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上、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八章 半个比斯托尔对一位教堂执事和一位侍童有不同影响

达达尼安踏上新桥时,暗暗庆幸自己与卜朗舍重逢,因为表面上是他帮了这个高尚的小伙子一个忙,而实际上是达达尼安得到卜朗舍的帮助。的确,在眼下这种时候,身边有一个诚实又聪明的仆人比什么事情都让他高兴。当然,卜朗舍不大可能长期为他当差。不过,卜朗舍一旦在伦巴第街恢复社会地位,一定会对达达尼安感恩不尽,因为达达尼安把他藏在自己房间里,救了他一命,或者说差不多救了他一命。而且正当市民阶层准备向王宫开战时,能够与这个阶层里的一些人保持交往,达达尼安何乐而不为?这等于在敌人阵营里有了一条内线。像达达尼安这种精明的人,自会见微知著的。

达达尼安对偶然的机会和自己本人都相当满意,正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到达了圣母院。他登上台阶,进了教堂,问一个正在打扫祭台地面的圣器管理人是否认识巴赞先生。

“是执事巴赞先生吗?”圣器管理人问道。

“正是他。”

“他在那边的小祭台处,辅助主持神父做弥撒。”

达达尼安高兴得直哆嗦。他本来觉得,不管卜朗舍说什么,他都永远找不到巴赞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抓住了线的一头,肯定能够找到另一头了。

他面向小祭台跪下,以便盯紧了他要找的人。好在是一次小弥撒,应该很快就会结束。达达尼安忘记了经文,也忽略了带一本经书,便利用这闲暇,观察起了巴赞。

巴赞穿着执事服,可以说神态庄重而至福。大家都明白,他已经达到或者差不多达到了他的野心的顶点。他手里拿的那根镶银的执事棒,在他心目中,就像在弗里堡战役中孔代指向敌军防线的指挥棒一样令人肃然起敬。他的体态发生了变化,其变化的程度,可以说完全能与他的服装相媲美。整个人发福了,胖得像议事司铎。面孔上原来凸起的部分似乎都抹平了。鼻子依旧,但是两边的面颊都变得圆乎乎的了,似乎把鼻子的一部分拉扯到了两边。下巴垂到了喉头下面,这种状态倒不是脂肪形成的,而是因为虚胖,胖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剪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头发,把整个前额盖住,几乎遮住了眉毛。不过这里得赶快说明,巴赞的前额,即使全部露在外面,也从来没有超过一寸半高。

主祭神父做完了弥撒,达达尼安的观察也结束了。神父讲了一段圣事仪式上专门讲的话,然后一边离去,一边向每个跪着的人祝福,这令达达尼安感到意外。不过达达尼安很快就释然了,因为他认出主祭神父就是助理主教本人,即大名鼎鼎的弗朗索瓦·德·贡迪。他在这个时期就预见到自己将要扮演的角色,广为布施,赢得了很高的民望。正是抱着这种提高民望的目的,他经常做这样的晨早弥撒,而晨早弥撒只有老百姓习惯于参加。

达达尼安像其他人一样跪下,接受对他的祝福,画着十字。当两眼望天,谦卑地走在最后面的巴赞从他身边经过时,达达尼安抓住了他的道袍的下摆。巴赞低头一看,像看见了一条蛇一样,往后蹦了一步。

“达达尼安先生!”他惊叫道,“vade retro,Satanas!”拉丁文,意为:走开,撒旦!

“好啊,亲爱的巴赞,”军官笑着说,“你就是这样接待一位老朋友的?”

“先生,”巴赞回应道,“基督徒的真正朋友是那些帮助他拯救灵魂的人,而不是来妨碍他这样做的人。”

“我不明白你的话,巴赞,”达达尼安说,“我也看不出来,我在哪方面会成为你拯救灵魂的绊脚石。”

“你忘记了,先生,”巴赞回答,“你差点儿破坏了我可怜的主人的自我赎救;你忘记了,他如果不是依恋你,就不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坚持当火枪手,因为他的天性是那样强烈地吸引他投身于教会。”

“亲爱的巴赞,”达达尼安又说,“你从你遇见我的地方就应该看得出,我各方面都有很大改变:年龄带来理智啊。正因为我相信你的主人正在拯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来向你打听他在什么地方,好去听听他的忠告,帮助我拯救自己的灵魂。”

“还不如说是要去带他和你一道回到尘世呢!幸好,”巴赞补充说,“幸好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鉴于我们现在处在一个神圣的地方,我不敢对你说谎。”

“怎么!”达达尼安失望极了,高声说,“你不知道阿拉密斯在什么地方?”

