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灵语者”：肯尼亚吉莱玛人的“灵魂附体”

篇章设计：周雷

研究提供：布朗戴斯大学教授（Brandeis University）杰内特·麦金托什（Janet Mcintosh）

研究协助：香港自然力研究院非洲研究计划

这里研究的是非洲肯尼亚吉莱玛人（Giriama）的一种特殊宗教现象——灵魂附体，除了非洲种族差异和宗教隔膜，这种灵魂附体进一步体现了一种霸权显现和道德抵抗。本文标题出现的肯尼亚灵魂附体是个双关语：既是一种宗教仪式和灵媒活动，也是指一个被灵魂附体的非洲大陆。再次印证：要理解非洲，读懂这里的历史和宗教多么重要。

一、神灵观念

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很多地方——包括全世界很多其他文化——神灵常常与人类社会和历史保持了一种复杂关系，它有时成为复杂社会通过宗教行为和空间的拟态和投射。举例来说，一个社群建立起一个能够反映和重建其族群联系历史和社会等级的神灵系统绝非罕见现象。虽然神灵并不仅是社会现实的模糊反映，但是在非洲肯尼亚的吉莱玛族群的生活中，神灵和社会密不可分。

Noble（1961）and Parkin（1991）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在非洲进行人类学研究，他们主要的工作范围就是在肯尼亚海岸地区。两位学者曾经在著作中描述了多种吉莱玛文化中的“灵”，其中包括与吉莱玛族群有交集的族群文化中的灵，包括动物之灵，以及一些不太容易划分类别的灵，比如KatsumbaKazi（一种吉莱玛族群的女性之灵，职责是教育辅导入门级的灵媒）以及ZikiriMaiti（意思是“行走的尸体”）。

Noble和Parkin两位学者都关注阿拉伯和穆斯林之灵。Noble坚持认为吉莱玛人将穆斯林之灵看作是“代言人”，而Parkin则认为穆斯林之灵在当地人眼中是非常“强大的”。

在如今的马林迪（Malindi）城镇，麦金托什发现许多当地人都还知道Noble和Parkin曾经列出的那些灵，而这些灵成为反映马林迪地区人口多元化特点的媒介。这些灵，比如Kamba，Somali，以及一些穆斯林之灵，似乎在当今地区生活中占有非常显著的地位。

令人吃惊的是，很多人将能够附上人身的灵划分为两种“上等灵”类，他们称这两种灵为“穆斯林之灵”（upandewakiislam）和“吉莱玛之灵”（upandewakigiriama）。

其中穆斯林之灵不太会被人们贴上很清晰的标签，但是他们会认为它们非常强大，而且有时候会强迫人们违背自己的意愿。这些穆斯林之灵包括PepoMwalimu（教师之灵：Mwalimu在斯瓦希里语中是“教师”的意思，而Mwalimu是mwalimuwakitabu的简写，后者是一种使用书籍的灵媒治疗师）、PepoIjumaa（星期五之灵）、PepoMwarabu（阿拉伯之灵）和PepoQuruani（《古兰经》之灵）。

一些受访者提到，“吉莱玛之灵”包括的灵不仅仅是吉莱玛本地传统的灵，还包括所有非阿拉伯和非斯瓦希里的灵，包括动物和族群之灵，比如Kamba、Somali、Maasai，等等。这些灵和阿拉伯/斯瓦希里之灵之间的区别，比信奉这些灵的族群之间的差异还要大。

非洲研究学者许媛媛提到，非洲黑人具有自己独特的宗教传统，尤其是崇拜祖先灵魂的传统。他们认为：“死者的灵魂仍与生前的氏族、部落保持一定的联系，监视或参与部落成员的生产和生活，施以好的或坏的影响”，因而，他们对祖先的灵魂“既害怕，又崇拜；既畏惧，又求助”。

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非裔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也是一名非洲黑人祖先崇拜传统的信奉者，在其代表作之一《所罗门之歌》中，展现了大量的黑人文化元素，用现代语言对非洲的祖先之灵进行了赞颂。在莫里森看来，祖先是“不受时间限制的人，他们与后代的关系是善意的、指导性的和保护的；他们给后代提供的是智慧”。在《所罗门之歌》中，莫里森通过描写两位女性人物在与各自父亲灵魂的交流中获得帮助，表现了非洲黑人祖先崇拜的传统。帕拉特和露丝是小说中两个重要的女性人物，每当她们遇到困难时，她们就会求助于各自父亲的灵魂，与其交谈，并从中得到指引，以解决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困惑。

二、灵的世界：非洲人的一种世界观和认知方式

根据吉列斯（Giles）的研究发现，蒙巴萨岛、坦噶（坦桑尼亚）以及桑给巴尔岛地区有一种关于灵的分类法，这种分类法“反映出整个斯瓦希里社会文化，并对文化本身重新定义”。在吉列斯的发现中，其中有一点是斯瓦希里社会中，对宇宙的认识首先是认识文明、纯粹的阿拉伯之灵以及非文明、被玷污的异教之灵的区别。

后者的灵被叫做kinyika——它们被冠以轻蔑的别称“粗野”之灵。这样的灵包括Mijikenda人，他们站在斯瓦希里人的对立面。而Mijikenda人和斯瓦希里人确定都对高等的穆斯林之灵和低等的吉莱玛之灵有区分，但是他们之间的根本区别是吉莱玛人自身也认为，自己的吉莱玛之灵在众灵系统中的地位是低等的。

