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对自己的现状,波尔托斯不满意,木斯克东则挺满意
在回城堡的路上,波尔托斯沉迷在男爵梦里,而达达尼安则在思考可怜的人性的弱点:对自己拥有的东西总是不满足,总是渴望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达达尼安如果处在波尔托斯的位置,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要想让波尔托斯感到幸福,还缺少什么呢?在他的姓氏后面再加上两个字:男爵,在他的马车车身上漆上一个小小的王冠纹饰。
“我就是一辈子左看右看,”达达尼安心里说,“也永远看不到一个完全幸福的人的面孔。”
他正在进行这种哲学性的思考,上帝似乎有意否定他这种思考。就在波尔托斯离开他去吩咐厨师一些事的时候,他看见木斯克东朝自己走过来。这个正直的仆人的脸看上去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的脸,虽现出些许的不安,但恰如夏天的一缕纤云,薄纱似的,遮不住他幸福的脸。
“瞧,这正是我寻找的,”达达尼安想,“可是,唉!这可怜的仆人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木斯克东保持一定距离站住了。达达尼安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招手让他走近。
“先生,”木斯克东趁机说,“我想求你开个恩。”
“说吧,朋友。”达达尼安说。
“我不敢说,怕你说好日子毁了我。”
“看来你是幸福的,朋友。”达达尼安说。
“要多幸福有多幸福,不过你可以使我更加幸福。”
“那么,说吧!如果事情取决于我,那就算成了。”
“啊!先生,事情就取决于你。”
“我等着你说呢。”
“先生,我求你开恩,不要再叫我木斯克东,而我叫穆斯东。我自从有幸当上老爷的管家以来,就用起了后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更体面一些,让手下人更尊敬我一些。你知道,在仆役之中明确从属关系是必要的。”
达达尼安露出了微笑。波尔托斯延长自己的姓名,而木斯克东却缩短自己的名字。
“怎么样,先生?”木斯克东哆嗦着问道。
“好,行,亲爱的穆斯东,”达达尼安答道,“放心吧,我不会忘记你的请求。如果你喜欢,以后我甚至可以不用‘你’而用‘您’称呼你。”
“啊!”木斯克东高兴得满脸通红,叫起来,“如果你给我这样的荣幸,我会一辈子感激你的。不过,这也许要求太过分了吧。”
“唉!”达达尼安想,“这可怜的鬼东西,这与我给他带来的意想不到的苦难比较起来,实在微不足道,而他还这么殷勤地接待了我。”“先生要和我们一起待很长时间吗?”木斯克东问道,他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我明天就走,朋友。”达达尼安回答。
“唉!先生。”木斯克东说,“你来一趟,难道只是为了给我们留下想念吗?”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呢。”达达尼安说,声音非常低,向他鞠一躬退走了的木斯克东没有听清楚。
达达尼安虽然是铁石心肠,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丝内疚。
他并不后悔使波尔托斯走上一条令其生活和财产都将受到损失的道路,因为波尔托斯甘愿冒这一切风险以获得男爵爵位,这个爵位他已经盼望了十五年。可是,木斯克东毫无所求,只是希望人家叫他穆斯东,现在要让他脱离这种舒适而富足的生活,是不是太狠心了?他脑子里正萦绕着这个想法,波尔托斯来了。
“就餐吧!”波尔托斯说。
“怎么,就餐?”达达尼安说,“几点钟了?”
“哎!亲爱的,一点钟过啦!”
“你这所住宅真是一个天堂,波尔托斯,待在这里就忘掉时间啦。我跟你去吧,但是我并不饿。”
“来吧,人不能总是吃东西,但酒总是可以喝的。这是可怜的阿多斯的一句格言。我每当感到无聊时,就承认这句格言乃颠扑不破之至理。”
加斯科尼人的天性使达达尼安在饮酒方面一直有所节制,因此他对阿多斯这句格言的至理并不像他的朋友那样信服,不过他还是尽量做到让主人满意。
达达尼安一面看波尔托斯吃饭,一面也尽量饮一些酒,而脑子里禁不住总是想着木斯克东。尤其因为木斯克东虽然担任了新的职务,不再在餐桌边伺候了,但不时出现在门口,叫人送上一瓶又一瓶陈年佳酿,以表达对达达尼安的感激之情。
等到上了餐尾甜食,达达尼安示意波尔托斯叫仆人们退下,这样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波尔托斯,”达达尼安问道,“你让谁跟着你出征?”
