚,打算带着二人撤退。
那日松在剧痛之下彻底清醒,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对九公主行礼:“一时孟浪,得罪了公主殿下,还请恕罪。”
九公主侧身又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国书上说你是草原的继承人,真是教人大开眼界,有你这样的继承人,就算卫国公不发兵,想必铁勒也距离亡国不远了。”
这话实在是太伤人,那日松当场就变了脸色:“殿下这话可真是……您还真以为国书上说我是草原的继承人,我就真的是草原的继承人了吗?尝闻文誉公主是大央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果然慈父出败儿。”
九公主又“噌噌”地上火:“哈,真是可笑,国书上说的继承人不是继承人,那么听说来的就是真的吗?”
那日松的表情有明显的愣怔,看她的眼神慢慢软了下来,苦笑一声:“原来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
九公主向来吃软不吃硬,看他的样子,也不自觉软了语气:“你的中原话倒还挺好。”
那日松做出笑的表情,眼底却一片萧索:“公主谬赞了。”
九公主又问:“你母亲,真的是铁勒的大阏氏吗?”
那日松慢慢点头:“这是真的,因为有了一个可以送去做质子的继承人儿子,所以我母亲理所应当地封成了大阏氏。”
九公主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深意,皱起眉心:“你的意思是……你母亲的大阏氏是因为你要来长安做质子,所以才获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