吉莱玛人有时候也在意识上反抗高他们一等的阿拉伯之灵。然而，吉列斯则认为，斯瓦希里人对于阿拉伯之灵的尊重表达了他们在意识形态上对于伊斯兰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看重。

对于吉莱玛人来说，所有的灵都有多种力量，可能造福人类，也可能危害人类。灵可以用它们认知上的优势或者物质性的能量帮助灵媒和治疗师，但是它们跟人类一样，也会非常苛刻，变化莫测，甚至心存歹意。

有一种穆斯林之灵，叫做jini。据说只要主人们喂食它们人类的鲜血——有时候是吉莱玛人的鲜血，它们就能帮助自己的斯瓦希里或者阿拉伯主人们聚敛金子和钱财。这事实上是一个清晰隐喻。

其他的灵，包括生来就低等的灵或者高贵的穆斯林之灵，可能会自发地附上人身，常见的做法就是去拜访灵媒，问卜吉凶，看看是否自己已经被灵附身。

如果真的被灵附身了，那么灵媒就要为被附之人实施灵媒之术，或者其他一些修正手法。灵媒自己必须要安抚这些躁动的灵，比如与它们保持良好的关系，有些灵可能是穆斯林之灵。这些灵媒之术可以提供两种主要的方法，让穆斯林之灵能够强迫被附的吉莱玛人转换。一种方法是，灵附上一个普通的吉莱玛人之身，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灵媒能力或者接受过灵媒训练的人。另外一种则是，灵会指挥灵媒的身体，封闭他们的灵术，控制他们的饮食以及日常行为。

三、灵媒的出现：“灵语者”的操纵方式

在鼓声和舞蹈的伴随下，灵媒施行安抚灵术，这个过程通常很短。如果一个人被力量强大的穆斯林之灵附身，那么驱魔的过程可能更加漫长，被附之人还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和反应，但是他们的身体和行动都要受到附身的灵的指挥。这种附身的状况和平常生活并无明显区分，但是被附身后的生活还是赋予了新的意义。有一位30多岁的灵媒曾经这样描述最常见的长期附身状态：

附上我身的是穆斯林之灵，所以我打算很快就要转换信仰。我知道自己将来一定会转换的。我已经看到了一些征兆。我不能吃某些食物，比如野鼠或者被屠宰的不干净的死去动物。如果我吃的话，我就会呕吐，然后要病好几天。在斋月期间，附上我身的灵就会强迫我禁食；白天，我就是感觉不到饥饿，但是到了晚上我就会饿。如果我星期五工作的话，我也会生病。

这位妇女将自己的信仰转换描述成为必然的事情。一旦她感受到了附身，她就要和信仰建立起契约关系，成为穆斯林教徒，并且忠诚地服从穆斯林之灵的各种禁忌。她这么做能换来的是穆斯林之灵不再让她生病，而且还会参与她以后的灵媒之术，但不是所有被附身的人都愿意信仰转换。他们宁愿经历一段长期的灵对他们的肉体折磨，也要拒绝——通常反抗得非常激烈——接纳自己穆斯林的身份或者主动服从伊斯兰的各种禁忌。还有一位女性灵媒声称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是穆斯林，因为她在实施灵术之时，有一位阿拉伯之灵帮助她：

说到宗教信仰，我既不是穆斯林也不是基督徒——我是传统主义者——但是在斋月期间，我白天也不会感到饥饿，只有晚上才会饿。我从来不喝棕榈酒或者经过不干净屠宰的动物，也不吃猪肉。即使是一只鸡，也必须要由伊斯兰教徒宰杀，否则我吃了就会生病；就像是有一种病魔一下子蹿遍全身。这一切都是因为阿拉伯之灵。

四、灵的显现：几种灵附体的感受

吃了野鼠或者喝了棕榈酒就会呕吐，这种强烈的对某种食物的抗拒在吉莱玛当地人眼中其实是一种“传统“的反应。在吉莱玛社会，食物是族群身份认证的重要指标，这和很多社会是一样的，所以对某种食物不由自主的抗拒意味着对某种族群关系的彻底断绝。如果一种文化本身包含有很多需要饮酒的仪式和社交场合，那么不能喝棕榈酒就是一件非常不合群的事情。当地人认为，这种饮食和抗拒是不受人控制的。

有一位灵媒描述她的被附身后的一些初步反应，非常清晰地表达了自己身体的不能自控：“我就发现自己在星期五不能工作，在斋月期间的白天不想吃东西。”有一位中年男性灵媒描述自己的状态仿佛是梦游一般：“你会发现自己还没有祈祷就开始洗澡了，不由自主戴上一顶帽子（kofia），当你发现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被穆斯林之灵附身了。”

令人惊讶的是，有一些人不愿意转换信仰，所以他们通常保持被动的状态，而不是转变自己，主动接受伊斯兰教的各种禁忌。他们可能会因为不受控制的身体状态和行为而责备自己很多年，甚至一生。

没有经过灵媒训练的普通人可能会有类似的对Giriama食物的抗拒以及不由自主进行一些穆斯林行为的经历。然而有时候，他们的病症并没有显著特征，只有经过灵媒确认才知道自己是被灵附身了。比如说有一个年轻人，曾经告诉我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一次生病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他的父母把他带到灵媒那里，灵媒告诉他们他已经被穆斯林之灵附身。灵要求他必须要穿成一个虔诚的穆斯林男子的样子，其中包括一种叫做kanzu的白色长袍。