“嗯,”波尔托斯很自然地回答,“穆斯东嘛,我想。”
这不啻对达达尼安是当头一棒,他已经看到那个管家亲切微笑的脸痛苦地扭歪了。
“可是,”达达尼安说,“亲爱的,穆斯东已不再是青春年华,而且人变得挺胖,可能不能像过去那样主动伺候你啦。”
“我知道,”波尔托斯说,“但我习惯了让他跟着我。再说他也不愿意离开我,他太爱我啦。”
“嗯,盲目的自尊心!”达达尼安想。
“再说,你自己呢,”波尔托斯说,“不是一直由原来那个仆人伺候你吗?那个善良、勇敢、聪明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卜朗舍。是的,我又找到了他,不过他不再是仆人了。”
“那他是什么?”
“他吗,用他手头的一千六百利弗尔,你知道的,就是在拉罗舍尔围城战时,他给温特勋爵送信所挣的那一千六百利弗尔,在伦巴第街开了一家小铺子,现在是一家糖果店的店家了。”
“哦!他是伦巴第街一家糖果店的店家!可是,他怎么又伺候你呢?”
“他是被追捕逃脱的,”达达尼安答道,“怕再遇到麻烦。”
火枪手向朋友讲述了他如何再找到卜朗舍的。
“好啊!”波尔托斯听了说道,“如果过去有人对你说,亲爱的,有一天卜朗舍叫人救了罗什福尔,而你为此把他藏了起来,你能相信吗?”
“我不会相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时势改变人嘛。”
“太对了。”波尔托斯说,“可是,也有不会变的,或者会越变越好的东西,那就是酒。尝尝这种酒吧,这是我们的朋友阿多斯赞不绝口的西班牙葡萄酒薛塞斯。”
这时,管家来请示主人明天菜单的安排,还有计划打猎的事。
“告诉我,穆斯东,”波尔托斯说,“我的武器装备是否状态良好?”达达尼安开始用手指有节奏地叩击桌面,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的武器装备?老爷,哪些武器装备?”木斯克东问道。
“当然是我的盔甲。”
“什么盔甲?”
“打仗的盔甲嘛。”
“哦,是状态良好,老爷。至少我想是良好的。”
“你明天替我准备好,如果需要,叫人擦一擦。我那些善于奔跑的马哪一匹最好?”
“是火神。”
“耐力最好的呢?”
“是巴亚尔。”
“你喜欢的是哪一匹?”
“我喜欢吕斯托,老爷。一匹挺好的马,我和它挺合得来。”
“那匹马很矫健,是不是?”