“首先,”巴赞说,“阿拉密斯是一个沉沦的名字,阿拉密斯包含着西玛拉,而西玛拉是一个魔鬼的名字。幸好他永远抛弃了这个名字。”

“所以,”达达尼安决计耐心到底,又说道,“我要找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埃尔布莱神父。怎么样,亲爱的巴赞,告诉我他在哪里吧。”

“难道达达尼安先生没有听见,我回答你了我不知道?”

“听倒是听见了,不过我也要回答你: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是事实,先生,百分之百的事实,仁慈上帝的事实。”

达达尼安明白从巴赞嘴里是掏不出什么东西了。巴赞显然在说谎,但他这谎说得那样热切,那样坚决,显而易见是不会改口了。

“好吧,巴赞!”达达尼安说道,“既然你不知道你的主人在哪儿,这事儿就不再提了,咱们作为好朋友分手吧。请拿这半个比斯托尔去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吧!”

“我不喝酒,先生,”巴赞庄重地推开军官的手说,“这给一个世俗之徒倒不错。”

“真是抗拒腐蚀啊!”达达尼安悄声说,“我确实自讨没趣。”

达达尼安这样想的时候有些分心,抓住巴赞道袍的手松开了。巴赞趁机赶紧躲进了圣器室,到了里面还不放心,又把身后的门关上。

达达尼安呆立在那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眼盯住那扇门,那不啻是他和巴赞之间的一道樊篱。正在这时,他觉得有人用指尖触了一下他的肩头。

他转过身,正要发出惊叫,那个用指尖触他的人收回手指压住嘴唇,示意他别声张。

“你在这里,亲爱的罗什福尔。”达达尼安低声说。

“嘘!”罗什福尔说,“你知道吗,我自由了!”

“我得知了,第一手消息。”

“从谁那儿?”

“卜朗舍。”

“怎么,卜朗舍?”

“没错,是他救了你啊。”

“卜朗舍……不错,我好像认出了他。啊,这一点证明,亲爱的,善有善报啊!”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是为我有幸得救来向上帝表示感谢的。”

“还有呢?我料想你不仅仅是为了这个。”

“还有就是来接受助理主教的命令,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让马萨林恼怒的事情。”

“危险的想法!你又要给关进巴士底狱的。”

“啊!这个吗,我会注意的,我向你保证。外面的空气真新鲜!”罗什福尔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所以我要到乡间去散散步,去外省遛一圈。”

“好啊!”达达尼安说,“我也正想去哩!”

“恕我冒昧,能否问一问你去什么地方?”

“去找几个朋友。”

“什么朋友?”

“昨天你向我打听消息的那几个朋友。”

“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你是要去找他们?”

“是的。”

“以名誉担保?”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没有,只是有点好奇。你是替谁去找他们?”

“你想不到的。”

“不一定。”

“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没有任何办法能弄到他们的消息吗?等一个礼拜吧,我给你提供。”

“一个礼拜太长了,我要在三天之内找到他们。”

“三天太短了,”罗什福尔说,“法国那么大。”

“没关系。你知道‘必须’两个字吗?有了这两个字,许多事情都可以办到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去找?”

“正在找呢。”

“祝你好运!”

“而你呢,祝你一路顺风!”

“我们也许会在路上相遇吧?”

“这不可能。”

“谁知道!机缘难料啊。”

“再见。”

“再见。对了,如果马萨林对你谈起我,你对他说,我托你转告他,他很快就会看到,我是不是像他所说的,老得没有行动能力了。”

罗什福尔带着恶魔般的笑容离开了。这笑容过去常常使达达尼安不寒而栗,但这一次他却坦然自若地望着他,而且自己也露出了笑容,只是带了一丝忧伤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只有想起那件往事才会浮现在他的脸上。

“去吧,恶魔,”他说道,“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跟我没啥关系,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康斯坦斯康斯坦斯·博纳希厄:《三个火枪手》里达达尼安的情人。。”

达达尼安回过头来就看到巴赞。他放好了道袍,正与圣器室管理人在交谈;达达尼安刚才进来时,也与这位管理人交谈过。巴赞显得很激愤,不停地挥动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胳膊。达达尼安明白,巴赞极可能是在叮嘱圣器室管理人,如果有人问到他的情况,一定要守口如瓶。

达达尼安趁那两个教士在专心交谈之机,溜出教室,隐藏在小鸭街拐角处。藏在这个地方,不可能看不到巴赞从教堂里出来。

达达尼安守候在那里,五分钟后,就看到巴赞出现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巴赞左顾右盼,看是否有人监视他,但他绝对看不到我们的军官。我们的军官隐藏在五十步开外一座房子的墙角后面,只露出一个脑袋。表象令巴赞放心了,他便大胆地朝圣母街走去。达达尼安从隐藏的地方跑出来,刚好看到巴赞绕过犹太人街,到了百灵街,进了一座外表体面的房子。我们的军官便确信,尊敬的教堂执事就是住在那座房子里。

达达尼安多了个心眼,没有去这座房子打听。假设有看门人,执事肯定关照过了;如果没有看门人,那么向谁打听呢?

他进了圣埃洛瓦街和百灵街转角上的一家小酒馆,要了一杯肉桂滋补酒。这种酒调配需要半个钟头。达达尼安有充分的时间窥伺巴赞,而不致引起任何怀疑。

他注意到酒馆里有一个小男孩,十二至十五岁光景,样子很机灵。他觉得二十分钟前见过他,是一副侍童打扮。他便叫他过来问话。这个助祭学徒没必要隐瞒什么,告诉达达尼安他早晨六点至九点钟在教堂做侍童,九点钟至午夜十二点在酒馆做伙计。

在达达尼安正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有人将一匹马牵到了巴赞家门前。那匹马鞍子和笼头齐备。不一会儿,巴赞步下了台阶。

“瞧!”孩子说,“瞧,我们的执事要外出了。”

“他这是要去哪儿?”达达尼安问道。

“天啊,我哪知道!”

“如果你能知道,”达达尼安说,“给你半个比斯托尔。”

“给我!”孩子说道,两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如果我知道巴赞去哪儿的话!这并不难啊,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

“以军官的信誉担保,不是开玩笑。瞧,这就是半个比斯托尔。”

达达尼安让孩子看看那枚准备收买他的硬币,但没有给他。

“我去问他。”

“你一去问就什么也知道不了啦!”达达尼安说,“等他走了,然后嘛,嘿!你再去问,再去打听,再去了解。这可关系到你啊,这半个比斯托尔在这儿。”说罢,他把那枚硬币又放进了口袋。

“我懂啦,”孩子说道,露出巴黎顽童特有的狡黠微笑,“好吧,咱们等着瞧。”

没有等多长时间,五分钟后巴赞就骑着马快步出发了,用雨伞拍打,让马走得更快。

巴赞总是习惯于拿雨伞当马鞭。

等他一拐过犹太人街街角,孩子便像一只猎犬跟在他后面奔跑。

达达尼安回到原来那张桌边坐下,完全相信不出十分钟,他就会知道他所想知道的一切。

果然,不到十分钟孩子就回来了。

“怎么样?”达达尼安问道。

“怎么样,”小男孩回答,“事情我知道啦!”

“他去哪儿啦?”

“那半个比斯托尔笃定是我的?”

“毫无疑问!告诉我。”

“我要看看钱,先借给我看看是不是假的。”

“给。”

“行吗,老板?”孩子说,“这位先生要换零钱。”

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他接过半比斯托尔,给了零钱。

孩子把零钱放进自己口袋里。

“现在说吧,他去哪儿了?”达达尼安问道。他笑眯眯看着孩子玩小把戏。

“他去诺瓦西了!”

“你怎么知道的?”

“啊!真是!这并不需要多机灵。我认出了那匹马是肉店老板的,他经常把马租给巴赞使用。我想肉店老板不清楚马会给骑到什么地方去,是不会这样把马租出去的,虽然我不相信巴赞先生会过度使用他的马。”

“他回答你说巴赞先生……”

“去诺瓦西。再说,巴赞先生似乎有这个习惯,每个礼拜要去那里两三趟。”

“你熟悉诺瓦西吗?”

“我想很熟悉,我妈妈住在那里。”

“诺瓦西有座修道院吗?”

“一座很气派的耶稣会修道院。”

“好,”达达尼安说,“没有疑问啦!”

“那么,你满意啦?”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

“福利凯。”

达达尼安取出记事本,把孩子的名字和小酒馆的名字都记下来。

“请告诉我,军官先生,”孩子说道,“是不是还有其他门路可以赚半个比斯托尔?”

“也许有吧。”达达尼安回答。

他了解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情况,所以付了那杯肉桂酒的酒钱,尽管他根本没有喝,然后赶紧踏上回蒂克托纳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