“是诺曼底种和梅克伦堡种杂交的,能够日夜兼程地奔跑。”
“正符合我们的需要。你叫人好好照料这三匹马,你自己或者你叫人把我的武器擦亮。还有,为你自己预备好几把手枪和一把猎刀。”
“老爷,我们要去旅行吗?”木斯克东神色不安地问道。
达达尼安一直只在桌面敲出泛泛的节奏,这时敲出了进行曲的节奏。
“比旅行更有意思,穆斯东!”波尔托斯回答。
“我们是要出征吗?先生?”管家问道,红红的脸开始变白了。
“我们又要去服役啦,穆斯东!”波尔托斯答道,总是试图把已经不卷曲的胡子卷起来,使自己显得更威武。
这句话话音刚落,木斯克东便浑身颤抖起来,大理石雕像般胖胖的面颊也抖个不停,用难以形容的目光带着温和的责备神情望望达达尼安,让军官难以承受而动了恻隐之心。木斯克东身子晃动一下,用发紧的声音问道:
“服役!是去国王的军队里服役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们又要去作战,出生入死去冒险,总之又要过从前那种生活啦。”
最后这句话像晴天霹雳落在木斯克东头上,“从前”二字如此可怕,使得“现在”二字显得格外温馨了。
“啊!天哪!我听到了什么?”木斯克东用比刚才更带恳求的眼神望着达达尼安说道。
“你想有什么办法呢,可怜的穆斯东,”达达尼安说,“命中注定……”
尽管达达尼安小心翼翼,没有用“你”称呼他,而且像他所渴望的那样叫他穆斯东,但这并没有减轻木斯克东所受到的打击。这种打击如此可怕,他退出去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连门都忘了关。
“这个好样儿的木斯克东,他高兴得都摸不着头脑啦。”波尔托斯说道,那语调恰如堂吉诃德鼓励桑丘替他的驴子套上鞍子,让他最后一次出征。
只剩下两个朋友之后,他们开始谈论未来和许多空中楼阁般的计划。木斯克东送来的好酒,让达达尼安看到了闪烁着金币和比斯托尔的美好前景,而让波尔托斯看到了蓝色绶带和爵爷斗篷。当仆人们来请他们就寝时,他们都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不过从第二天开始,木斯克东在达达尼安的开导下,精神倒是振作了些。达达尼安对他说,仗很可能只在巴黎市中心打,在靠近科贝尔的瓦隆城堡附近,在靠近默伦的布拉西欧附近,在贡比涅和维莱-科特雷之间的彼埃尔丰打。
“可是,我觉得从前好像……”木斯克东畏畏缩缩地说道。
“哎!”达达尼安说,“如今打仗不是从前那种打法啦。如今是外交方面的事啦。你可以去问卜朗舍嘛!”
木斯克东去向老朋友打听这些情况,而卜朗舍在每一点都证实达达尼安的说法,只是补充一句说:在这场战争中被俘的人要处绞刑的。
“见鬼!”木斯克东说,“我想我更喜欢拉罗舍尔围城战。”
至于波尔托斯,他宰杀了一只狍子招待客人之后,带着客人从他的森林里溜达到山上,从山上溜达到池塘边,又带他去看他的猎兔犬、猎狗群和格勒迪内,总之带他看了他所拥有的一切,最后又预备了三顿非常丰盛的饭菜款待客人。这时候,达达尼安不得不离开他要继续赶路了,波尔托斯才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这样吧,亲爱的朋友,”使者对他说道,“我要花四天时间从这里赶到布洛瓦,在那里待一天,再用三四天时间从那里返回巴黎。因此,你一个礼拜后带着随从出发,到巴黎找到蒂克托纳街小山羊旅店,在那里等我回去。”
“说定了。”波尔托斯说。
“我对去一趟阿多斯那里并不抱什么希望。”达达尼安说,“尽管我相信他已经变得不中用了,但朋友之间,还是要尽人事。”
“如果我和你一道去,”波尔托斯说,“也许能让我散散心。”
“肯定能,”达达尼安说,“我也可以散散心,可是你就没有时间做准备工作了。”
“倒也是,”波尔托斯说,“你走吧,抖擞精神。我现在是精神百倍!”
“太好了!”达达尼安说。
他们在彼埃尔丰领地边界告别,因为波尔托斯要把朋友送到他的领地的尽头。
“至少,”达达尼安上了去维莱-科特雷的路之后想道,“至少我不会是单枪匹马了。波尔托斯这家伙倒还是生龙活虎的。如果阿多斯也出山,那么,我们就有了三个人,少一个阿拉密斯,少了那个鸿运高照的小修士,也无所谓啦。”
到了维莱-科特雷,他给红衣主教写了一封信:
大人,我已经为阁下找到了一个人。此人抵得上二十个人。我现在动身去布洛瓦。拉费尔伯爵住在该市附近的布拉热洛纳城堡。
达达尼安随后就上路去布洛瓦,一路上与卜朗舍闲聊。在这次漫长的旅程中,卜朗舍使他心情非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